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太后的政治定位,其實一直都有點尷尬。
哪怕到了兩千多年後的後世新時代,人們關於呂太后的討論,也依舊呈譭譽參半,兩極分化之勢。
有人說,是呂太后老辣的政治手腕,以及捨我其誰的政治擔當,讓漢家沒有成爲第二個秦,沒有二世而亡;
若秦也有個呂太后,那二世胡亥,說不定也能成爲秦惠帝之類,華夏王朝,更沒有劉漢什麼事兒了。
也有人說,呂太后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不假;
但漢家之所以風雨飄渺,也恰恰是因爲呂太后女身擅權,貪戀權柄。
用後世人更好理解的話來說就是:呂太后確實幫助漢家扭轉頹勢,觸底反彈;
至於頹勢從何而來、爲何觸底,那你別問……
從穿越者、時代參與者,以及封建帝王的角度來說,劉榮對於這兩個說法,其實都比較認同。
功是功,過是過。
劉榮從來不因某人的過錯,而否認其功績。
自然,也從不會因爲某人的功績,而忽視其罪過。
就說先帝老爺子的學師,故內史晁錯;
對於晁錯那整個漢家,去賭自己、賭學派未來的主觀惡意,劉榮非常不屑,甚至可以說是嗤之以鼻!
但再怎麼討厭、瞧不起晁錯,劉榮也從不否認:晁錯的《削藩策》,客觀上確實對漢家解決宗親諸侯尾大不掉之彼端的進程,起到了不可忽視的積極作用。
所以,劉榮在個人情感上,看不起晁錯這個人;
但天子榮,卻對晁錯在非主觀意願下,對漢家提供的幫助感懷於心。
說回呂太后,情況和劉榮對晁錯的感官相差無多。
——同樣是主觀上有錯誤、有惡意,但客觀上,又實打實給漢家提供了幫助。
再者,呂太后,可不是晁錯那樣的“臣”,而是實打實的君。
非但是君,還是開國皇后這種極具特殊政治意義的君!
考慮到這些,你說呂太后有錯吧?
好像也不盡然。
貪戀權柄,把持朝政——人家本來就有這麼做的權力,合理合法。
任人唯親,偏袒族人——人家也同樣有這個權力,這個時代的掌權者基本也都是這麼做的。
可你要說她沒錯吧?
又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畢竟呂太后掌權期間,漢室朝堂黑暗、中樞混亂是不爭的事實;
呂太后駕崩之後爆發的諸呂之亂,更是呂后生生世世都洗不清的污點。
再加上一個“高後”的身份擺在那裡,也沒人敢真的掰開揉碎,去研究呂太后這一生的功過。
故而,在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繼大統後,關於呂太后的政治定性,便含糊其辭的糊弄了過去,並一直糊弄到了現在。
先前提到,這個時代,乃至封建時代絕大多數王朝,對個人往往都秉持“極端判定”法。
即:好人做的事兒,必定都是對的,錯的也是對的;
反之,壞人做的事,必定都是錯的,對的也是錯的。
肯定一個人,就必須肯定他的一切;
否定一個人,也必須否定他的一切。
比如始皇嬴政,就被如今漢室政治定性爲“暴君”,其畢生所爲都全盤否定了。
比如孝廉——只要是舉孝廉做了官的人,那即便他犯下天大的過錯,人們也依舊會說:不會吧?
他可是孝廉啊!
別是有人栽贓陷害吧……
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漢家關於呂太后的政治定性,才含糊其辭的糊弄到了現在。
——後世之君不敢評判已故長輩,不過是個表面上的、再小不過的小阻礙。
天子不敢評判高後,滿朝公卿又有何不敢?
