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香遠亭懸於荷塘碧波之上,每逢夏日菡萏盛開之時,芰荷風送清香陣陣,沁人心脾,所以謂之“香遠亭”也。只是現在已是荷殘葉枯的秋日,夏日的勝景已然不再,平添一番蕭瑟。
慕芳節此刻正背對着荷塘在亭中坐着,一身茜紅的褙子在這肅殺的秋日裡分外惹眼,連潘未遐都忍不住讚歎道:“好一個精神的女孩兒!”
一向落落大方的慕芳節聽了,臉上也不禁微微泛紅。緬梔子擡擡頭,覺得陽光有些刺眼,忙叫小丫鬟放下亭子四周的簾子,但是卻被慕芳節阻止了,她道:“好不容易出了些陽光,當曬一曬纔是。”她起身走到涼亭邊,閉着眼睛深呼吸了一口,笑說道:“南方果然跟咱們北方不一樣,連空氣都是清甜的。” 她轉身笑對潘未遐,復又問道:“你說是嗎?”
慕止晦起身踱到她身旁,只見遠處荷塘對岸一株大樹翠蓋如雲,幾朵烏雲從樹那邊翻涌過來。而那株樹的枝幹上有逐漸無數鬚根垂下來,有的隨風飄動,有的長長及地,逐漸成爲新的樹幹,纏繞着舊的枝幹,十分奇特。他好奇問道:“荷塘對岸那株是什麼樹,竟然寒而不凋,鬚根如瀑,儼然要獨木成林,如此奇特。”
潘未遐笑道:“就如緬梔子,那也是我們南方獨有的樹木,喚做榕樹。它的鬚根從樹枝上垂下來,一遇泥土便可長成新的樹幹,所以往往獨木便可成林。荷塘邊的這棵,那可是有一番來歷的呢。”
他一臉高深莫測的樣子,倒勾起了慕芳節的好奇心:“快說說看有什麼來歷?”
潘未遐搖搖頭,偏不答話。慕芳節看向緬梔子,緬梔子道:“其實也沒什麼,表哥故弄玄虛而已,不就是……”下面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潘未遐就給她做了個不許說話的手勢,緬梔子便笑着用手中的團扇掩了掩嘴。
慕芳節看着他倆眉眼往來,裝作很生氣似地把頭扭向一邊,道:“這有什麼了不起,吞吞吐吐的,南方人果然一點也不乾脆。”她忽然看到亭下露出小舟的一角,拍手復又道:“你們既然不肯說,我便要劃這小舟到對岸去看看那樹到底有何了不起。”
潘未遐這下可奇了:“從岸邊便可繞過去,怎麼偏要乘船過去,豈不多此一舉?”
緬梔子道:“表哥這可不知了,秋日雖然是荷塘凋零的季節,但這枯荷秋水別有一番韻味,划船而過,豈不更添詩意?”
“南宮妹子正解!”慕芳節撿起自己的茶杯一飲而盡,跑出涼亭到小船旁邊,招呼潘未遐他們道:“快來!快來!”說着便急不可耐跳上船。小船一時受不住她的衝力,一直搖晃,慕芳節站立不穩,嚇得尖叫起來。她閉着眼睛,失去平衡的身體往後倒,原以爲會掉進水裡,豈料被一個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睜開眼睛一看,潘未遐的濃眉大眼立刻映入眼簾。
“你怎麼樣?”
被一個男子這麼抱住,慕芳節此刻也不由臉上一紅,一雙美目脈脈看着他,潘未遐看她看得有些怔住了。緬梔子在亭子裡,離他們並不遠,自然是把潘慕二人此刻的表情自然是看得一清二楚。她心中一動,忽有些怏怏不樂,抓着欄杆沒說話。慕止晦似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快,朗聲朝荷塘邊抱在一起的男女道:“我看
妹子是與船無緣了,還是回來罷。”
他們這才驚覺不妥,忙互相分開。慕芳節伸手摸摸自己的臉,感覺有些發燙,便更覺不好意思了。潘未遐此刻也有些尷尬,不知說些什麼纔好,只得乾咳幾聲。恰好這時突然飄起一陣細雨,慕芳節“哎呀”叫了一聲,忙往亭子裡跑。
“又不是夏天,這雨怎麼說來就來?”慕芳節拍着身上的雨水兀自咕噥道。
“可不是,”潘未遐也跟着跑了回來,“這都下了好幾天,還以爲要消停了。”
緬梔子上前幫忙潘未遐拭去雨水,皺着眉道:“可別涼到了。”
“我哪有這麼嬌弱!倒是慕姑娘得小心了。”
慕芳節“撲哧”一笑,道:“才這麼一點雨絲,對我們北方人算不了什麼。”
緬梔子讓下人換了熱茶上來,慕芳節嘆道:“可惜,還想乘舟遊荷塘來着。”她忽然想起什麼來,問緬梔子道:“剛纔聽潘郎說的話,似乎緬梔子亦是一種樹?”
緬梔子點點頭,還沒來得及答話,就有潘未遐在旁搶先道:“咱們家院子裡就有那種樹,夏天開花的時候可香了,你們若是早來兩三個月就好了。”
“那可真是有些可惜,無法領略到花開的風姿了。”慕止晦輕輕叩擊着欄杆,若有所思道。
“等到明年花季再來之時,又是滿樹芬芳,慕公子何愁無緣相見呢?”緬梔子輕呷一口茶,茶有些涼了,她微微皺了皺眉。
慕止晦聞言,雙手抱胸沉吟道:“非也……”卻沒說下去。
慕芳節轉身對着亭子外,似乎是勉強說了一句:“此時秋景也正好,不是嗎?”
