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故年
“陛下如此大張旗鼓,似乎想要告訴什麼人:我漢家,又要有大謀了似的?”
三個老夥計聯袂走入宣室,卻聞曲周侯酈寄人未到而聲先至——大老遠變傳來那極具辨識度的豪邁嗓音。
打自三十多年前,那場令天下人都感到驚駭的諸呂之變後,作爲‘賣友求榮之輩’的曲周侯酈寄,很少有如此有精神、如此豪邁的時刻了。
——實在是當年,那件事對於酈寄的打擊實在太大,也太過於傷害酈寄的感情了。
真要說起來,酈寄那也是開國元勳來的!
太祖高皇帝封曲周侯,封的可不止初代侯酈商一人的武勳、功績。
而是把酈商、酈寄父子二人的功績給合併在一起,整體封了個曲周侯,以父親酈商爲侯,兒子酈寄爲侯世子。
雖然說不清這父子二人,誰功勞大些、誰功勞小些——家族得封曲周侯,誰是mvp、誰是躺贏狗;
但毋庸置疑的是:爲酈氏一族換回的曲周侯爵,酈寄是有份兒的,是有貢獻在其中的。
說有一半那或許有點誇張,但有個至少兩到三成,大抵還是貼合事實的。
二十啷噹歲的年紀,跟着做將軍的老爹,一起南征北戰、反秦抗楚,酈寄自也有着屬於自己的驕傲。
——老子英雄兒好漢,在當時的漢室,尤其還是開國元勳羣體當中,可是極爲少有!
更常見的,是老子英雄兒軟蛋。
開國十八功侯如此,太祖高皇帝始封一百四十七家元勳侯如此——就連太祖高皇帝自己,也同樣如此。
這讓酈寄如何不驕傲、如何不自豪?
但隨着那場鉅變,酈寄所有的驕傲,幾乎都被踐踏的體無完膚。
漢二十七年,也就是太祖高皇帝劉邦駕崩後的第十五年,呂太后駕崩。
適時,呂產、呂祿爲首的諸呂外戚王侯,知道家族過往十數年的所作所爲,必然被長安朝堂內外的元勳功侯所不容。
於是決定:先下手爲強,發動政變,真正將漢家的大權掌握在自己手裡!
而酈寄,很不幸——便是諸呂逆賊之首:趙王呂祿的至交好友。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至少在酈寄的角度上來看,這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酈寄,是有功於社稷,和父親合力闖下基業的準元勳、二世侯;
而呂祿,也同樣是呂氏外戚二代子侄,雖於國無功,卻也因呂太后的緣故,而位高權重。
大家都是‘功侯貴戚’這個圈子裡的同齡人,玩兒的好一點、走得近一點,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可壞就壞在呂祿這個‘貴戚’,剛好就是當時,惹得‘天下人’羣情激奮的呂氏子侄、諸呂王侯不說,還剛好是呂氏當時的話事人。
結果呂太后一死,呂氏一族決議發動政變,酈寄這個‘呂祿’之友,也就這樣稀裡糊塗的被捲了進去。
當時,朝中功臣、關外諸侯裡應外合,決定兩面開花,一舉三處呂產、呂祿爲首的諸呂逆賊。
關外響應的諸侯,是當時關東最富庶、最強大的齊王劉襄。
而朝中,負責在長安搶先一步發動兵變的元勳功侯,是以陳平、周勃二人爲主。
說來此二人,也算是和酈商、酈寄父子出生入死,一同創下大漢基業的老熟人、好朋友。
功侯大臣共誅諸呂,於情於理,都敢帶上同爲開國元勳的酈氏父子。
結果到了要動手的時候,意圖竊奪呂祿手中兵符,以藉此掌握北軍兵權的絳侯周勃,卻把主意打到了酈氏父子身上。
——直到酈寄和呂祿是好友,又對父親酈商無比孝順,周勃二話不說就把酈商捉拿。
而後,便找來大孝子酈寄,以酈商的性命相要挾道:你父親的命,掌握在我的手裡;
如果不想失去自己的父親,你這小子,最好按照我說的來做。
酈寄能怎麼辦?
就算本身不是什麼大孝子,在當今漢室、在這個時代的普世價值下,作爲侯世子的酈寄,都不可能不管父親酈商死活。
尤其當時,老曲周侯酈商還年邁抱病!
於是,酈寄自是隻能予取予求,向周勃表示:只要能放了我父親,讓我做什麼都行。
酈寄當年,真的是這麼想的!
