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其一;
——帝王和率軍將領的心情,受戰爭結束後的成果這一直接因素、帝王心情咋樣這一間接因素,使得軍中將士死了能否得到撫卹,活着能否等到封賞,充滿了不確定性。
而且戰爭結果對應的,是何戰爭結果對應的,一目瞭然天差地別的待遇。
作爲後世人,劉榮自然知道這不對。
軍隊,賞是賞,恤是恤。
前者是獎勵,後者是鼓勵,二者都得有,且缺一不可。
真要說起來,相較於‘一定要按時獎勵有功的人’,反倒是‘一定要按時撫卹陣亡、傷殘將士’,更迫切需要形成制度、體系去支撐。
蓋因爲沒有獎勵,僅僅只會動力缺失,大家出工不出力,都不願意好好打仗了;
而沒有撫卹,則會導致信心確實,大家直接不願意上戰場了!
所以,撫卹制度,也同樣會因戰爭的勝利後失敗,而存在或消失。
最後,同時也是最讓人無語的一個點,就是這場戰役過後,漢匈雙方之間的戰略格局,並不會維持在現如今,漢家掌握河套、蠢蠢欲動,匈奴人固守高闕,瑟瑟發動的模樣。
——戰略格局,是會伴隨每一場戰爭甚至戰鬥,而處於動態變化之中的。
比方說,自太祖高皇帝劉邦身陷白登之圍的漢五年,一直到漢匈朝那一戰結束前的當今劉榮元年——這長達整整五十年的時間裡,漢匈雙方之間的戰略格局,都始終是匈奴人騎臉輸出,漢家被動挨打。
直到當今劉榮元年,漢匈朝那之戰,結束,漢匈雙方之間的戰略天平,才第一次朝有利於漢家的方向傾斜了一下。
從表面上來看,這其實不大正常。
因爲漢匈朝那一戰,本質上,就是一場失敗的侵略戰爭、成功的衛國戰爭。
而且戰爭並沒有蔓延戰線、時間——僅僅只是在朝那塞打了一場,戰爭就徹底結束了。
無論是從結果還是過程來看,朝那之戰過後,漢匈雙方之間的邊境實際掌控線,都沒有發生絲毫的變化。
那一戰之前,漢家守着朝那塞,匈奴人想來就來,想打就打,想走就走。
那一戰過後,漢家也還是守着朝那塞,匈奴人依舊是來去自如。
雙方之間的對峙狀態沒變,也沒有某一方因此戰,而遭受了太過於重大的局部損失,又或是被龐大的戰爭成本給傷到筋骨。
從這個角度上來看,漢匈朝那之戰,本不該影響漢匈雙方之間的實際戰略格局。
頂天了去,也就是匈奴人士氣低迷一些、對朝那塞生出些許畏懼和忌憚;
漢家則士氣高漲一些,對朝那塞和參戰的將軍、部隊多出一層‘牛掰’濾鏡。
然而現實情況是:就是那一戰過後,漢匈雙方的戰略格局便發生了變化。
——漢家,前所未有的,將匈奴人成建制的騎兵集羣,完完全全的擋在了國門外。
僅此一點,便迫使漢匈雙方的權力中樞,重新評估了雙方之間的實力變化,並根據新的實力對比,來制定出雙方對待彼此的全新方式。
比如,漢家經過朝那一戰,意識到自己有點牛掰起來了;
雖然還是追不上打定主意要跑的匈奴人,但至少能守住一個地方,把匈奴人堵在某處,使其無法隨心所欲、爲所欲爲了。
那以後,是不是可以不那麼卑微了?
是不是不用那麼擔心匈奴人張口閉口‘控弦四十萬’的威脅,不用再在匈奴人表現出憤怒和蠢蠢欲動時,着急忙慌去和親、去哀求,好跪換邊牆安穩了?
是!
從那以後,漢家便不怵匈奴人了!
漢家就此,擁有了‘任爾東西南北風,我這地方,你就是打不下來、走不過去’的底氣。
反觀匈奴人呢?
