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晨光淺淺淡淡,從窗櫺投射進來,罩在緬梔子臉上,暈起一層柔和的金光。細微的塵埃在陽光中上下浮動,外面隱隱傳來桂花的清香,這秋日的清晨顯得如此靜謐美好。
寶貞正分開緬梔子的一縷頭髮,要用它綰成一個小髻。緬梔子從銅鏡裡看到她欲言又止的神色,微笑問:“怎麼了,可是有話說?”
寶貞張張嘴,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手上不停,利落綰好髮髻,再別上一支攢珠玉簪花,然後去櫃子裡翻出一件寶藍鑲兔毛邊的襖子——不知爲什麼今年冷得特別早。緬梔子用詢問的眼神看着寶貞,一直看到她不自在。
最後寶貞嘆了口氣說道:“對這事兒婢子本就沒有資格說什麼,說出來怕您惱了,不說又怕您吃虧了。”
“看你的樣子,遲早是忍不住的,但說無妨。”緬梔子隱約猜到她要說的是什麼。
“前幾日您叫了韋媽媽和昌媽媽來訓話。奴婢知道在這種時候確實要多注意一下展顏小娘子,可是您畢竟是客人,這個頭您最好不要出,會引來很多人嚼舌根的。”
不是會引來很多人嚼舌根,而是已經有很多人嚼舌根了吧。什麼不清不白妄想攀高枝、什麼還沒進門就以爲自己是慕家主子之類的渾話,緬梔子也聽到過一些。做人問心無愧就好,難道自己還能管住那些人的嘴巴嗎?人家看你不順眼,那麼你做什麼都是錯的。所以有時候只要做自己認爲對的就好。在經歷和潘未遐那件事之後,緬梔子就已經有這種覺悟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管那些無聊人的無聊話作甚?”緬梔子擺擺手,讓寶貞去吩咐備早飯。寶貞嘆氣,她的這個娘子,有時候認準的事情就是執拗,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阿若和阿如擡了早膳進去後出來,臉上掛着明顯的不滿。她們一直看這個突然出現的南宮娘子很不順眼,什麼樣的鄉下村姑,居然住進了思圓居。這不滿在緬梔子面前她們還不敢表現出來,若是讓韋媽媽知道了她們還真的吃不了兜着走。正在門口冷着臉呢,韋媽媽就出現了,把一切都看在眼底。
韋媽媽心底暗暗搖頭,這兩個丫頭的小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全都盯着姨娘的位置呢。以前兩個人還暗中鬥來鬥去,南宮娘子來了之後就一致對外了。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阿郎是不可能再找別的女人了。不過南宮娘子能住進思圓居這件事還真值得深思。
這兩個丫頭真是蠢笨,以爲做了思圓居的大丫鬟就有機會,也不想想,要是阿郎能看上她們,早就收了房,還用得着等到現在。再這樣下去,思圓居的規矩都要廢了,不敲打一番不行。念及此,韋媽媽把那兩個丫頭叫去敲打去了。
緬梔子吃一口百合銀耳粥,百合和銀耳都有股淡淡的黴味。她皺皺眉,放下調羹,夾起一個銀絲捲,嚐出一絲酸敗的味道。看來慕府真是亂得可以了,廚房公然使用發黴的食材。慕府的那些奴僕,是看到主人臥病在牀無法打理家事,所以就這麼無法無天了嗎?
緬梔子想起前幾日探病的時候,慕止晦那形銷骨立的模樣,心就一直往下沉。她沒有心思吃早飯了,讓寶貞去慕止晦居住的松濤居知會一下
,她要去探病。
才踏進松濤居,氣氛就陡然不同,每個人都面色凝重,行事匆匆又躡手躡腳,不敢發出大的聲響。丹華掀簾讓緬梔子進去,儘管屋裡早已燒上了地炕,但還在角落擺上燒得旺旺的炭盆。外面是秋涼襲人,正常人在裡面站一會就能揮汗如雨。窗子也沒開,還用厚厚的深色幔帳遮擋着陽光,屋裡瀰漫着濃濃的藥味。
緬梔子低聲問丹華慕止晦的病況,丹華在她耳邊輕聲道:“比前些日子更容易昏去,昏迷的時間也更長,大夫現在也只是開些藥吊着命而已。”
緬梔子看着她紅紅的雙眼嘆了口氣,安慰的話哽在喉嚨說不出來。無論自己說什麼,丹華聽了都不好受,還不如不說。她走進內室,慕止晦渾身用棉被裹得嚴嚴實實,靠坐在牀上。在昏暗的燈光下,他比前幾日她見到的時候又瘦了幾分。回想起去年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還是那麼丰神俊朗,如今在病痛的折磨下,真是恍若兩人。丹華搬了個錦墩在牀邊給緬梔子坐下,和寶貞默默退了下去。
慕止晦微笑地看着緬梔子,道:“搬出去吧,我家已經是不適合再住下去了。這段日子太亂了。”他說得雲淡風輕,好像亂的並不是自己家一樣。
緬梔子搖搖頭,拒絕了他:“你如今病成這樣,我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離開?雖然我幫不上什麼忙,但是……”她很想在這個時候在家事上幫慕止晦一把,但她只是個外人,並不適合插手。
“沒事的。我舅舅會幫我把這個家撐下去的,更何況我還有善才家的呢。”慕止晦知道緬梔子擔心他這個家會倒。
“展顏……你舅舅畢竟是男人,如何能照顧她。”
說到展顏,慕止晦眼底有深深的憂愁:“我最對不起的就是她和她的母親。”他不着痕跡看了緬梔子一眼,眼底有一絲癡迷,但很快掩飾過去,繼續道,“我已經把展顏託給我舅舅。倘若我去了,舅舅會代我照顧她長大。如果舅舅要跟你說什麼請求,請不要答應他。”
緬梔子聽着最後這句話奇怪,但見慕止晦不願多談的樣子,也只好把這疑問埋進心底。因爲慕止晦病重,精神不好,緬梔子也不好打擾太久,說了一會子話就出來了。丹華跟在後面送她到松濤居門口。正互相話別的時候,一羣華服男人氣勢洶洶衝撞過來。緬梔子躲避不及,只好側身過去,寶貞連忙護在她身前。
那羣人也不看她們一眼,直接就衝進松濤居,嘴裡紛紛在喊:“慕止晦這小子在哪?莫要裝病躲債!”
