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告丞相,不必再來請示朕了。”
“凡應考士子,無論出身、履歷,皆以科考成績爲主。”
“——功侯貴戚子弟,無條件通過第一輪;”
“憑自身學識通過第一輪的,第二輪加二十分,憑自身通過第二輪的,第三輪加十分。”
“憑自身才學通過三輪的,獨奏與朕知。”
…
“此外,應考士子之名諱、籍貫,又所學、師承,皆擬爲冊錄。”
“如此,凡我漢家有識之士,便算是單成一冊,爲朝堂所知之也。”
如是說着,劉榮便將手中名冊遞還給汲黯,重新投入到了面前的疏奏批覆工作當中。
從報考名錄中找歷史名人,對劉榮而言意義不大。
因爲有真本事的人,無論其是否‘垂名青史’,都會出現在最終的通過名單上;
沒能通過考試的,即便是歷史名人,也絕對是名氣大於實力的水貨。
畢竟此次考試,劉榮出的題都不算難。
尤其第一輪,與其說是針對知識分子的考試,倒不如說,是甄別讀書人和文盲的篩選。
但凡是真的讀書人,有基本的讀寫能力,就不可能通不過第一輪。
即便之後的第二、第三輪,也都是相當基礎的文化測試,考驗的也不外乎文檔理解、總結歸納,外加基本算術,以及基礎論述。
劉榮不相信能憑文才垂名青史的人,會連這種小學三年級的考試都無法通過。
一邊整理着奏疏,劉榮一邊也不忘針對即將開始的科舉,補充一些細節。
“還有,告訴丞相。”
“——儒家出身,籍魯地,治《周禮》者,非驚世之大才,則不錄;”
“——治《周易》者,但有師承,皆錄;”
“——墨翟之後,學有所成者,皆錄少府。”
“——申商、黃老等學……”
話說一半,劉榮略有些遲疑的頓了頓。
最終,還是釋然般搖了搖頭。
“罷了;”
“無論其出身、師承、所學,都在筆下見真章吧。”
“凡考試合格者,都……”
“——咳咳,治《禮》的魯儒,還是儘量別要了。”
“餘者,便按章程來吧。”
言罷,劉榮便頭也不擡的稍一擡筆,示意汲黯退下。
科考在即,劉榮要做的事很多。
即便拋開朝中其他事——如公卿改制、禁衛體系改革等其他事物不算,單就是科考本身,劉榮要忙的事也非常多。
比如考場;
此次考舉,從公佈考試日期,到考試當天,滿共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理論上,那些距離長安較遠的地區——如南方荊吳、長沙,北方燕、代地區的士子,都是來不及趕到長安的。
若非劉榮動用八百里加急的軍事信息網絡,將‘秋闈科考’的消息傳出,那這些地區的考生,別說是按時趕到長安了;
——甚至可能等考試結束了,他們都還收不到消息。
故而,劉榮先前曾大致預測:本次考舉,人數大概就在五六千人左右;
最終能錄取個千兒八百基層官吏,便已然是大獲成功。
劉榮有如此推斷,也不是純靠猜,而是有一定的數據支撐。
——先帝年間,朝中曾有過一次關於讀書人、精英知識分子羣體的討論。
那場討論中,曾得出一個未必精準,但大概率大差不差的結論。
即:如今漢室的‘絕對’文盲率,也就是一個字也不認識的人,大概佔95%;
若是將那些認識百八十個字,能讀、寫一些簡單語句,卻無法讀、寫一封信的人也算作文盲,那文盲率,必定會高於99%。
也就是按照最樂觀的情況估計,如今漢室每百人當中,纔會有一個勉強夠格的‘知識分子’。
這個知識分子,指的並非是那種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精英,而是能讀、寫一封簡單的信,就將其算作‘認字兒’的知識分子。
如今漢室天下三千萬出頭的人口,類似這樣‘認字兒’的人,最多最多不超過三十萬。
其中,去掉已經在職的官員、年邁的老人,商籍賤戶,以及功侯貴戚及附庸,民間‘認字兒’的人,數量大抵便在二十萬人上下。
至多至多二十萬——很大概率不夠二十萬,且絕不可能比二十萬多太多。
其中,能稱之爲‘有一定文化素養’的文人,也就是通俗意義上的讀書人,大概率不到十萬。
聽上去很誇張,卻也是絕大多數封建王朝的常態。
——盛唐之強,文盲率尚且高達94%;
——宋可謂以文立國,文盲率也達到90%以上。
除這二朝,其他各朝各代,文盲率幾乎都是焊死在98%,乃至99%。
如今漢室也不例外;
三千萬人口,三十萬人‘認字’,真正能成爲官僚備選的讀書人,至多不過十萬人。
這也就難怪這個時代的讀書人,乃至官員們心高氣傲,覺得離了自己,這個世界就不轉了、這個國家就完蛋了——這個政府就無法正常運轉了。
選擇面就是這麼窄;
不到十萬可供選擇的讀書人,卻要爲如今漢室百十郡國、上千個縣,外加整個長安朝堂,貢獻至少兩萬人以上的官僚。
這不由得讓劉榮想起後世,關於華夏足球的一句名言。
十四萬萬華夏人,就挑不出十一個會踢球的?
