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能有什麼辦法呢?
酈寄一聲呼號,旋即便自陷入一陣恍惚。
一旁的欒布、韓頹當二人,倒是沒察覺到酈寄的異常。
只嘿笑着走上前去,來到劉榮所在的巨大堪輿前;
發現劉榮的目光,居然是落在堪輿上,那條標註爲‘高闕’的東西向關隘,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頭皆不由分說的皺了起來。
“陛下,有意圖謀高闕?”
對於劉榮此時所展露出來的意圖,榆侯欒布頗有些擔憂。
不同於‘賣友求榮’的曲周侯酈寄,以及父祖判漢降胡,自己又再度降漢——身上明明留着純粹的華夏血脈,卻被定義爲‘匈奴降將’的弓高侯韓頹當;
欒布過往這將近八十年的人生,說不上困頓,卻也完全可以稱之爲:波瀾壯闊。
始皇帝年間,欒布出生於樑地,與彼時,同樣只是個平民的彭越私交甚篤。
欒布幼時家貧,卻也幾乎不曾受飢捱餓——爲了討活計,欒布自樑地東遊,去了當時天下聞名的‘富庶之地’:齊地,給一戶酒家作傭工。
期間,尚還只是平民的彭越因罪被秦廷通緝,不得已落草爲寇,於鉅野一帶打家劫舍。
欒布卻不慎被人擄走拐賣,賣去燕地做了奴隸。
期間,欒布的主家——也就是擁有欒布的奴隸主,意外與人結下了生死仇怨。
欒布雖委身爲奴,卻也覺得主家對自己不錯,便捨出命去,替主家報了仇。
此事,在那時的燕地,也是好生引發了一場轟動。
而當時,時間已經來到了始皇駕崩,二十即立,陳勝吳廣起義大澤,天下羣雄並起的二世秦二世元年。
有陳勝吳廣起頭,天下各路豪傑紛紛響應,原本被秦所滅的六國,也很快爭相‘復國’。
如何‘復國’的呢?
在大澤鄉吹響反秦的號角之後,陳勝自立爲楚王,建立了‘張楚’政權。
而後,爲了團結天下人——尤其是團結故六國百姓、激發全天下人的反秦信念,陳勝決定:先將曾經的六國領土,從秦廷手中打下來!
打定主意,陳勝便派出大澤鄉起義的發起者之一,老家陳留的小老鄉,在起義過程中堅定擁護自己的小弟武臣,率軍攻略趙地。
也正如陳勝所預料的那樣——聽說武臣所率領的軍隊,是大澤鄉起義的領導者:楚王陳勝派來,打算將趙國從秦廷壓迫下解救出來的‘王師’,原趙國百姓,或者說是趙人,一致決定推舉武臣爲趙王。
有了這次的成功先例,趙王武臣也有樣學樣,派出麾下大將韓廣攻略燕地。
不出意外的,韓廣也隨之被廣大燕國百姓,共同推舉爲了燕王。
差不多也就在韓廣被推舉爲燕王時,奴隸欒布爲主家報仇雪恨的故事,便傳遍了燕國大地。
聽聞此事,燕王韓廣麾下將領:將軍臧荼,對欒布‘知恩圖報’的德行非常欣賞。
於是親自向燕王韓廣舉薦欒布,讓欒布做了都尉。
就此,樑國農家子弟出身,去齊國給人做傭工,又被賣去燕國做奴隸的欒布搖身一變,成了反秦義軍之一:燕軍的將領。
次年,也就是秦二世二年,趙將李良暗中降秦,並按照和秦將章邯的約定發動兵變,暴起而殺死趙王武臣!
趙王暴斃,趙國上下一片混亂,章邯也趁亂東進,斬殺項梁,攻破邯鄲,並一路追擊逃亡的趙國軍隊。
趙王死,邯鄲破,趙軍危。
萬般危機之時,趙相張耳、大將軍陳餘二人,決定扶立故趙國王族之後:趙歇爲王,以安人心。
以此同時,張耳假借趙王趙歇之名,向天下各路義軍求援。
最後,便是率領倖存的萬餘趙軍,帶着新立趙王趙歇東走,卻終還是被困在了鉅鹿,固守待援。
鉅鹿之戰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了。
——章邯連戰連捷,所過之處,反秦義軍可謂是觸之即死、碰之即王。
所以,當章邯大軍兵臨城下,圍困固守鉅鹿的趙王趙歇、趙相張耳等,其餘各路聯軍都自顧不暇,紛紛堅壁營壘,唯恐秦軍向自己攻來。
各路義軍都自顧不暇、自身難爆了,自更不可能派兵救趙,以解鉅鹿之圍了。
這其中,就包括被燕王韓廣派出,率軍救趙的燕將臧荼,以及都尉欒布。
之後的故事,自然是喜聞樂見的:霸王項羽破釜沉舟,一戰而絕嬴秦氣數,天下各路義軍士氣大振!
