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頗爲顛簸,因爲緬梔子讓趕車師傅加快腳程。
她解下潮溼的斗篷攤在一邊,散開了長髮,縮成一團靠在車廂最裡面。身上的衣裙很單薄,裙下還溼了半截,緬梔子在這春日的夜晚冷得直髮抖。她一邊努力抱緊自己一邊回想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毫無疑問這事是早有預謀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年初?不,應該是更早之前。是去年慕姐姐他們來的時候吧。姨母似乎很早就對慕姐姐動了心思,慕姐姐也往姨母房裡跑得勤。流水有意,落花有情。只是自己對這些並不太在意,因爲仗着跟表哥情誼深厚,又煩心姨母安排的婚事——對!姨母早前就表明了兒媳屬意他人,就在去年東南郊塗雲寺上香的時候,姨母還沒有合適的兒媳人選,就迫不及待把她嫁出去。
想到這裡,緬梔子下意識更縮緊了些,那個男人的臉她至今還記得,一副猥瑣的模樣,還差點非禮了她,幸虧有人路見不平。那個救她的人,緬梔子一瞬間覺得好像有點熟悉,似乎不只見過一次。正回想的時候,馬車可能經過一個大坑,劇烈顛簸了一下,她差點向前撲倒。緬梔子重新做好,裹緊衣裳,又暗想道,自己與那人萍水相逢,怎麼可能認識,更何況她認識的男子屈指可數。雖然當時未能看清那人的臉面,好歹也是聽過聲音的,如果不只見過一次,又怎麼可能認不出來。
對於那日佛寺遇到的男子,緬梔子不再深究自己到底認不認識,而是再回想姨母這次的佈局,應該是那日表哥說要娶她的時候就想好了應對了吧。自從那天之後,慕姐姐竟不似以往般和表哥親近,反而一絲波瀾也沒有,轉變實在太快太可疑。緬梔子可以肯定慕芳節是傾慕潘未遐的,雖無人說破,但同爲女子,她能看出來。而且慕止晦也有些奇怪,前些日子總是欲言又止,見面的時候還常常不自覺嘆氣。自己的妹子就要成親了,他又如何不知?緬梔子苦笑。
現在想想,她只嘆自己當時太粗心,連這麼明顯的不對勁也沒有察覺。
然後是今日上墳,諸事不順,先是祭酒沒買,然後是供品香燭莫名消失,接着更有下人們阻止她回納州。這必是姨母的計策吧?一切都是爲了阻止她在下聘前回去。等到聘禮結束,那她緬梔子就無力迴天了!
表哥那邊不知如何了。理清一切緣由的緬梔子無力靠着車廂,她想潘未遐斷然不會乖乖就範,只是不知姨母又給出什麼招兒要令他屈服。
我要趕快回去!緬梔子掀開車簾,一陣冷風撲面而至,她抖了一下,沒縮回去。“師傅,麻煩快點。”
“小姐,已經很快啦!這連夜趕路的,我也有難處不是?只能儘量了。”趕車老漢頭也不回,給馬加了一鞭。
緬梔子縮回車廂一角,默默無語。臨近天亮的時候,她勉強小寐了一會兒,夢中一會是姨母聲色俱厲叱責她,一會又是表哥與慕芳節親暱無間。緬梔子就像一塊浮木,掙扎在這些無邊恐懼的織成的波濤之中。她大叫一聲,猛然驚醒,身上冷汗淋漓。正待擦汗,趕車老漢掀簾說到餘鎮了,最好先停車休整一下。緬梔子允了他,順手披了斗篷,跟着下了馬
車。
餘鎮是寧昭城和納州之間的一個小鎮,佔地不大,也不甚繁榮,整個鎮子只有一家小客棧。馬車就停在客棧門前,這時天色尚早,鎮上人跡稀少,客棧也纔開門。緬梔子看趕車老漢把馬車拴在客棧門口,徑直走進客棧,她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進去。
客棧裡靜悄悄,掌櫃不知哪裡去了,小二正坐在靠門的桌邊打瞌睡,連他們進來都沒發覺。趕車老漢用力敲敲他靠着的那張桌子,小二嚇得一下跳起來,咕噥了幾下,一邊揉眼睛一邊看他們。他常年迎來送往,立刻就看出緬梔子是主。趕緊腆着笑臉上前招呼:“小姐請進,小店既有熱湯豆汁,又有剛蒸好的饅頭包子,要是這些不合胃口,還能炒上幾個小菜。”
緬梔子尷尬嚅囁道:“我……沒錢……”
小二愣了,仔細打量她,這才注意到她雖衣着貴氣,上面卻泥濘點點,不甚整潔,連一頭長髮也是隨便用個簪子鬆鬆挽着,完全一副落魄的模樣。
趕車老漢此時說道:“早飯能值幾個錢?我給就是了。給我上兩大碗豆汁和五個大饅頭,不夠我還加!還有給我餵飽了我的馬了。”他指指停在門口的馬車。
小二聞言,立刻把他們迎進去,自到後面張羅去了。緬梔子頗有些不安,她本是僱車之人,焉有讓趕車的付飯錢的道理?趕車老漢看出了她的心思,便說:“小姐昨天給的鐲子很是貴重,付我車費飯錢都綽綽有餘了,不必覺得有什麼不好。只是委屈你這富家小姐要跟我這粗人一桌,吃些粗茶淡飯了。”
