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墨家?
在新一屆三公班子正式確定,且大多數人都意識到這個班子‘儒味兒太重’後,劉榮也沒忘不着痕跡的昂起頭,於殿內大致掃視一圈。
——主要是看出身各學派的公卿大臣們,在意識到這一點後的大致反應。
比如最具代表性的:大理趙禹;
作爲法家如今,在朝堂上的唯一牌面,此時的趙禹,面色可謂是一片凝重!
就好像方纔,漢家並不是決出了兩位和儒家淵源頗深的丞相-亞相組合;
而更像是劉榮方纔頒詔,下令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且其中的‘罷黜百家’部分,着重強調了要狠狠搞法家,把法家給徹底消滅在天地之間!
趙禹有這樣的擔憂,也不無道理。
——丞相是當世大儒,這對於法家而言,已經很難以接受了;
再加一個明明是行伍出身,卻無比討厭法家、縱橫家,情感嚴重傾向儒家的亞相御史大夫。
對於法家而言,這意味着未來這十來年,法家出身的士子想要躋身朝堂,難度至少上升了三五個檔次。
倒不是竇嬰、衛綰二人會故意使壞,刻意壓制法家出身的士子謹慎;
而是法家和儒家的觀念,本就是針鋒相對的關係。
前者主張高壓治國,事無鉅細的都要管,最好連老百姓細胞分裂也插上一腳;
後者,則主張鄉紳治國,政府啥也別管,全都丟給地主豪強——比黃老都更提倡政府應該‘無爲而治’。
這兩類人,根本不用表明自己的學說身份——甚至都不用做自我介紹,只要搭上話茬聊兩句,就能馬上懟起來。
在這樣的情況下,某個法家出身的年輕才俊,得到一個在朝中升遷的機會,竇嬰、衛綰會是什麼反應?
二人或許不會因爲‘我喜歡儒家,他是法家出身’這種學術標籤,而提出反對意見。
但同樣的:二人都會因爲自己主觀上討厭這個人,從而給出一些看似客觀,實則更偏主觀的負面意見。
比如:我覺得這小子不大穩重,還是得沉澱沉澱;
又比如:我覺得這人有些急躁,還是要磨磨性子。
甚至於更爲直接的:這特麼是個酷吏啊!
陛下三思!
嘴上的話是這麼說,可真要深究其真由,卻不外乎一句:這個法家酷吏,我是真特麼喜歡不起來啊……
相較於如臨大敵的趙禹,其他人的反應就相對平淡了些。
——黃老出身的老臣們,不知是有自知之明,知道黃老學回天乏術,早晚被法、儒等諸學取代;
還是仍舊傲慢的認爲‘不過是意外’,覺得黃老學仍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至少在劉榮視野中,黃老出身的官員、功侯,除了汲黯若有所思外,再找不到第二張有危機感的面容。
像是麻木;
像是倨傲;
像是早有預料,甘願任命。
也像是一無所知,活在夢裡。
劉榮失望的搖了搖頭。
後世人總說‘諸子百家’,就好像春秋戰國,乃至於後戰國時期,天下真的有上百家學說可爲執政者所用。
但實際上,諸子百家當中能用的——至少是能爲當今漢室所用的,卻不過那三五家。
即將瘦死的駱駝:黃老;
暴秦覆滅的元兇:法家;
有教無類的人海戰術鼻祖:儒家。
基本沒了。
餘下的——幾近失傳的墨家,只能用於工業方面,執政思想那是一個字兒也沒法用;
農家更是早已名存實亡,成了當今漢室的農稼官羣體。
號稱‘集百家之所長’的雜家,就像後世交了學雜費的俊男靚女們——學雜費確實沒白交,那是真學雜了。
縱橫家——傳承倒是還在,但基本就是個‘外交人才培養機構’的性質,培養出來的人才侷限性極大,基本無法作它用。
小說家,與其說是學派、學說,還不如說是個名詞:小說作家……
掰着指頭算下來,綜合性大學派,其實就黃老、儒、法、雜四家——雜家還用不了。
餘下三家,黃老半截脖子入了土,就剩下儒法針鋒相對。
衆所周知,劉榮一向不喜歡雙方對峙。
準確的說,幾乎每一位合格的封建帝王,都更喜歡三足鼎立,而不是兩條腿踩高蹺。
所以,即便知道黃老學已經無法適應時代發展、註定要被歷史的車輪所碾碎,劉榮也依舊在過去這幾年時間裡,給予了黃老學一定程度的支持——至少是縱容。
因爲劉榮需要黃老學,繼續以較強的存在感,以及較高的學術、政治地位,再繼續存在一段時間。
至少在漢家出現除儒、法外,第三個能打——能和儒、法分庭抗禮,從而三足鼎立的綜合性大學派之前,劉榮需要黃老學這個即將瘦死的駱駝,能稍稍壓一壓儒、法。
但現實總是讓人失望。
黃老學,可謂是完完全全辜負了劉榮的期待。
而沒有了黃老,本就因‘暴秦’而處於天然劣勢的法家,就要獨自面對有教無類,門下學子成千上萬的儒家。
劉榮極度不希望最終,漢家再次走上那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老路’。
但此刻,看着黃老學讓人無比失望的表現,以及法家先天營養不良、後天代謝不佳的狀況,劉榮也逐漸開始理解歷史上的漢武大帝,爲什麼會做那樣的抉擇。
——沒得選了呀!