而燕將臧荼、燕都尉欒布,自也就此折服於霸王在鉅鹿城下的風姿,跟隨項羽一路西進,一同入了關。
而後,秦三世而亡,項羽以義軍統領的身份,分封各路義軍將領爲諸侯。
其中,原燕王韓廣,被封爲遼東王。
而燕將臧荼功勳卓著,被項羽封爲燕王,取代了曾經的君上。
曾經的部下,搶走了自己的‘燕王’頭銜,自己又去了鳥不拉屎的遼東,做個勞什子遼東王,韓廣自然是一萬個不服。
於是之後不久,燕王臧荼便發兵殺死遼東王韓廣,吞併了所謂的‘遼東國’。
至於欒布?
本就深受燕王臧荼欣賞的欒布,自然就此做了燕國大將。
兩年後,即漢三年(公元前204年),天下格局又是一番天翻地覆。
——曾經的各路諸侯,或主動、或被動的與漢王劉邦聯合,與楚王項羽戰爭不休。
楚漢爭霸,真正進入最後的白熱化階段。
爲了不斷壓縮項羽麾下楚軍的生存空間,漢王劉邦派出大將韓信,先後擊殺趙王趙歇、代王陳餘,平定趙、代兩國之地。
說是平定,其實就是把不聽話、不願意和自己結盟的兩個諸侯王殺了,然後封了聽話的自己人做王。
代、趙歸於漢,一衣帶水的燕國,自然就成爲了韓信——或者說是漢王劉邦的下一個目標。
只是漢家的使者纔剛把勸降書送去,燕王臧荼便光速滑跪,望風而降。
至此,項羽曾經分封的十八路諸侯,除去漢王劉邦外,餘下十七路諸侯,或降或亡,幾盡歸漢。
先是關中的雍王、塞王、翟王,早在劉邦北出漢中,還定三秦時,便被納入了漢室版圖。
——還定三秦的‘三秦’,指的就是雍、塞、翟三王。
及燕、代、常山、遼東四國——遼東爲燕王臧荼吞併,代國、常山國由張耳合兵爲趙。
且此二人,先後歸漢。
再算上反覆橫跳,最終被殺的魏王魏豹,被項羽斬殺的韓王韓成,被策反降漢的九江王英布;
秒跪降漢的河南王申陽、殷王司馬卬,以及名義上屬於項羽陣營,卻始終‘中立’,不曾出兵參戰的臨江王共敖;
還有在家族內部合併,最終統一爲田氏齊國的膠西、濟北、齊三國……
掰着指頭算下來,項羽所分封的十八路諸侯,除漢王劉邦外,只有臨江王共尉一人保持中立。
其餘十六家,或土或人,或國或軍,悉數歸漢!
也就難怪最終,項羽被逼的拔刀自刎,無顏渡江了。
說回欒布。
在燕王臧荼降漢之後,欒布自然是跟着成了‘漢軍陣營的燕將’。
後來劉邦稱帝,漢室國祚鼎立;
又燕王臧荼謀反,漢天子劉邦御駕親征,最終生擒臧荼,並將其處死。
而欒布,則兵敗被俘。
按照慣例,燕王臧荼謀反未遂,兵敗身亡,作爲燕國將領的欒布,其實也同樣難逃一死。
但恰好此時,欒布少年時的友人:時樑王彭越出手,請求贖回故人欒布,並將欒布接去了樑國,擔任中大夫。
再後來,彭越也‘謀反’了;
甚至是沒有任何動作,就因謀反的罪名——或者說,是因呂太后那句‘已經得罪了,那就將錯就錯殺了吧’,而被梟首懸頭示衆。
斬殺彭越,並將彭越的首級掛上洛陽城頭後,劉邦還下令:有來探望、祭奠彭越首級,或收斂彭越屍首者,即刻下獄!
彼時,欒布纔剛出使齊國歸來,
於是來到城門下,絲毫不顧及劉邦‘不許探望、收斂’的威脅,一把鼻涕一把淚,向彭越高懸於城門的腦袋,彙報了自己此番出使齊國的工作情況。
彙報完了,還光明正大的祭祀起彭越,甚至還打算收斂其屍身,將其安葬、爲其舉喪。
得知有人如此不把自己,以及自己發佈的命令當回事,劉邦當即大怒!