丹華顧不得跟緬梔子說話,連忙跟過去。緬梔子和寶貞對看一眼,都折返松濤居去。松濤居現在亂成了一團,下人們都帶着驚懼之色。丹華正擋在正房門口,不讓那些人進去。那羣男人中領頭的是個麪皮黝黑的髭鬚漢子,他瞪着丹華道:“哪來的賤奴,竟敢不自量力來擋大爺!”
“這位大郎,我家阿郎正在養病,請莫要驚擾了他。外面生意上的事情請找鋪子的管事說吧,要不……要不容府阿郎也行。”任憑那人如何斥責,丹華只是擋在前面苦苦懇求。
那髭鬚漢子後面有人不耐煩叫道:“跟這些賤奴羅嗦什麼,直接進去找
慕止晦便是!”衆人被煽動,都叫嚷着要拉開丹華衝進去,有的人甚至就捋起了袖子要動手。
這時屋內傳出小丫鬟的一聲驚呼:“阿郎!”之後便沒有聲息了。丹華心中着急,擔心慕止晦在屋裡出什麼事,可她不能在這個時候進去。如果擋不住這些人,真不知道會出什麼無可挽救的事。可是丹華不過是個弱女子,如何能擋住這羣如狼似虎的憤怒之人。那些人如同老鷹抓小雞般一把扯開她,推倒在地,眼看就要衝進去了,後面卻忽然傳來一聲怒喝:“在別人家病人的房門吵吵嚷嚷成何體統!”
衆人轉頭一看,原來是面帶怒色的緬梔子。她在這些人的注視之下,不慌不忙走到丹華前面扶起她,跟她一起擋在正房門口。衆人見她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待嫁姑娘,臉上都顯出不屑的神色。
“娘子還是少管閒事的好!”衆人見她身上衣飾打扮不像是下人,語氣比對丹華說話的時候客氣了一點。
“諸位阿郎看着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爲何要坐下如斯有損自個臉面的事?”緬梔子絲毫不示弱,說出的話一字一鏗鏘。
“我說這位娘子,”髭鬚大漢眯着眼不悅地看着她,“慕家欠了我們一屁股債,我們不過是來催債而已。這沒你們孃兒什麼事,乖乖地閃到一邊去,讓慕止晦來跟我們說。”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是……”緬梔子迎上對方不善的目光,“沒有像你們這樣逼債的樣子。怕慕家還不起嗎?再不濟,慕家還有鋪子,有田莊,難不成把它們賣了都換不起?就算都賣了也不夠,慕家還有這座大宅!想必各位也不是第一天和慕家做生意,慕家以前聲譽如何你們應該也知道,生意上賒個帳也很平常,爲了這麼點子債就衝到人家內宅來,成何體統!就算鬧到公堂上,那也還是我們佔了理!”
緬梔子冷冷掃過這些人的面孔,有那些心虛的就低下了頭,她放緩了語氣又道:“現在慕阿郎身體不適,需要靜養。各位要是有那些生意上的事情,或是有什麼債要追的,先去找鋪子的管事們處理,待管事們整理好了我們再一一處理。當然你們也可以現在就鬧,但就算把慕府掀翻了也無法立刻解決,還不如給些時間我們整理,如何?”
那羣人交頭接耳了一番,最後領頭的髭鬚漢子對緬梔子拱拱手道:“今日我們多有衝撞,得罪了。但是債務一事現在也不是小事,你們慕府欠我們的不是個小數目,卻遲遲還不出。我們今天暫且回去,但過兩天還是要來的,你讓慕止晦準備一下吧。”
那羣人就如同來時疾風一般走了,丹華立刻進屋去看慕止晦。緬梔子這時才腳一軟,坐在門邊。大秋天的,她的後背已經溼透。寶貞蹲下來扶着她,她抓住寶貞的手定定神道:“嚇死我了。”
寶貞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目光看着緬梔子,由衷佩服道:“原來娘子是如此厲害!”
緬梔子嘆道:“剛纔熱血一涌就跑過來了。只是慕府的門禁如今怎麼變成這樣,隨便什麼男客都能進內宅。”
寶貞正想說什麼,正房裡忽然傳來丹華的哭聲,緬梔子心中一凜,在寶貞的攙扶下掙扎站起,踉踉蹌蹌衝進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