秦又白顫抖的將手埋入長髮, 整個人拼命縮成一團,不住的劇烈顫抖。
屠安不禁亂了手腳,“你怎麼了, 是不是還有哪裡不舒服?”
秦又白不說, 只是一味的抱住腦袋嗚咽, 似哭又似笑, 只聽得屠安心裡一陣一陣的發慌:“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你倒是開口說話啊,你這孩子……唉。都告訴你了致幻迷藥是假的,是騙人的, 你何苦還要把自己沉浸在那種噩夢裡呢?”
“屠叔叔……”秦又白沒有擡頭,只有埋首的膝蓋間發出沙啞的聲音, “如果一個人先後中過兩次致幻迷藥, 那他看到的夢魘……會是一樣的嗎?”
“一樣的, ”屠安皺眉道,“這藥的藥性雖強, 可侷限也大,很容易叫人產生抗藥性,所以一直未能被廣泛使用。如果有人多次中這迷藥,就極有可能會識破,這便依據個人的資質了。”
林中靜謐一片, 車伕與隨從跟過來, 卻沒有人敢輕易說話。屠安在等, 很多時候靜置就是最好的處理, 糾纏的情感, 骨血相連的恩怨,人們總需要一遍又一遍的思考才能真正的冷靜下來, 所以很多時候只能等待。
不知過了多久,秦又白才迷濛的擡起頭,屠安蹲下身,溫柔道:“感覺好點了?”
秦又白沒有吭聲,紅腫的眼睛還殘留着薄薄的水汽,只是這雙眼裡第一次盛滿了無助、迷茫、還有許多真相揭露後的難掩哀慼。屠安沒忍住,上手揉了揉秦又白凌亂的劉海,不知怎麼的,此時此刻眼前受傷的少年忽然叫他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疼惜來。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孩子。他也是跟你這般驕傲又要強,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就會一門心思做到底,就算被別人中傷也絕不輕易氣餒。每回受了傷後,也不肯輕易向別人傾訴坦白,只是自己窩到角落裡默默舔傷。”
“不過……”
屠安沒有再繼續,地上的秦又白微微揚起眸子,光彩匯攏,一點一點打起神采。
“屠先生,我們走吧,武林盟現在正在面臨危險。”秦又白搖晃了一下站起身,沒有接受旁人的攙扶,走了兩步,深深呼一口氣,眼中茫然漸退,反而蘊生出一種暴雨落幕後的平靜。
車伕趕緊駕車追上,屠安默默看着秦又白挺的繃直的背影,想起自己剛纔欲言未盡的話——不過……那個人總能在心底清楚的明晰愛恨,從不讓自己長久的沉溺於傷春悲秋,簡單,直率,韌而復強。
這一回,屠安沒有再攔阻秦又白,所有人都坐上馬車,飛快的趕回武林盟。饒是他們徹夜不眠的疾行,到達武林盟還是花了幾日時間。接近臨州時,屠安就察覺到有些不對,因爲周遭林地的鳥獸彷彿在一夜間遭到滅絕,馬車飛馳着穿林而過,卻沒有驚起任何鳥雀,更沒有聽到一丁點屬於活物的響動。
結合秦又白之前所說的情況,屠安臨時制了不少解毒藥劑給車上的人服下,越是靠近城裡,這種死寂的氛圍就越強烈,臨州城內空蕩蕩的大街上不見一人,家家閉戶,好像外面有洪水猛獸一樣避不敢見。
遠遠的,他們到了,還沒見到武林盟佔地廣闊的駐地,就有刀劍打鬥的聲音激烈的傳來。
只見武林盟的外圍,十多個人戰成一團,這裡面有一部分是跟隨史巫奇的天水教衆,另一部分則是統一身着黑衣的高手,兩方人馬刀劍相向,正打的不可開交,地上滿是殘落的兵器和餘毒。
秦又白認出來了,這些黑衣打手乃是武林盟盟主身邊的影衛,各個武功高強,帶頭的正是小卓。只是天水教憑藉毒蠱和聖蟲之助,竟能與這些影衛勉強分庭抗禮,讓戰況持久的陷入膠着狀態。
屠安隨後趕來,一眼便驚呼:“九曲毒瘴!”
秦又白順着屠安的視線看去,只見一團長達數百米的紫色霧牆高聳在武林盟當中,霧牆過境的地方滿是殘毒,亭臺樓閣皆被嚴重腐蝕。整個霧牆呈弧圓狀,如花圈一樣將武林盟環繞一週,照劇毒腐蝕的痕跡來看,這霧牆正在往正龍庭方向緩緩聚攏。
武林盟外只見盟主的影衛,那其他人呢,莫不是還在裡面?