令人將欒布抓來,便呵問道:朕都說了不許探望、收斂彭越首級,你卻如此不把朕當回事,是想要和彭越一樣造反嗎?!
而後便要以‘謀反共犯’的名義,當場烹殺欒布。
到了關乎身家性命的關頭,欒布也是不含糊——指着劉邦的鼻子就是一頓說。
雖然不至於到‘指着鼻子罵’的地步,但也差不多把事實真相,把劉邦的遮羞布挨個扯下來了。
什麼,我王彭越謀反是假,陛下貪圖樑土是真啊~
什麼,我王功勳卓著,功高震主,陛下容不下我王啊~
反正就是怎麼扎心怎麼來,偏偏劉邦還反駁不了。
可畢竟是漢太祖高皇帝,一則厚黑,二則,也不是全然不講道理。
知道欒布所言句句屬實、話糙理不糙;
再加上欒布最終的請求,也是及其淳樸的:請求爲我王收斂了屍身,入土爲安之後再死。
劉邦爲欒布的忠義而動容,於是便赦免了欒布,任命其爲都尉,讓欒布正式躋身‘漢將’的行列。
從那之後,欒布的後半生,便算的上是順風順水了。
於太祖皇帝年間任都尉,在軍中熬了二十來年,到太宗孝文皇帝年間,便做了秩祿真二千石的燕國相。
之後又回到軍中爲將,與邊境屢屢與匈奴人對戰——無甚功勳,卻也無甚過錯。
又是二十多年過去,欒布又於平滅吳楚之亂後,因功封榆侯,食邑一千八百戶。
再到如今,年過八十的欒布,已經成爲了與酈寄、韓頹當二人齊名,處於漢室軍方金字塔塔尖的第一梯隊最高將領。
其中,酈寄偏掌控大局,韓頹當則專精騎戰。
而欒布,則屬於二者的微妙結合。
——掌控大局的帥才,欒布能做;
率軍奔襲的騎兵集羣主將,欒布也沒問題。
所以,對於劉榮想要圖謀高闕的想法,欒布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劉榮瘋了。
很簡單的道理。
誰家好人會通過常規作戰方式,正面猛攻函谷關啊?
多大家業多少家底啊?
高闕,那不一樣一樣的嗎?
純粹就是拿人命填,還幾乎不可能填的滿!
只能寄希望於敵人挽弓搭箭、揮舞刀劍到脫力了,且沒有適時輪換生力軍,好給本方踩着高高壘起的戰友屍體,爬上牆頭的機會。
很顯然,匈奴人不可能這麼傻。
除非有意外因素,如天雷、隕石,又或是冰雹、風雪之類的自然偉力幫助漢室;
又或者,匈奴人內部自己出了問題——比如單于庭內訌啊,幕南內戰啊,乃至於高闕守軍分成兩波,自己和自己打出狗腦子之類。
否則,正常狀態下的高闕,幾乎不可能通過人力,從正面攻破、拿下。
欒布當然知道高闕的重要性。
當然知道拿下高闕,漢家就幾乎不再會有‘敗給匈奴人’的可能性。
幕南、河西,都會成爲漢軍將士的後花園,想啥時候去啥時候去,根本不會再被限制。
但也正是因此,欒布同樣無比篤定:匈奴人在高闕一線佈置的防守兵力,幾乎不可能比單于庭的守備力量低。
對於匈奴人而言,單于庭有多重要,高闕便也同樣重要!
只是過去這些年——尤其是北地朝那之戰,以及河套-馬邑戰役後,與劉榮相處的經歷,終於還是讓欒布把趕到嘴邊的話嚥了下去。
先聽聽吧。
別急着罵娘。
萬一陛下真有什麼好辦法——好的‘非常規’的辦法,那高闕,未必就是不可觸碰、不可企及的。
在‘不走尋常路’這方面,當今劉榮也不止一次,讓朝堂內外大開眼界。
若劉榮沒有什麼特殊的方法?
到時候再罵不遲!
如是想着,欒布便悄悄眯起眼,仔細觀察起高闕一代的地形。
——作爲漢室軍方的高級將帥,欒布對高闕一代的地形,不說是倒背如流,也起碼是知之甚詳。
但也正是因爲了解,欒布心中的疑惑,纔會隨着時間的推移而愈發深刻。
能有什麼辦法呢?
高闕,怎麼可能在不遭受天大代價、損失的前提下,正面攻破、拿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