本該也認識到這一現實,儘快調整對漢室的戰略應對方式;
結果卻仍舊活在夢裡,認爲朝那之戰,不過是漢家僥倖,外加右賢王伊稚斜無能,才得出那般反常識的戰果。
也就難怪朝那之戰結束後,僅僅只過去半年時間,匈奴人便再度自馬邑方向如今漢室,並就此落入漢家的圈套,從而大意失河套了。
——朝那之戰,根本就沒讓匈奴人認清現實。
沒能認清現實,仍舊按照過去的老黃曆,來做新的戰略格局、戰略應對預案,自然就被更早刷新戰略日誌的漢家給擺了一道。
直到匈奴人原本以爲的‘馬邑之戰’,變成了漢家從始至終,都將局勢完全掌控在手的河套-馬邑戰役,匈奴人才終於開始認清現實。
只是稍微晚了點。
等匈奴人認清現實,河套都丟了,新的戰略格局變化又再度形成。
這一次,匈奴人倒是學聰明瞭,沒有再迷信自己過去的強大,而是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仔細審視瞭如今的漢室,和過去究竟有多少不同。
很顯然,最大的變化,就是漢家擁有了河套。
往後每隔數年,漢家就能得到一批數量極爲可觀,能幫助漢家快速建設騎兵部隊的戰馬。
其次,則是經過河套-馬邑戰役,漢家通過雙線作戰——而且是兩條戰線均十萬人以上參戰的魄力和能力,來彰顯了自身龐大的戰略儲備、後勤保障能力,以及戰局掌控能力。
最後,便是漢家的新皇帝,有魄力、有勇氣,在長達五十多年的戰略劣勢後,毅然決然主動發難,試圖扭轉現有的戰略格局。
並且做到了!
認識到這些變化過後,匈奴人終於調整了對漢家的戰略應對預案,以及對漢匈雙方的戰略格局判斷。
——先是單于庭派出使者入長安,威逼也好,恐嚇也罷,想看看還有沒有機會嚇唬漢家,好爲單于庭謀求一些不費一兵一卒,就能輕鬆取得的利益。
順帶着,通過漢家在外交過程中表現出的姿態,來判斷漢家的後手、底氣有多少。
比如,漢家如果吹鬍子瞪眼,極盡強硬之姿,那就是被河套-馬邑戰役掏空了家底,其實也快撐不住了;裝出一副強硬姿態,不過是想逼匈奴單于庭儘快服軟。
這種時候,只要單于庭撐得住,那戰線綿延之下,漢人未必就不會撐不住,從而使戰略格局出現新的x因素。
但讓匈奴單于庭失望的是:那一次外交試探,將一個無比殘酷的現實,擺在了匈奴單于庭面前。
——漢家,尚有餘力。
河套-馬邑戰役,並沒有掏空,而且是遠遠沒有掏空漢人的家底。
如果不是戰果太大,漢人想要耐心消化一下,河套-馬邑戰役,未必就會隨着河套易主而宣告結束!
而是會進入第二階段,如河西之戰、高闕之戰,更或直接就是幕南之戰、漠北之戰!
得出這個戰略判斷之後,匈奴人終於反應過來:漢匈雙方之間的戰略格局,已經隨着朝那之戰、河套-馬邑戰役這兩場發生在同一年內的戰爭,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於是,爲了應對新的戰略格局,匈奴人改變了戰略決策,決定暫避鋒芒,同時用空間換時間,跑去西域,乃至更西的中亞地區重新積蓄力量,以待將來。
而在新的戰略格局形成後,高闕,就成了漢匈雙方戰略平衡的支點。
有高闕在,漢家下一步戰略進攻便能得到延緩,甚至直接停止;
匈奴人則可以趁着漢家因高闕的存在,而無法進一步北上幕南、西進河西的時間,進一步加深對西域地區的掌控,提高西域給匈奴單于庭的造血、輸血能力,好在未來的漢匈爭鬥中,手握更多籌碼和力量。
這要是放在過去?
——想在西域搞敲骨吸髓,又或是在中亞地區攻城拔寨,開疆拓土,何須單于庭親自出馬?
西域那邊,千兒八百精騎,外加一個單于使節,就足以將西域九成以上的國家嚇得屁滾尿流,趕忙把各自的王太后洗洗乾淨,給送去單于庭暖被窩!