然而事實卻是:華夏十四萬萬國民,各年齡段註冊球員加在一起,滿共就不到七千人。
去掉青少年年齡段,成年職業足球運動員,更是隻有一千五百餘人。
按照每個球隊三十人左右的基礎配置,一千五百餘人,總共才湊的出五十來支職業足球隊。
五十支職業球隊,勉勉強強才湊出來來三個級別的職業聯賽——甚至就連這,都還得拉高校隊伍,以及青少年國字號隊伍來充數。
這樣的足球人口基數,可不是從十四萬萬人當中,選十一個會踢球的人這麼簡單。
就說這五十支職業球隊,要從中選出一支國家隊;
這意味着你作爲一個職業球員,只需要在這五十支隊伍當中,實力較強的前二十支——即最高級別聯賽的隊伍之一效力,你就能成爲國家隊所考慮的‘二十分之一’。
只要與其他三四十號人——也就是其他十九支球隊的同位置球員競爭,成爲這四十人當中最出色的兩個,那麼恭喜你,你正式成爲華夏國腳了。
反觀其他足球發達的國家,又是怎樣的比例呢?
——德意志戰車,註冊職業球員足足六十三萬人!
——隔壁的鄰居、現代足球的發源地‘呆英’,註冊職業球員高達百萬!
從最高級別的超級聯賽,到第二級別的冠軍聯賽、第三級別的甲級聯賽,以及第四級別的乙級聯賽——總共九十二支球隊;
再往下,有第五級別的‘全國聯賽’,第六級別的‘全國聯賽南/北分區’,第七級別的‘地區超級組聯賽’——共一百五十六隊;
第八級別的‘地區聯賽’——每組二十隊,共七組,合計一百四十隊;
第九級別的‘地區分區聯賽’——每組二十隊,共十四組,合計二百八十隊;
第十級別的‘業餘聯賽’——每組二十隊,共二十組,合計四百隊;
第十一級別‘業餘分區聯賽’——每組二十隊,共四十七組,合計九百四十隊……
總共十一級聯賽,光是參賽球隊總數量,就高達兩千多支!
而這兩千多支球隊,僅僅只吸收了該國上百萬職業球員當中的五萬人——不到5%的比例。
差距,也恰恰就在這裡了。
華夏職業足球運動員一千五百人,有三十人進入國家隊;
即:只要成爲華夏職業球員當中,最出色的前2%,就能進國家隊、成爲國腳;
華夏職業足球五十支球隊,有二十支頂級聯賽球隊;
即,只要成爲華夏職業球員當中的前40%,就能在最高級別聯賽效力。
反觀呆英,競爭卻殘酷到令人髮指。
——上百萬職業球員,只有前5%,能進入該國第十一級別的‘小區聯賽’。
只有前0.05%,能在最高級別聯賽效力。
至於進國家隊成爲國腳?
不好意思——你必須成爲這百萬職業球員當中,最出色的三十人之一,也就是前0.003%。
一邊是1500人當中選國腳,一邊是從1000000人當中選國腳;
一邊是五十支職業球隊,一邊是兩千多支各級別球隊;
選擇面、競爭強度根本不在一個層面,最後選拔出來的人才,自然也就是天壤之別了。
說回眼下。
如今漢室,不到十萬適齡知識分子,卻要從中選出兩萬人以上,來填充龐大的官僚系統——平均每五人當中,就必定有一人入選!