就剩下儒家一個能打的!
至於法家——別說和儒家對抗了,人家直接‘打不過就加入’,臉不紅心不跳的玩兒起儒皮法骨了!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反正百家罷不罷黜、獨不獨尊儒術,事實都已經是這樣了;
那還不如順水推舟,統一一下內部思想,免得有人拿冷門學派當擋箭牌,爲自己懶政不作爲、貪污腐敗,亦或是橫徵暴斂找藉口……
“黃老學,徹底指望不上了……”
“呵;”
“一開始,就不該指望這些蠢貨的……”
念及此,劉榮的目光不自覺的,落在了黃老學唯一的希望:汲黯身上。
作爲黃老學新生代俊傑,難得一見的新鮮血液,汲黯相較於學派內部其他的老學究、老頑固們,還算是可以一用。
最起碼,汲黯即不會傲慢無比的說:我黃老天下無敵!
儒法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我黃老學的一根毫毛!
反過來——不會過分傲慢的汲黯,也同樣不會因爲看清現實而心灰意冷,徹底被現實所打敗,並逃避式的躲進深山老林,修仙煉丹做道士。
——學術追求,政治追求,汲黯都有。
更難能可貴的,是汲黯在此基礎上,還同時具備相當清晰的認知能力,以及極爲敏銳的政治嗅覺。
要說如今,黃老學內部,有沒有人意識到了黃老學的處境?
汲黯或許不是唯一的一個,卻也是認識到‘黃老即將落寞’這一事實的黃老學士當中,唯一一個不打算自暴自棄的那一個。
而要說,黃老學內部,對於學派的未來有沒有信心?
汲黯,又是對學派未來抱有信心的人當中,唯一認識到現實情況、明白黃老學處境嚴峻的那一個。
說白了,其實就是黃老學內部,分成了無比割裂的兩個極端。
——覺得黃老學能與國同休的‘普信男’,以及覺得黃老學回天乏術、神仙難救的史前老道。
唯獨汲黯,即認識到了黃老學的處境,又仍對學派未來滿懷信心。
至於這信心的源頭,劉榮也不難猜測。
汲黯,非常自信。
在汲黯看來,黃老學內部的問題,已經到了不破不立的地步。
偏偏學派內部,那些智障話語權的老輩子,要麼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要麼,直接就是徹底死了心,打算避世修仙了。
所以,汲黯想要做的,是先憑藉自己‘當今劉榮潛邸從龍之心腹’的超然政治地位,儘快爲黃老學在朝堂內,重新奪回部分話語權。
然後再回過頭,憑藉自己‘爲黃老學取得政治話語權’的功績,轉而獲得在黃老學內部的話語權。
有了話語權,汲黯就可以着手,針對黃老學落後、不符合時代發展的部分進行改造。
並最終,改造處即能保留黃老特色,同時又能適應時代發展——尤其是漢家由弱變強,對外戰略由守轉攻的歷史鉅變。
汲黯的心氣之高,劉榮深表敬佩。
但也僅限於個人情感上。
未來,劉榮即不會出於個人情感傾向,而給予汲黯、黃老學特殊優待,也不會爲了汲黯這個國士胚子,而影響總體大局。
——黃老學的淘汰,已經是既定事實。
最起碼,黃老學要被暫時淘汰,被驅逐出朝堂。
不以此倒逼黃老進行內部改革,劉榮怕自己根本看不到黃老學重新煥發生機、重新成爲漢家朝堂之上,又一不可忽視之政治勢力的那一天。
至於汲黯,當然要留。
但不是爲黃老學留一個獨苗,而是當今劉榮,在身邊留了一個出色的潛邸心腹而已。
至於黃老學——能被危機感倒逼着進步,那自然是皆大歡喜。
然若不能……
“墨家~”
“嘶……”
“是真難用啊……”
儒法分庭抗禮,黃老學註定要被淘汰;
帝王的本能,讓劉榮下意識間,便開始考慮起儒法之外,第三個可以扶持、培養的學術勢力。
