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又白着急的注視着老淚縱橫的父親, 不知他哀於何處,也不知到底該如何慰藉。不過秦律手中的兇器已棄,大抵不會再出什麼危險了。
霧氣瀟瀟, 湖岸邊終於只剩下他們三人。
秦又白小心翼翼將父親扶起, 又收回插在地上的武器, 如今武林盟的危機尚未解除, 父親又是這個模樣, 自己一刻都不能掉以輕心。夏淵清醒後視線便一直粘在秦又白身上,似有什麼話要說,但看見近處的秦律卻欲言又止。
確定秦律無事後, 秦又白又將夏淵扶起,很快有人聲傳來, 滿身狼狽的吳領主帶着十多個奮戰出來的盟衆姍姍來遲。
“盟主!老盟主!你們都平安無事吧!”
吳領主這才發現秦又白也在, 匆忙的抱了抱拳。秦又白大致掃了一下在場的人數, 道:“吳領主,武林盟很快就要被九曲毒瘴氣徹底佔據了, 剛纔夏盟主探得落星湖湖底尚未被毒瘴徹底污染,你清點一下盟中剩下的人頭,帶着大家和兩位盟主先從湖底離開。再請給我兩個人手,隨我一起去捉拿寧師兄,清繳剩餘的刺客。”
吳領主請示的望了夏淵一眼, 夏淵點點頭, “全都聽秦公子差遣……”
“是……!”
“但是……寧凜那邊就不要去了。”
“爲什麼?”秦又白驚訝。
夏淵擦了擦嘴上的血漬, “這毒瘴是以正龍庭爲中心進行包圍, 此時此刻樹林那邊……只怕已經被毒氣吞噬了, 你們不要再去白白送了性命……”
秦又白喉頭一窒,忽然想起樹林那邊不僅有重傷逃逸的寧凜, 還有手刃寧凜的戚歡歡。如果毒瘴已然吞噬了那裡,戚歡歡豈不是也……
夏淵見到秦又白臉色大變,疑問:“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什麼。”秦又白慌亂的收回視線,幫着吳領主等人把秦律扶起,“我還是再去看一看,還有定魂珠也必須要收回。”最初的那隻箭矢早不知道射到了哪裡,可如果沒有上面的定魂珠,就是衆人順利逃出去也仍舊要面對史巫奇那一關。
“秦公子你一個人……”
“你們先走。”
夏淵的瞳孔一震,秦又白持刀而立的背影在眼前重重清晰,黑暗上涌,記憶的碎片瀰漫,穿過無數光陰直直抵達今生永不願回想的那一夜。
天水教中的那晚,也是同樣的推拒,同樣義無反顧的持刀背影,秦又白將他推到地牢深處,自己一夫當關攔住洶涌而來的屍羣。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秦又白,自此分別後陰陽兩隔,生死不見,成爲此生最刻骨銘心的憾恨。
而如今,秦又白再一次孤身出面,再一次推開夏淵,選擇一個人去面對生死危機。
待夏淵反應過來,自己已經不知何時踉蹌着撲到了秦又白身上,死死的將秦又白從後面抱住。秦又白未及反應,就狠狠跌入了這個潮溼而溫暖的懷抱,緊接着被人反轉過身,額頭上烙下深深的一吻。
“別走……我求求你又白……千萬別走……”
卑微的話語顫慄的找不到方向,卻遲了一生一世,那一去,秦又白再沒有回來,那一去,也在夏淵心底烙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痛。而今相同的一幕再次上演,他決不會也決不可能放手、任那個人第二次離開了!
盟衆們正在手忙腳亂的組織離開,沒有太多人注意到這邊,偶爾幾個人看過來,都只露微微驚訝,並無太大反應。秦又白愣神許久,直到濃厚的血氣鑽入他的鼻孔,他才堪堪回過神。
“夏淵,你……”
“我錯了,若那時沒有放你一個人……就不會發生之後的種種慘事……我錯了又白……”
秦又白四肢發涼,夏淵口口聲聲所說,分明是自己前世在天水教的慘烈殞命。他一力的想要將這段記憶遺忘,就是懷疑有致幻迷藥的作祟,卻仍不敢輕易把這段往事輕易提及,如今卻被夏淵血淋淋的剖開,再用泣血的懊悔一一填充。
“對不起又白……對不起……”
秦又白眨了眨眼,一滴滴水珠砸上自己濃密的睫毛,濺的他有些睜不開眼。他突然就不想問了,彷彿在這一刻所有真相都瞬間失去了重量。言辭各異的描述,衆口不一的態度,到底什麼纔是真實,什麼又是虛假,都在這一刻的擁摟與落淚中淡薄了原本的意義。
真的又如何,假的又怎樣,凡事求而不得,困鎖住的仍舊是自己。