亭外,秋雨越發大了,細細密密落在滿是殘葉的荷塘裡,無端讓人生起一種蕭瑟悲涼的感覺來。也許是覺得氣氛過於傷感了,慕芳節說道:“我來之前怕南宮娘子和潘郎覺得我們悶,兄長提議我帶了琵琶過來,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興趣聽我彈一首?”
“我家妹子別的什麼都不擅長,但就是這琵琶彈得不錯。”慕止晦笑道。
潘未遐聞言興趣大起:“那可真要好好欣賞欣賞。”
緬梔子也道:“久聞北人善彈琵琶,且其形制與彈奏技法均與我們南方不盡相同,今天終於可以開一下眼界了。”
慕芳節讓下人取來她帶過來的琵琶,當她從錦囊中取出的時候,衆人都忍不住讚歎:好一柄琵琶!那是一把用上等的紫檀木製作的五絃琵琶,通體嵌以螺鈿玳瑁爲裝飾,顯得十分輝煌華麗。慕芳節把它橫抱在懷,輕撥兩下,一串清脆樂聲隨即流淌而出。她調了一下音,對衆人道:“可有特別想聽的曲子麼?”
“你就挑一首最拿手的吧。”潘未遐說道,緬梔子也跟着點點頭。
慕芳節起手撥絃,甫一出音便十分激昂,樂聲一聲比一聲急,其音之大,連亭外細雨之聲都不可聞了。那琵琶聲忽而如疾行上山,音調節節高升,攀到頂點處之時,衆人以爲琴絃馬上要斷了,音樂卻突如瀑布一瀉千里,在潭巖上撞起無數水花。未幾,琵琶聲轉而靈動,猶如飛鳥直入雲霄,引吭高歌,十分婉轉悅耳;又如虎嘯猿啼於崇山峻嶺間,聲動風雷。如此千迴百轉、柳暗花明,衆人聽得如癡如醉,完全沉浸在音樂的世界裡,忘乎所以。慕芳節越彈越快,就像一陣暴風驟雨狂涌而來。忽
然,她回手按弦,剎那間風靜水斂,衆人還沒回過神來,一曲已終。
“姑娘彈得真是一手好琵琶!”曲終後短暫的靜默被一個響亮的女聲打斷了。衆人循聲望去,不知何時潘夫人已經站在亭子裡了。她走到上座,下人忙搬了椅子給她坐下。
潘未遐向母親引見了慕氏兄妹。慕芳節向她斂衽行禮,潘夫人含笑看着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身旁來坐,並且道:“前幾日便收到你們要來拜訪的名刺,聽老爺說你們乃北方的大戶,今日一見,果然是不同凡響的人兒。”
慕芳節道:“哪是什麼大戶呢,不過是做生意賺幾個錢而已。”她望向慕止晦,問道:“兄長說是吧?”
慕止晦向潘夫人拱手道:“在下攜妹南下,雖只因私事,但慕潘兩家平日亦有生意往來,本來也要前來府上拜會。可是一來剛剛到達此地,一切尚未安置好;二來又恐沒個來由,貿然上門,十分唐突,所以耽擱了下來。直至前幾日,我們偶遇貴郎君,幸得相助於危難,纔有時機登門拜訪,亦是要表達在下兄妹的謝意。”
“你們的事情我前幾日也聽未遐說了,這納州的地痞流氓也太猖狂了些,所幸慕姑娘沒有受到什麼傷害。”潘夫人看着慕芳節,復又問她道:“不知你們會在納州居停多久?”
“我們此次南下,主要是爲了兄長養病。大夫說南方冬季氣候暖和,有利於他的身體。所以,我們今年冬天都會在此停留呢。”
潘未遐聽了十分訝異,問慕止晦道:“怎麼?慕兄身患疾病?”
慕止晦不着痕跡瞪了妹妹一眼,清淡描寫道:“也不是什麼大病,修養些日子就好。”
緬梔子倒是注意到了他和慕芳節的眼神交會,心中暗暗有疑問,但也不說破。此時潘夫人對慕芳節道:“適才聽慕姑娘的琵琶,彈得如此精妙,真是世間少有。”
世人哪有不愛高帽之理,慕芳節聽了自然十分歡喜:“夫人過獎了,芳節的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
“那倒真的是,”慕止晦給她潑冷水,“要說到彈琵琶,妹子的比起我家舅舅,那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他纔算是大家。可惜他已經動身回去北方了,不然可以請他彈奏一曲。”
“兄長怎麼就這樣埋汰自己的妹子。”慕芳節埋怨道。
他們兄妹互相鬥嘴,衆人聽了不由都莞爾。潘夫人笑說:“慕公子過謙了,慕姑娘的琴藝當之無愧算是大手。我們家緬梔子——”她意味深長看着緬梔子,“她前些日子一直跟我念叨着要學琵琶,這回可好,有老師了。不知慕姑娘可願意?”
緬梔子當下奇了,自己什麼時候說過要學琵琶?
“我怎麼沒聽表妹提過這事……”
“你整日在外,又有什麼時間聽你表妹說這些話兒?”潘未遐還沒說完,潘夫人就立刻打斷他。
“我會的是北派,只怕南宮妹子嫌棄呢。”
“她怎麼會嫌棄,感謝還來不及。”潘夫人看向緬梔子,問道,“是吧?”
緬梔子一下子似乎明白了什麼,勉強點了點頭,臉色變得有些蒼白。缺一根筋的潘未遐還在兀自嘀咕:“沒跟我說?怎麼可能?”只是他坐在緬梔子的對面,距離有些遠,不方便當場詢問。
亭外,烏雲密佈,秋雨越下越大,天色愈發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