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過去的華夏政壇——至少過去的漢室,是有類似的緩衝機制的。
好比當年,晁錯一紙《削藩策》,不單是嚇出了關東宗親諸侯一身冷汗,也同樣在長安朝堂內外,引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政治、輿論轟動。
但在那之前;
在晁錯於朝議之上,正兒八經將《削藩策》擺上檯面之前,這件事,晁錯是分別於當時的儲君劉啓,以及天子——太宗皇帝劉恆私下通過氣、商量過的。
和儲君劉啓,晁錯商議的核心主要在於:《削藩策》該不該擺上檯面,該在什麼時候擺上檯面;
同太宗皇帝,晁錯則需要商議具體細節——削藩削藩,具體怎麼削,從誰開始,以何爲由等等。
後來,《削藩策》的頭幾個版本被太宗皇帝反覆駁回,晁錯也必定曾與當時,還只是儲君的先帝老爺子商量:這咋整?
你爹不同意,這事兒是就此作罷,還是靜待將來?
從後來,晁錯仍舊於太宗皇帝駕崩、先帝老爺子即位後,再度將《削藩策》搬上朝議來看,太子啓當年的答覆,恐怕是:精益求精,靜待將來。
世人皆知:晁錯的《削藩策》再度出現在朝堂之上後,時任丞相申屠嘉與先帝之間,曾爆發過異常激烈的衝突。
但鮮少有人注意到,哪怕是申屠嘉——哪怕是就《削藩策》一事,固執的和先帝頂牛的申屠嘉,在君臣矛盾全面爆發前,其實也在私下見過先帝老爺子。
具體交談內容也不外乎:申屠嘉勸先帝老爺子三思,先帝老爺子說朕都三百思了,這事兒非幹不可。
申屠嘉見勸不動,就只能威脅道:如果陛下如此執拗,那臣只能在朝議之上,以丞相的身份拒絕行政令發佈;
先帝老爺子旋即大怒:有本事你試試?
原歷史時間線上的申屠嘉:試試就逝世……
這還只是極端情況。
絕大多數正常情況下,某一個臣子想要在朝議之上、在公卿百官見證下提出某個建議,其實都是要事先單獨覲見天子,以得到天子允准——至少是默許的。
先私下見,說清楚自己打算做什麼事兒;
等天子點了頭,說一聲‘回去寫封奏摺,明兒個朝議呈上來’,這事兒纔會被擺上朝議。
只是這樣的緩衝機制,顯然並不那麼穩定。
懂事兒的,自然是大都會事先面見天子,陳述利害,再根據天子的反應,來決定是否要做這件事。
但祖傳倔牛如申屠嘉之流,哪怕私下見了天子,也很容易把君臣矛盾擺上檯面,讓朝局平白生出動盪。
後世有句話說得好:領導班子,無論如何都要團結;
不團結的話不要說,不團結的事不要做。
用劉榮的話來說,還要再加上一句:哪怕真的不團結,也絕不能把矛盾擺上檯面。
——兩位同志私底下坐下來,好聲好氣把矛盾解決掉,纔是性價比最高、最有利於穩定的處理方式。
而未來的尚書檯,乾的就是這個事兒。
以後,朝臣百官在上奏請示某件事該不該做之前,無論是否事先請示過劉榮,劉榮都可以憑藉情報網絡:繡衣衛,以及參謀團:尚書檯,預料到事態的大致發展走向。
還是拿當年,老丞相申屠嘉就《削藩策》,與先帝老爺子頂牛一事舉例。
若往後再發生這樣的事,劉榮首先會通過繡衣衛得知:丞相申屠嘉,打定了主意要反對《削藩策》。
這一步,當年的先帝大概率也做到了。
畢竟繡衣衛在朝公百官身邊安插眼線,也不是最近幾年的事兒了。
而下一步,便是劉榮帶着‘申屠嘉打算梗脖子反對《削藩策》’這一客觀現實,向尚書檯徵求意見。
——事兒就是這麼個事兒;
——尚書檯的各位,都是俊傑中的俊傑、人才中的人才;
——大家幫朕想想: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勸老丞相回心轉意,支持朕推動《削藩策》。
——實在不行,也起碼讓老丞相別明着跟朕作對,免得朝局動盪、帝相不和,傳出去也不體面……
真要說起來,當年的先帝,還真就是差這麼一個給自己出謀劃策、以團體爲單位共同提供解決方案的部門。
最終,還是劉榮橫插一腳,勉強起到了些許從中調和的作用,才化解了君臣二人之間針鋒相對的緊張氛圍。
若不然,真要按原本的歷史時間線,被申屠嘉氣到紅溫的先帝老爺子,只怕真的要和晁錯聯手,把老丞相給活生生氣死在任上了……
再者,尚書檯能給劉榮出的主意、建議,也不止侷限於‘某個朝臣要幹這麼個事兒,朕該咋辦’這種被動應對;
當劉榮主動想要做什麼的時候,尚書檯也同樣能集思廣益,將劉榮原本模糊、寬泛的想法,變成精細、具體的操作方案。
衆所周知:當今劉榮,很愛‘搞事情’。
穿越者的先見之明,總是讓劉榮想要做一些前所未有,在這個時代既沒有現實基礎,也沒有具體操作經驗、先例的事。
若這樣的事,每一件都要劉榮自己去操心、自己去想具體的操作方案,劉榮怕是累都能累死。
——始皇嬴政怎麼死的?