秦又白剛想擡腿,就被屠安從後面抓個正着。“不能過去,那是九曲毒瘴,是真正的醫神留下的九曲毒瘴!你只要沾上一點點就會化爲血水,神仙難救!”
秦又白嘴脣咬得通紅,怒而一轉身,加入人羣的打鬥,刀尖直指戰團中心的史巫奇。
史巫奇見到滄海明月刀亦是一驚,驚險躲過秦又白一擊,皺眉道:“小芹菜,你居然這麼快就擺脫了致幻迷藥……”餘光撇到遠處的屠安,史巫奇眼神一晃,再對上秦又白時便多了幾份瞭然:“小子,你運氣可真夠好的,每逢生命危險都能有貴人助你化險爲夷。”
秦又白沒空與他多說,“史巫奇!收起你這九曲毒瘴!”
“哼,可能麼。”
“天水教已經不存在了!就算你把武林盟滅的片甲不留,天水教也不會回來了,你這樣濫用毒霧會害死臨州城多少無辜的人、犯下多少殺孽你知道嗎!”
“那又如何呢,”史巫奇揮手灑出一捧黑雲甲蟲,擋住秦又白的又一輪攻勢,“我史巫奇原本就孤家寡人一個,除了天水教,大約於這世上也無甚關聯了。如今恩德相報,也不過是這輩子不想徒欠天水教一份情而已。”
“你胡說!你若真有心還情,爲何一開始天水教被滅的時候卻無動於衷,待天水教不存在後纔拿武林盟上百條人命去償還!”
“呵,隨你怎麼說。”
屠安被隔離在戰圈外,看的不甚清楚,幾次想靠近點去瞅史巫奇,但都被天水教人的凜凜劍光給逼了回來。那個叫史巫奇的人看起來好面熟,是他的錯覺麼,加之那個人還會操馭九曲毒瘴,難不成他會是……
“屠先生小心!”影衛一把推開屠安,堪堪避過兩枚飛針。屠安知道自己在這兒只能活活成爲大夥兒的累贅,可他就是怎麼也放心不下,想多瞧史巫奇兩眼。偏偏秦又白此時也陷入了圍鬥,兩人相隔太遠,與他一時半刻交流不得,屠安急的直跺腳。
史巫奇後仰翻空,聖蛛順勢噴出一道有力的毒液,把秦又白逼退兩尺。
“小芹菜,我雖然不曾想到你能這麼快脫離致幻迷藥,但你如今趕來也是晚了,武林盟內註定無人生還,秦律也好,那位夏盟主也罷,最終都會化爲一灘血水,死無全屍。”
“那麼戚歡歡呢!你就不顧及戚歡歡的死活嗎!”
史巫奇皺皺眉,“我說過我不認識什麼戚歡歡,你別想用一些莫須有的東西分散我的注意。”
滄海明月刀劃下清亮的光芒,秦又白一刀乾脆利索的挑斷了聖蛛的小腿,大聲道:“你不認識戚歡歡,那你不知曉苗疆醫神嗎!戚歡歡可是醫神的親生女兒!你用卻要用這九曲毒瘴害她性命?”
史巫奇一愣,任秦又白削去了自己飄起的髮梢。
秦又白一擊得手後氣竭落地,繼續揚聲:“現在戚歡歡人就在武林盟內,如果你還惦念着手中的九曲毒瘴是醫神之物,就快把這劇毒收起來,興許還能避免大禍!”
史巫奇並沒有出神多久,很快冷笑道:“聽你在胡言亂語,如果你這麼想讓武林盟的人早點去送死的話,那我就成全你——”
史巫奇跳至聖蛛頭頂,手指架在嘴脣前,虛空的做出吹笛的動作。蜂蠱一樣的嗡鳴從漫山遍野傳來,不過預想中的大批蠱蟲並沒有出現,秦又白忽然感到耳邊一涼,只見武林盟方向的九曲毒瘴忽然發生劇烈震動,緊接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往正龍庭方向緊縮!
“不!”秦又白雙刀揮斬,雪色的刀光劈天裂地,聖蛛馱着史巫奇避無可避,只好騰出兩隻前腿試圖阻攔,鮮血飛濺,毒血濺出三尺來高。
然而不管秦又白如何廝殺,都無法阻攔九曲毒瘴逼迫的腳步,秦又白急的兩眼發紅,一個不留神,背後驚險的擦過一排毒箭,原來遠處的天水教人看到史巫奇受襲,開始對他包圍射出淬毒的箭矢。
秦又白運起輕功身形如遊,飛快的穿梭在毒物與箭雨當中,慌亂間,他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所藏的東西,有夏淵交付給他的避毒珠,還有……他從武林盟中帶走的定魂珠!