緬梔子聽他這麼說,也略略安心了,回他道:“委屈倒沒有,出門在外也沒什麼好講究的了。只是我給師傅你的不是現錢,如今要你這樣花費,實在汗顏。”
“不礙事,說到底這其實還不都是你付錢。”
正說話間,小二已經把熱氣騰騰的豆汁和饅頭端上來,趕車老漢老實不客氣大口大口吃起來。緬梔子呷了幾口熱豆汁,渾身頓時變得暖和。但她也只是勉強把那碗豆汁喝完,饅頭動也不動,這時候的確沒胃口。趕車老漢也是個實誠人,知道緬梔子急着趕回去,也沒拖延時間,迅速風捲殘雲一番,叫小二來結了賬,又置了些乾糧,便繼續朝納州出發了。
一路快馬加鞭,馬車拉着緬梔子終於在下午趕到了納州城。看着城門上“納州”二字,緬梔子的心稍稍定了些。趕車老漢也不是第一次載客來納州了,而且潘府也不是什麼蓬門小戶,他依着地址很容易便能找到。
“小姐,到了。”
話音纔剛落,緬梔子就已經掀簾出來了,原來她一感覺到車停,立刻就按捺不住出來看看是不是已經到了。緬梔子下車走到門口,潘府大門緊閉,似乎一切如常。可是她心中卻無法平靜,彷彿這兩扇大門的後面關着無數洪水猛獸,一旦開啓,這些就全都要跑出來。無論如何,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
緬梔子鼓起勇氣,擡手正待敲門,大門卻“咿呀”一聲緩緩打開了。一個紅綠衫兒的中年婦女從裡面施施然走出,面生得很。那婦人看了一眼緬梔子,從側旁閃將出去,她身後還跟着一隊人,都扛着錦
帛箱籠等物什,府裡的管家戚叔走在他們前頭。緬梔子喚了他一聲。戚叔乍一看到緬梔子,眼裡閃過一絲意外與慌亂,但他很快掩飾下來,不慌不忙給她行了個禮,然後吩咐走在前頭的婦人趕緊把正事辦了,別誤了時辰。這纔跟緬梔子寒暄道:“表小姐怎麼提前回來了?您帶去的下人呢?”
“我……自個僱了車的。”箇中緣由緬梔子自然是不願多說,她看了看已經走了挺遠的那對人馬,心中隱隱約約覺得不太對勁,但具體是哪裡不對,她又說不上來。她問戚叔道:“他們帶了這麼多物什,是姨母吩咐去酬神的麼?”
“是。表小姐一路也累了,還是先回閨閣休息吧。”戚叔招來一個僕婦,吩咐她要親自送緬梔子回房。
待進了府中,緬梔子跟僕婦說不必送了,她還要去潘夫人屋裡。僕婦卻如何也不依,說是管家讓她務必送緬梔子回房的,末了還勸說她先梳洗一番、換了乾淨的衣服再去潘夫人那兒。緬梔子一想,覺得這僕婦說的也是在理,無論如何她現在已經回來了,就算自己再急也不能蓬頭垢面去面見長輩。況且她一接到寶貞的信就急急忙忙趕回來,心中只念叨着要阻止表哥和慕芳節訂婚的事,但是具體該怎麼做卻沒半分頭緒。她想梳洗的時候還可以順便跟留在府裡的丫鬟打聽一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然後聯絡上表哥,才決定接下來要怎麼辦。
緬梔子和那僕婦才走到後院,就碰上了迎頭走過來的寶貞。寶貞一看到她,立刻飛奔過來叫道:“表小姐,可盼着您回來了!快!快到夫人屋裡去!”說着就要扯着緬梔子過去。
那僕婦攔住她道:“這可不行,剛纔戚管事說讓我把表小姐送回房的。”
“戚管事!”寶貞一聽到這名字就尖叫起來,“表小姐,您遇到戚管事了?”
緬梔子覺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被她震聾了:“在門口……”還沒等她說完,寶貞又喊:“那怎麼不阻止他!咱們快去夫人屋裡。”
“不行,戚管事說要我一定送表小姐回到她房裡。”僕婦堅決攔在她們前面。
她三番兩次如此堅持要緬梔子回房,緬梔子這時才起了疑心,問她:“你怎麼非要我回自己房間?”
“那還用問,還不是怕表小姐您去找夫人。”寶貞使勁瞪那僕婦,呵斥道:“這內院的事情哪輪得到你這外院的一個粗使婦人管了,再說了,表小姐去哪還要你來同意、還要戚管事同意嗎?回你的前院去!”
寶貞年紀雖然比那婦人小,但她是夫人屋裡的大丫頭,在僕從中的地位自然不低,那僕婦作爲一個外院的粗使婦人,自然不敢拿她怎樣,受了她的訓斥,也只得悻悻退下。
“戚管事是怎麼回事?”緬梔子轉而問寶貞。
“表小姐既然看到他了,自然也應該看到那些給慕家小姐下的聘禮,戚管事負責送過去的。”
“什麼!”緬梔子晃了一下,寶貞眼明手扶住了她。
“聘禮……聘禮……聘禮……”緬梔子茫然重複了幾遍,忽然推開寶貞,發瘋似的往潘府大門跑去。寶貞在後邊一邊叫着“表小姐”一邊追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