還不就是天天加班,連續二十多年,都在維持每天十六個小時以上的高強度工作,才活生生把自己給累死的麼……
劉榮不怕累;
但劉榮很擔心自己有限的壽命,不足以支撐劉榮完成所有的既定目標,無法讓劉榮充分發揮穿越者的特殊‘才能’。
有了尚書檯,劉榮就不用再像過去那樣,想起一件事就費勁巴腦的去做,做完再說下一件;
而是可以直接把一件事的大致思路丟給尚書檯,讓他們去出方案。
而劉榮自己,則繼續去思考下一件事。
至於方纔,朝中公卿百官猜測的:外朝奏疏入宮、天子批覆出宮,都要過一遍尚書檯——這是自然。
尚書尚書,管的就是這個事兒。
但也絕沒有公卿百官猜想的那麼恐怖。
——外朝呈上的奏疏,尚書檯的處置權利從來都僅限於:根據事務的重要程度及迫切程度,將奏疏重新排個序;
急一點、重要一點的,讓天子先看、抓緊看;
相對沒那麼急、沒那麼重要的,也並非就不讓天子看了。
而是看完之前那些重要的、急的事兒之後,再看後面這些沒那麼急、沒那麼重要的。
說白了,就是個奏疏分類、整理的權利,甚至都算不上權利。
在這方面,未來的尚書檯也不會改變——針對奏疏,尚書檯的職責仍舊是排序。
對外發回的批覆,那就更沒什麼好說的了——劉榮咋批覆,尚書檯就怎麼去辦就好。
批示的,給人送過去;
駁斥的也派人送過去,順帶替劉榮罵上兩句。
留中不發的,就搬去尚食,也就是通俗意義上的御膳房,當柴火燒了便是。
——劉榮可不傻!
批紅權,即政務處置權,劉榮是絕不可能放手的。
除了未來的監國太子,以及如今的東宮老太后,絕不可能有第三個人,從劉榮手裡拿走本屬於漢天子的政務處置權。
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正是這個道理。
不過話又說過來——劉榮針對尚書令的改革,真正要命、真正值得外朝跳腳的重點,外朝並沒有發現。
準確的說,是隻有那個利益相關者發現了,卻故作不知。
問:封建時代,誰是帝王第一順位的行政助手?
答案毋庸置疑:丞相。
從始皇嬴政一統寰宇,一直到明太祖廢除丞相制度——這長達一千多年的時間當中,有至少九成九的時間裡,是由歷朝歷代的丞相、首輔,來具體掌握政權運轉的。
天子固然富擁天下,唯我獨尊;
但同樣的:天子多生於深宮之中,既不知喜,也不知憂。
天下到底什麼樣,百姓過的怎麼樣,什麼事兒該怎麼辦,很多時候都要看丞相怎麼說。
除極個別的亂臣賊子、權臣奸佞外,絕大多數丞相,也都能得到各自君主的信任。
比如某地出現自然災害,從來沒見過這陣仗的華夏天子,幾乎必定會慌亂的看向丞相:這可如何是好?