要知道就連天子駕崩後的蓋棺定論、諡號評定,都是由朝堂上下公議、共決。
真要是天子放出口風,說要對某人做政治定性,那朝堂內外當天就能達成一致,次日就能對那人羣起而攻之\爭相讚頌之。
所以,呂太后的政治定性,從來都不是程序上搞不了;
而是這個時代對人非此即彼、非好即壞的判定方式,讓呂太后的政治定性,變成了一個極其複雜的問題。
道理很簡單;
如果呂太后是“壞人”,其所作所爲都是錯的,那呂太后掌權期間的所有政策導向、政治方針,都要全部推倒重來。
這其中,包括漢家自開國便維持至今的休養生息、輕徭薄稅的總體國策。
——漢家在太祖皇帝一朝,其實依舊是在連續不斷的打仗。
社會真正穩定下來、百姓民真正安居樂業,漢家真正確定“苟發育”的大體方針,都是在太祖駕崩、孝惠即立後的呂太后掌權時期。
更重要的是:這個大政策,太宗皇帝半點不打折扣的跟了;
先帝老爺子也跟了。
一旦呂太后被定性爲“錯”,那太宗皇帝、先孝景皇帝,便都是跟着錯。
漢家過往五十年的歷史,歷代先皇、賢臣所做的努力一切清零。
甚至連帶着劉榮,說不定都會因此,而被動搖法理根基。
所以呂太后的政治定性,就不能是“錯”。
至於把呂太后定性爲“對”,那就更離譜了。
——如果呂太后是“對的”,那諸呂之亂就是對的!
反倒是諸侯大臣共誅諸呂,乃至太宗皇帝入繼大統,都是錯的……
也正是因此,太宗皇帝當面,纔在爲呂太后做政治定性時,在對或錯之間,堅定不移的選擇了“或”。
沒辦法——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就只能和稀泥了。
政治定性?
和稀泥;
孝惠張皇后?
和稀泥;
乃至金布律在內的整個《二年律令》,依舊是和稀泥。
這稀泥一和,便和了三十多年,從呂太后的庶子太宗皇帝,和到了重孫輩的劉榮。
如果不是劉榮打算將鑄幣權收歸國有,又因此而被《金布律》所掣肘,這灘稀泥,大概率還要無休止的和下去。
而今,到了《金布律》不得不改動、歷史不得不面對的時候,這稀泥,也終於是和不下去了。
——漢家,要正面那段過往數十年,爲天下人諱莫如深的那段歷史了。
要正面當年,那場沒人說得清對錯,只說得出輸贏的動亂了……
消息很快傳開。
不過個把時辰的功夫,大半個長安城都收到消息——當今劉榮,要觸碰那個禁忌了。
一時間朝堂內外人心惶惶,暗流涌動。
絕大多數人都認爲,劉榮這一回要被燙到手。
就連東宮兩位太后——主要是竇老太后,派人來詢問劉榮:最近身體怎麼樣?
這很嚴重了。
東宮太后質詢天子時,隻字不提具體事件——這已經是很嚴重的譴責、批評了。
但早已下定決心的劉榮,還是毅然決然的答覆東宮:賴皇祖母、母后庇福,孫兒餐食酒、肉二斤,米、面半鬥;
身強體健,力盛氣足。
於是,當夜,劉榮不出意外的,出現在了長樂宮長信殿側殿。
在整個朝堂內外的高度關注下,一場不爲人知的會晤,也在竇老太后和天子榮祖孫二人間悄然開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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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近來可好?”
漫長的沉默之後,終還是劉榮率先開口,打破的殿內沉寂。
只是不同於往日,天塌了也有我兒子頂着的淡然——今日的慄太后,面色明顯帶上了些許古怪。
究竟發生了什麼?
慄太后並不很能明白。
慄太后知道的是,皇帝兒子出於某些燒腦的複雜原因,迫不得已之下,要驅使朝堂內外討論呂太后了。
但慄太后不知道朝堂內外,爲什麼都因此事而緊張、爲此事而擔憂起來;
不知道爲何就連母族慄氏,都在這幾日屢次三番派人進宮,打探消息;
更不知道婆婆竇老太后,爲什麼會發這麼大的火。
此刻,皇帝兒子明顯是在破冰的一聲關心,引得慄太后下意識便要點頭答覆;
卻聞身旁,傳來竇老太后不輕不重的兩聲輕咳,慄太后趕到嘴邊的話,便也就此被嚥了回去。
——劉榮來之前,老太后就已經發話:今兒個,不許慄太后無腦護子。
劉榮必須就此間之事,給東宮一個交代!