而諸子百家當中,現存於世的四大綜合性學派,除去已經顯赫於朝堂的儒、法兩家,就只剩下墨、雜二家了。
雜家不可用——至少不可重用,劉榮自然是知道的。
但剩下的墨家,更是讓劉榮僅僅只是在腦海中,想了一下‘要不要扶持一下墨家’這個可能性,就已經口乾舌燥,心跳加速了。
作爲後世來客,某種意義上的‘後世人’,劉榮真的很難對墨家——對這個頗具神秘色彩的學說,不生出濃烈的興趣。
甚至可以說:後世人,但凡是對諸子百家有所瞭解的,就很難不對墨家生出本能的好感。
原因很簡單。
——諸子百家,唯有墨家這一個特例,是以最底層的窮苦百姓,來作爲自己的基本盤的。
其他諸學,有的舔權貴,有的舔豪強,也有如法家這樣的機制利己主義者,只拿帝王一人當人,把其他所有人,都當做國家富強的燃料。
唯獨墨家,即不攀附權貴,也不諂言媚上;
即不認可豪強,也不贊同世家。
在墨家看來,治理天下最好的方式,是團結最底層百姓的力量,同吃同住,同勞同作。
爲了踐行這一理想信念,墨家制定了極具特色的成員服裝:最粗劣、最廉價的粗麻褐衣,以及一雙手工草鞋。
就像是後世,那些信奉‘只要我多吃點苦,天下人就能少吃點苦’的苦行僧;
更像後世新時代,那些不畏生死,願意爲了往後三代人的幸福生活,而把戰爭都留給自己這一代打的無數英雄。
至於後世人,爲何會對墨家感到天然的親近?
因爲諸子百家,各學各派所提倡的價值觀當中,墨家的理念,是最貼近後世新時代,那個令華夏民族爲之自豪的黨派的。
——共產!
墨家想要達成的理想社會,想要達成的最終成就,和後世華夏民族所追求的目標完全一致!
但劉榮,除了是在後世生活過一生的‘後世人’,同時,也是一位存在於這史前時代的封建帝王。
從帝王的角度,劉榮真的很難不對墨家這幫澀會煮義、共產煮義者,提起十二萬分的警惕。
因爲制度這個東西,從來都不分絕對的好壞。
看似是懶政、不作爲之溫牀的黃老,在合適的時候——如漢初的百廢待興時,也能成爲最適合提倡的執政學派;
看似是嚴苛律法、殘民之法的法家,在合適的時候——如始皇一統天下前後,也能成爲秦庭最應該遵從的價值體系。
一個學派,從來都沒有好壞,而只有‘合不合適’。
黃老好嗎?
不好。
懶洋洋一片死氣,半點活力都沒有。
但漢初還就只有他能用。
法家好嗎?
不好。
動不動連坐、重罰,搞得國法比軍法漢中。
但在秦一統天下的歷史進程中,秦國還就需要他。
而今漢室,究竟需要什麼學派、什麼價值體系,或許還值得劉榮深思。
但劉榮非常確定:尚出於封建文明初期的當今漢室,絕對不能用墨家那一套領先時代百八十條街——甚至在兩千多年後的新時代,都還距離目標極爲遙遠的理論體系。
步子太大,是要扯到蛋的。
就像始皇嬴政,便是步子太大,讓不可一世的秦帝國扯到了蛋,平白便宜了漢祖劉邦。
及劉邦,僅僅只是在嬴政那‘一步’的基礎上,稍稍後退了半步,立刻就是兩漢四百年國祚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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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墨家,對於當今漢室而言,根本就不是‘步子邁得太大’的問題。
而是一個身穿獸皮,手握骨棒,連鑽木取火都沒搞明白的原始人,嚷嚷着要搞曲率引擎、要搞殲星艦,要給太陽套上戴森球,要統治整個銀河系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