然後丞相就會站出來,擺事實講道理,全方位無死角的同皇帝解釋:自然災害是個什麼東西,會導致什麼結果;
咱們朝堂應該派多少人、調配多少物資,來賑濟災民、安定人心。
天子環顧四周,發現滿朝公卿百官都點頭稱是,便會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既然丞相這麼說,諸公也沒有異議,那就按丞相說的辦吧……
又或者,天子對自然災害有一定了解,對於賑濟也有一定心得;
但礙於丞相‘百官之首’的身份、地位——尤其是沉浮宦海數十載的豐富經驗,便只能承認自己是‘門外漢’,將事務處理方案交給丞相這個‘專業人士’去定奪。
除非開國皇帝,又或是文治武功鼎盛的強勢君王,否則,以上兩種情況,就是絕大多數封建帝王,在國家遇到事務時的默認處理方式。
而這兩種情況,無一例外,都有一個特點。
——丞相說了算!
情況糟糕一些、惡劣一些,是天子被架空,皇帝只做名義上的‘天下之主’,實際上的事務決策權,盡數掌握在丞相手中。
而在情況相對樂觀、正常一些時,這就意味着丞相,纔是天子唯一的參謀、智囊。
說誇張一點,便是丞相說什麼,那就是什麼;
丞相說怎麼搞,那就得怎麼搞。
這既是封建王朝丞相的滔天權柄,即‘相權’的來源之一,也同樣是貫穿華夏曆史的‘帝相矛盾’的由來。
——作爲富擁天下的封建帝王,卻連一件事怎麼做、一個問題怎麼解決都做不了主,事事都要聽朝堂上某個糟老頭子的話;
換做誰,心裡都不大可能痛快。
時間長了,不痛快就成了猜疑、防備,乃至於,嫉恨。
憑什麼?
我老劉/李/趙/朱家的江山,憑啥讓他一介外人說了算,讓他一個外臣拿主意?
皇帝有這樣的想法,無可厚非。
但皇帝眼中‘把持朝政’‘欺壓天子’的丞相,難道就是錯的嗎?
並不是。
絕大多數封建帝王,在面臨絕大多數問題、情況時,都是門外漢的水平——這是不爭的事實;
而丞相豐富的行政經驗,使得絕大多數丞相,在面對絕大多數問題時,都具備水準線以上的處理水平——這同樣是客觀現實。
二者結合在一起,人家丞相也有話說的
——這麼大一件事兒,不讓我這個專家去處理,難不成還讓你個毛頭小子、門外漢去解決?
是;
這天下,是你老劉/李/趙/朱家的江山。
但我作爲丞相,不單要爲你這個毛頭小子負責;
我還要對天下人,還有你家祖祖輩輩的歷代先皇負責。
你不開心、不爽,總好過天下人都不開心、你家歷代先皇都在地底下不爽吧?
於是,帝相矛盾愈發尖銳,以至於完全不可調和。
最終,隔幾百年就出一個封建帝王,給丞相換個名字、換個理論職權範圍。
相國啊~
丞相啊~
宰相啊~
首輔啊~
亦或是軍機大臣之類。
名頭五花八門,具體職權範圍、權力行使方式也各不相同。
但歸根結底,地位、效能,卻終歸還是百官之首的丞相。
而現在,劉榮搞出了尚書檯——這麼一個原本就存在,未來卻必定大不相同的天子幕僚團。
往後,無論是劉榮本人,還是後世之君,都不需要再事事問丞相、事事由丞相定奪了。
你丞相是專業人士?
——尚書檯上下幾百號人,哪個不是專業人士?!
你一個人,還頂得上尚書檯幾百號人不成???
三個臭皮匠,他還能頂個諸葛亮呢!
三百個尚書郎,還比不上你一個百官之首了?
這,纔是劉榮搞出來的新尚書令,真正踩到外朝痛處的關鍵。
從此以後,國朝有事,天子不再是‘默認門外漢’;
丞相,也不再是祖傳萬事通了。
按道理來說,如此包藏禍心的部門,必然會引發丞相本人的激烈反應,乃至於瘋狂反撲!
但看着此刻,在朝班首席摳指甲縫的桃侯劉舍,劉榮便莫名感到一陣心安。
——扶一個‘家臣’做丞相的感覺,是真的很爽啊~
若昏君在位,這或許是天下人的災難。
但劉榮,又如何能算得上昏君?
不過是個思維跳脫,愛搞事兒,且想辦的事兒基本都能辦成,甚至都能辦好、辦漂亮的平平無奇漢天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