這個比例,別說是‘選拔’人才了,能把那些濫竽充數的糟粕,以及只會讀死書的書呆子篩選出去,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更何況這個時代,做官不單要看才能;
還要政審查家世是否清白、道德是否敗壞,以及面試看看是否五官端正、身材偉岸……
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如今漢室——乃至於過去以及未來的歷朝、歷代、各國,都在無所不用其極的‘巧立名目’,從民衆當中選人做官。
聽說你很孝順?
——舉孝廉,來做官!
聽說你很會種田?
——舉力田,來做官!
聽說你認字兒?
——來,做文吏!
會算數?
——來,做主簿!
性子烈?
——做獄卒!
力氣大?
——做衙役!
甚至於你什麼都不會,僅僅只是五官端正,形象氣質佳,也依舊有機會在某些特殊情況下,被任命某個職務,來充當某地的門面。
總而言之一句話:只要你有任何一項‘普通人’沒有——也就是絕大多數農民不具備的特長,那你怎麼都能混個官兒當。
只是別糾結這官兒的大小便是。
想當初,豐沛地區赫赫有名的流氓頭子劉季,便是因爲自己在地方的人脈,而被任命爲亭長的。
說回眼下,科舉在即。
劉榮之所以要搞科舉,要爲官僚系統注入新鮮血液,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爲官僚羣體‘你漢家離不了我’的倨傲,讓劉榮愈發感到不爽。
所以,本着‘你不幹,有的是人幹’的原則,劉榮決定吸收一批新鮮血液,來敦促原有的官僚體系:小心末位淘汰哦親~
只不過,這個時代令人無語的超高文盲率,以及遍觀天下,滿共不超過十萬人的狹窄選擇面,讓劉榮依舊無法從本質上解決問題。
——能做官的人就這麼多;
滿共不到十萬。
去掉長得醜、個子矮的歪瓜裂棗、祖上不乾淨的逆賊,再刷下去一批書呆子,剩下的,幾乎人人都有官做!
這個問題,劉榮暫時沒辦法解決,只能通過長遠的政策,推動知識分子隊伍的緩慢壯大。
至於此番考舉——滿共不到十萬人的知識分子,科舉又是華夏曆史上頭一遭;
外加時間並不充裕,劉榮便推斷:最終趕來長安參加考試的人數,大抵就是五六千——撐死八千。
結果等各地士子開始涌入長安,劉榮卻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距離考試開始還有十多天;
考慮到關東地區的士子,大都是在十幾天前猜得到消息,未來這十幾天趕到長安的考生,很可能大到考生總人數的一半。
而現在,長安城內聚集的今科考生,便已經有足足七千人了……
若是劉榮推斷不錯,最終,這場科舉的考試人數,很可能達到一萬五千!
這麼多人,單就是考場,就是一個大問題。
——能容納一萬五千人考試的地方?
哪怕是劉榮所能想到的人容量最大的:軍營校場,都得把這一萬五千人,分到七八個考場才行!
再者:長安城平日裡的常住人口,大致在二十萬以內。
而則一萬五千考生當中,必定有家境殷實,或拖家帶口、或前呼後擁而來的豪強、貴族子弟。
突然涌入兩三萬號人——讓長安突然多出一成以上的人口!
相應的生活物資調配、居住問題,都需要劉榮頭疼。
還有最要命的:一萬五千多考生,要錄取多少?
錄取的少了,科舉便算是‘出師不利’,要爲未來的科舉常態化埋隱患;
錄取的多了,人又往哪兒塞?
官僚系統雖說是缺人,卻也基本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空着的坑確實有,但肯定沒有萬兒八千個;
這個問題怎麼解決?
新發明萬兒八千個新崗位出來?
還是從現有的官僚體系中,淘汰掉大幾千號人?
顯然,都不行。
而這個問題,也同樣需要劉榮去解決。
“真正要命的,還不是今科。”
“——往後,又該如何?”
“三歲一科,納士至少也當數百上千;”
“然今,天下官僚不過兩萬,每年終老、乞骸骨,或因罪免官者,不過百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