秦又白心頭猛然一亮,忽然間通透了。
天水教人還未及反應,只覺眼前一花,胸口被刀背重重一擊,狠狠跌了出去。其他的天水教人這才發現秦又白不知何時摸到了他們這邊,慌忙放棄弓箭迎擊,不過手忙腳亂,很快就被秦又白打的退敗連連。
秦又白撿起一隻最大的弓箭,在影衛的掩護下,轉身大喊。
“史巫奇——”
正在操馭九曲毒瘴的史巫奇緩緩睜開眼,就見秦又白站在高高的樹杈上,臂間彎弓如滿月,整個人在紛飛的戰火下迎風而立,颯颯白衣宛如神祗清仙。
“——你看清楚這是什麼!”
只見滿弓的箭頭上,一枚碩大的珠寶正散發着奪目的光彩,異香撲鼻,連周遭毒煙霧靄都不能遮掩其分毫光華,這寶物不是旁的,正是史巫奇心心念唸的定魂珠!
史巫奇動作一滯,然而不等他再有任何動作,秦又白緊指陡鬆,長箭脫弦,如銀河破冰,如天光乍亮,帶着定魂珠飛衝向武林盟方向的九曲毒瘴中!
眼見定魂珠就要衝入毒瘴,史巫奇來不及多想,本能的大手一撈,就在長箭接觸九曲毒瘴的一剎那,瘴氣發生了詭異的變化——長箭所經過的前方,毒瘴開始飛快萎縮,眨眼退讓出一條深邃狹長的破洞,帶着定魂珠的箭矢就這樣通坦無阻,流星一樣從毒牆中瞬間穿越,毫無損傷。
然而不等毒瘴將這破洞封堵,狂風一樣的刀氣緊隨而至,屠安瞪大了眼睛,竟是秦又白緊跟在那隻箭矢之後,整個人擰身似月練,一同穿過毒牆的破洞進入了武林盟!
“秦公子!”屠安在外大喊,秦又白的身影消失在九曲毒瘴中後,破洞終於徹底恢復,再次形成了堅不可摧的威武毒牆。
一切發生在眨眼間,定魂珠的露面,激射的箭矢,箭矢後緊跟的秦又白,種種行動一氣呵成,等衆人回過神來,秦又白已借勢衝入武林盟內,而紫色的毒瘴依舊攔阻在所有人面前。
武林盟內,血流漂杵,厚毒瀰漫。吳領主帶領的盟衆與寧凜的手下正激烈交手,還有一部分因爲事態陡變而喪失了信念的人,正揮舞着刀槍絕望的想衝出越發緊收的致命毒瘴。
數輪激烈的打鬥過後,夏淵與寧凜二人終於脫離了亂戰的人羣,一前一後來到落星湖畔。
落地後,夏淵默默抹了一把肩頭,入手是暗暗的腥紅,一道狹長的傷口從他的肩頭一直劃到了腰骨,染透了冬日裡厚厚的衣衫。
“原來刀上有毒。”
“哼,你當真認爲我寧凜是隻是個有勇無謀的匹夫麼,”寧凜擦去嘴角血漬,得意的擡起下巴,“我知道,我的劍你一定能躲過,所以這毒,必須要下在你不能躲也無法躲的地方——比如秦律的刀,比如秦又白的刀。”
方纔鏖戰正酣時,秦律突然率人出現,及時控制並帶走了一部分失控的盟衆,亦把長刀指向了夏淵。
夏淵對秦律深懷愧疚,但並不意味着他要在此時此刻交出自己的性命,即便是贖罪,也不可在這武林盟生死存亡的關頭。於是情形急轉直下,夏淵以一敵二,不論是狠絕無情的寧凜還是一言不發的秦律都對他招招逼命,偏偏蠱毒卻在這個時候爆發,叫夏淵露出了一瞬間的破綻。
寧凜故意放下了速度,秦律緊繃着臉,死死封住自己所有內心與表情,舉着長刀一步一步逼近夏淵。面對這個欺瞞了自己十多年的人,秦律自問對夏淵無從虧待,處處袒護,事事上心,甚至不止一次故意冷淡了與秦又白的關係,可是到頭來,得到的卻是一個天大的騙局。
“淵兒,你可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師父的刀,夏淵無顏回避,從我踏入武林盟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有了今日的覺悟。我的一切都是師父給的,師父也有權將其收回。”
秦律的刀尖顫了顫,痛苦的閉上眼,下一刻鋒刃橫掃向夏淵。
夏淵卻驀地瞪大了眼睛,因爲在秦律之後,寧凜亦舉起了長劍,可是劍尖所指的卻不是跪在地上的夏淵,而是站立着的秦律。
血光過頭,秦律的長刀劃開了夏淵的肩頭,夏淵的雙手亦推開了秦律,在寧凜腹上狠狠印了一掌。
變局,亦是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