秦又白頓了頓,伸手到夏淵後背,抓住一片血跡未乾的溼黏,是真實。
他突然想起,致幻迷藥讓人們看到的是自己心底最爲抗拒害怕的噩夢,而他今生今世最懼怕的,卻是眼前這個人的背叛與拋棄。不是父親的疼惜,也不是武林盟兄弟的認可,更不是武學登頂名耀天下,而僅僅是被他所拋棄。
像是映襯他所想般,夏淵冰涼的牙齒又一次碰到了他的額頭。
“我愛你……又白。”
愛別離,求不得。一個人一輩子究竟要有多少年,才能經得起這般無盡的磨難與消折。當你終於頹然的放下尖銳的執着,看到的興許又會是另一幅人間心景。秦又白的手心鬆了鬆,讓身子放鬆下來,最終安靜的接受了這個吻。
剩下的人很快都撤離了,吳領主是最後一個,滿目擔憂的望了望站在原地的秦又白與夏淵,最後也跳入了水中。
“你還好麼,”秦又白注意到夏淵的臉色極差,被重傷後又多次中毒,現在的臉色灰白的宛若死人。夏淵吞下幾枚護心丹,搖搖頭,拉着秦又白往正龍庭裡面趕。
最初射入九曲毒瘴的那一箭,秦又白沒來的及注意,夏淵卻實打實記在了心裡。秦又白架着夏淵,按照夏淵所指來到久違的正龍庭,正龍庭經歷過一場打鬥後狼藉滿室,桌椅傾倒的到處都是,連個下腳之處都沒有。
“在那裡……”夏淵指向正龍庭盟主寶座後的翡翠流煙屏風,只見屏風的右上角龜裂滿滿,半隻箭矢的屁股露在外面,正是秦又白射出那一隻。
秦又白匆忙中回頭,卻見正龍庭外的臺階上爬上了熟悉的紫影。九曲毒瘴已經逼近到了這裡,而他們二人亦無昇天之路!
“夏淵,快過來!”秦又白衝夏淵伸出手,又用刀氣將門震上,可是無孔不入的毒瘴還是飛快的從縫隙涌進來。夏淵面對着大門,捂了捂胸口,沒有回頭道:“我還能再撐兩下,你快去取定魂珠!”
秦又白狠狠咬牙,輕功運作攀上高高的屏風,可是那隻箭矢卻入石三分,深深的卡在緊裡面,秦又白試了好幾次都未能拔出。
危急關頭,秦又白感到了一股強悍而熟悉的蓬勃內力。夏淵周身蕩起無形的氣靄,桌椅碎屑齊齊飛出,浩瀚如海的內力竟與瘋狂涌入的九曲毒瘴劇烈碰撞、形成抗衡!夏淵大喝一聲,十成功力蘊於雙掌,打算故技重施,再用落星湖畔的那一招爲秦又白爭取片刻時間。
“夏淵!”秦又白淒厲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夏淵有此心意,秦又白又怎會看不出,只是如今夏淵累傷在身,這一擊下去氣空力竭根本就是玉石俱焚!
聽到秦又白的叫喊,夏淵心神大震,手□□力頓時卸去三重。下一瞬,九曲毒瘴傾頭蓋來,夏淵的雙掌亦推了出去。
武林盟內咆哮出巨響如雷鳴地滾,地面受不住的激烈顫動,土石紛紛崩塌,屹立在武林盟中象徵威儀與權力的正龍庭發出一聲淒厲的哀鳴,終於轟然倒塌。
煙塵毒霧裡,一團模糊的人影如離弦的箭跳出倒塌的樓臺,幾個翻躍後狠狠摔在了地上,正是死裡逃生的夏淵與秦又白。夏淵將秦又白死死攬在懷裡,用自己的身體承接住落地的挫力,秦又白亦是灰頭土臉,不過緊握的手心裡正藏着那枚定魂珠。
劫後餘生,秦又白只覺得自己從上到下好像死過了一次,他揉了揉眼睛,勉強從夏淵懷裡支起身。
“夏淵,你還……”秦又白手一打滑,竟摁到一團厚厚的污血,夏淵雙目緊閉呼吸微弱,早已昏死過去。秦又白一愣,忙撕開夏淵的衣服,才發現他背後那道巨大的深可見骨的傷痕,這麼長時間,他就是頂着這樣的重傷與寧凜周旋,與九曲毒瘴相對拼,又在最後倒塌的關頭抱着自己逃離險境。
這個人到底是怎麼想的呢?武林盟主,一個真正的無藥可救的傻子。
秦又白眼圈紅了紅,默默摁住夏淵的心口,拼命使自己冷靜下來,真氣斷斷續續輸入進去。樓閣倒塌,煙塵退散,紫色的九曲毒瘴卻沒有再次凝結,而是一點點如潮水般退離了。
烏雲漸漸淡薄,秦又白鼻尖微微一涼,茫然的擡起眼,雪白而清新的顆粒打着旋兒落上他的手背、夏淵的衣衫,還有武林盟喧囂過後的斷壁殘垣。
下雪了。
陰霾消迷,經歷了浩劫的武林盟終於重新迎來寧寂,純淨污垢的鮮雪亦紛紛揚揚降臨大地。
秦又白脫力的趴在夏淵身上,皚皚白雪很快就會覆蓋這裡發生的一切,生與死,情與愛,只留給人們最單純唯一的白,以及武林盟永不復回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