中亞麻煩些,但也僅僅只是麻煩些,多派點軍隊,多給點時間,總能有所斬獲。
但新的戰略格局之下,匈奴單于庭不敢再有絲毫保留,只能親自下場,以求在最短的時間內,在西域、中亞地區獲取最大的戰略利益,從而改善自己在漢匈新戰略格局下的被動處境。
而眼下,劉榮想要發動漢匈高闕之戰,所需要考慮到的戰爭成本,以及戰後可能承擔的戰略風險、損失當中,便有一項至關重要的內容是:戰爭結果,對日後漢匈戰略格局的影響。
如果打贏了,高闕打下來了,那肯定沒得說的——無論戰略格局怎麼變化,都必然是朝着有利於漢家、極度不利於匈奴人的方向去變。
可一旦打輸了,在承受了巨大損失、投入了海量成本的前提下,依舊沒打下高闕,那戰後的戰略格局,可就要朝着不利於漢家的方向發展了。
正如朝那之戰,匈奴人僅僅只是攻而不能下,就開始讓戰略天平朝漢家傾斜一樣;
一旦高闕之戰,漢家也攻之不能下——甚至是攻之不能速下,下之不能久守,那戰後的戰略天平,也同樣會像匈奴一方傾斜。
首當其衝的,是尚還存在於河套地區,理論上臣服漢室的遊牧部族,必然會就此蠢蠢欲動,搖擺不定,從而導致河套不穩。
最糟糕的情況,甚至可能會導致連鎖反應——匈奴人反守爲攻,自高闕南下渡河,踏足河套;
而河套地區的遊牧部族,又在河套腹地響應,從而導致漢家需要再度平定河套,甚至就此讓出河套。
其次,便是河西。
現如今,漢家礙於高闕的存在,而不能放開手腳去圖謀河西;
而河西諸部,也同樣因爲高闕的存在,而在面對漢家昭然若揭的戰略進攻意圖時,保有一定的底氣。
一旦高闕之戰爆發,且以漢家失敗爲結果,那河西諸部不說是近逼河套,也至少會將漢家的腳步,進一步鎖定在大河東岸。
漢家原本的大好局勢,以及西可取河西、北可攻幕南的寬鬆戰略處境,也會就此被扭轉。
最理想的狀況,是漢家失去了繼續開拓、繼續維持戰略進攻姿態的能力,卻也能勉強保住河套;
而最糟糕的情況,就是一切都回到河套-馬邑戰役之前,甚至是漢匈朝那之戰前的戰略格局。
過往數年,漢家等同於耗費了無數人力、財力、時間,卻盡做了無用功。
而這個成本——相較於戰陣本身的投入,以及戰後的資源消耗,這因戰果而導致的戰略格局變化,纔是漢家真正需要評估風險-收益比的重點。
就好比做生意,有虧就有賺。
投入有大有小,風險有高有低;
而判斷一個生意值不值得做,該不該做,並不取決於投入大不大、風險高不高,而是取決於最終的收益,是否能匹配投入金額的大小,以及風險的高低。
毋庸置疑的是:打高闕,是一項投入極大,風險極高,同時,收益也極爲客觀的大項目。
如果從最極端的兩種戰爭結果,即漢家全面獲勝,就此北上幕南、西進河西,或漢家全面失敗,讓出河套,縮回北地爲標準,甚至可以毫不誇張的說:高闕之戰,很可能同時成爲匈奴帝國、大漢王朝的國運之戰!
勝者,自此國運昌隆;
敗者,則也就此國運衰頹。
從目前的漢匈雙方戰略格局來看,佔據相對優勢地位的漢家,似乎並沒有必要冒這個險。
就這般維持現狀,憑藉河套得天獨厚的優勢安心發展,爆騎兵,纔是性價比最高的選擇。
但劉榮卻很清楚:今、明兩年,匈奴人在西域及中亞地區,必定會收穫頗豐。
待重新歸來,匈奴單于庭必定會以嶄新的姿態,再度出現在幕南地區。
到了那時,高闕,恐怕就不再是匈奴人將漢家擋在幕南之外的壁壘,而是會變成單于庭大軍南下,奪回河套的牆頭堡。
敵人在發展、在強大、在積蓄力量;
而且是丟下幕南,跑去了西方積蓄力量!
不趁着這個窗口期做點什麼,好讓匈奴人徹底失去翻身機會,劉榮當真無法說服自己。
高闕是很難打。
但眼下,單于庭主力遠在西方——至少是在西域,三兩個月內根本趕不回來!
這,很可能是未來數十年中,高闕防禦最薄弱、最容易被攻破的時間節點。
能不能把握住這個機會,得看將士們仗打的怎麼樣。
但要不要把握住這個機會,則取決於劉榮,有沒有這個戰略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