這無關乎竇老太后的個人情感,也與東西兩宮之爭、竇老太后與劉榮之間的“良性競爭”關係無關。
而是作爲漢家的“保險栓”,竇老太后必須找劉榮要個交代。
至於慄太后——過去這幾年,基本還算是讓竇老太后滿意的。
雖然沒幹成啥事兒,但漢家的太后本來就不需要做事兒;
尤其是在頭頂上,還有個太皇太后壓着的時候,漢太后唯一需要做的,僅僅只是不要犯錯而已。
在這一點上,慄太后過去幾年的表現中規中矩,總體還行。
倒不是慄太后真轉了性子;
而是許多在過去,由“慄夫人”犯下過的錯,換成如今的慄太后去做,基本就不能再算作錯誤了。
比如少府內帑——曾經的慄夫人伸手,那是實打實的僭越!
可如今的慄太后伸手,那就是在掏自家庫房。
再好比外戚——曾經的慄夫人要給自家親戚謀求官職,那就是貪得無厭,沒有自知之明!
而現在,慄太后培養母族外戚,卻是在爲天子編織羽翼了……
事實上,早在太宗皇帝年間,選秀躋身先帝的太子宮時,慄太后就一直是以“不守規矩”聞名。
這人不壞;
她不會像呂太后那樣,殘忍的折磨自己的仇人。
但她往往擺不清自己的位置,以爲自己有天子寵愛,就可以唯我獨尊,爲所欲爲了。
過去,她是慄姬的身份,擺着皇后的架子,那自然是囂揚跋扈。
但如今,她真有了慄太后的身份,那她做的一切,就都顯得合情合理了。
最主要的是:不知劉榮用了怎樣的方式,讓慄太后過往幾年,對竇老太后那是早晚拜會、探望,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這就使得竇老太后,即便是有心挑點毛病,也有些挑不出來了。
——想當年,薄太皇太后還在的時候,竇老太后可是連兄終弟及、與立樑王這等逆天的念頭都動過!
相比起當年的自己,如今的慄太后,實在是再老實、再本分不過了。
竇老太后如是想着。
也是由於婆媳相處融洽,故而,對於慄太后平日裡無腦護崽的舉動,竇老太后也基本都是樂見其成,老懷大慰。
但今天不行。
今天,不行……
“皇帝,果真是身子骨硬朗。”
“——這牙口好的,都能啃的動我漢家的高皇后了?”
“也算呂太后有福~”
“皇帝誕世之時,呂太后早已宮車晏駕。”
“若不然,皇帝怕不是要啃活着的呂太后,而非故去的漢高後了?”
礙於竇老太后的淫威,劉榮對母親慄太后的招呼,並沒能換來母親的答覆。
反倒是老太后直入主題的一番話,讓劉榮搖頭苦笑之餘,不免感覺恍如隔世。
——這熟悉的配方,這熟悉的味道!
專屬於竇老太后,卻也曾偶爾出現在先帝老爺子身上的陰陽怪氣;
味兒還是那麼正。
爲還是那麼誅心,且語不驚人死不休……
“皇祖母,言重了。”
“言重了……”
對於老太后的牢騷,劉榮自然是不好硬剛,便只能順着話頭,先哄老太太冷靜下來。
又一陣沉默之後,感覺老太太情緒穩定一點了,劉榮才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間,試探着給出自己的理由。
“自太宗皇帝除《津關》之禁,又許天下商賈往來各地、互通有無,凡工商之利,便愈發成爲我漢家,不容忽視之一大入項。”
“——前有齊國,坐要道樞紐而擁工商之利,日進斗金,得以速強。”
“後又吳王劉濞等,以錢、鹽之利,而爲叛漢作亂之資。”
…
“春秋之時,管仲憑漁鹽之利而強晉,助桓公九框諸侯,稱霸天下。”
“今反以諸侯謀工商之利,而朝堂中樞不能爲~”
“——此,非本末倒置邪?”
“非以強國之策行於諸侯,而因金布之律,使宗廟、社稷堪危,更再無強盛之日耶?”
如是一番話,算是大致表明自己的立場,劉榮便適時止住話頭,默默等候起老太后的答覆。
——究竟怎麼一回事兒,劉榮爲何要這麼做,不用劉榮說,老太后心裡都門兒清。
相較於說服,還是讓老太后自己想通,對劉榮而言更保險、更穩妥,也更現實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