只要能確保父親安然無恙,酈寄寧願去死!
但周勃卻顯然不會讓酈寄這麼輕鬆死去。
周勃告訴酈寄:你和呂祿是朋友,現在呂祿想要憑藉手裡的兵權,集諸呂之力發動政變,顛覆漢家的宗廟、社稷。
我要阻止他,就必須把他手裡的兵權搶到手。
所以,需要你去把呂祿手裡的兵符騙出來給我,這樣,你的父親就安全了。
酈寄能怎麼辦?
父親的性命掌握在周勃手中,酈寄又怎能不言聽計從?
無奈之下,酈寄只能按照周勃的指示,去找到了友人呂祿。
——酈寄告訴呂祿:太祖高皇帝,與呂太后共同安定天下,先立劉氏九人爲宗藩,後又立呂氏三人爲諸侯;
這,都是經過朝中大臣議定,並向天下諸侯公開宣佈過的事,諸侯都認爲理應如此,沒人覺得這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現在呂太后駕崩,天子年幼,主少國疑;
——你呂祿身佩趙王印璽,不立刻回封國鎮守邊牆,卻爲呂太后任命爲上將軍、在京師掌重兵!
你呂祿異姓而王,已經是很讓人眼紅的了,如今又在長安掌了兵、掌了權,又怎麼會不被人誹謗、中傷呢?
就連關東的宗親藩王們,也難保不會因爲距離太遠,而誤會你呂祿此舉,是想要在朝堂之上擁兵自重,欺壓年幼的天子啊!
我們是朋友,我自然不會害你,跟你說些掏心窩子的話。
要我說,你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上將軍的將印懸在正堂,把手裡的兵權交給周太尉;
再讓樑王呂產把丞相印信,還給丞相陳平。
你二人無官一身輕,又沒有威脅到年幼天子的權利、兵馬,再老老實實回到各自的封國,豈不就讓旁人無法攻訐你們了嗎?
齊王劉襄起兵反叛,打起來的旗幟就是‘誅滅諸呂逆賊’。
只要你們這麼做,齊王的險惡意圖不就被天下人所熟知、你二人的忠義,也就被天下人所知曉了嗎?
無奈之下,沒有了舉兵理由的齊王劉襄,最終必定只能引兵退去。
你高枕無憂的回到封國,去做方圓千里之地的一國之君,這纔是正兒八經給自己的子孫後代謀福祉、奠定基業的大事啊!!!
……
…
呂祿和酈寄二人感情有多好、對酈寄這個好朋友,當時的呂祿又有多麼信任,或許沒人知道。
但世人知道的是:就酈寄這番明顯包藏禍心,明顯是在謀害呂祿、呂氏外戚的勸說,呂祿信了。
一字不落的,全信了。
根據酈寄的‘建議’,把腰間上將軍印解下,掛在將軍府正堂;
而後取出調動北軍的兵符,委託酈寄將兵符交給太尉周勃。
當呂氏族人出言阻止,呂祿更是大發雷霆:我朋友不會騙我的!
至少酈寄不會!!!
只能說,當年這段往事,不單害慘了酈寄,也讓酈寄這麼多年以來,都始終在經受着煎熬。
酈寄,自認爲自己就算不欠呂氏,也至少欠好友呂祿些什麼。
但酈寄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一邊是病重、年邁的父親酈商,一邊是確實有錯,卻和自己私交甚篤的朋友呂祿。
一邊是孝,一邊是義。
酈寄怎麼選都是錯,故而怎麼選,也都不應該經受指責。
尤其是在這個時代的普世價值背景下,最終選擇了‘孝’的酈寄,更不應該爲世人所不恥。
但世事,卻往往事與願違……
藉助酈寄這個棋子,陳平、周勃爲首的元勳功侯們,輕而易舉的解決了諸呂外戚唯二的兩個大難之一:趙王呂祿。
長安南、北兩支禁軍當中,後者的兵權也隨即到手。
再加上先前,齊王劉襄在關外發兵西進,逼關函谷,迫使樑王呂產派出了南軍近半兵力,又同樣身爲元勳功侯的潁陰侯灌嬰給帶去了滎陽。
表面上是去和齊王劉襄的‘叛軍’對峙,實則,卻是藉此,把呂氏在長安一帶掌控的兵力,給分散一半去了關外。
於是,在借一聲‘劉氏左袒’徹底掌握完全體的北軍之後,太尉周勃便再沒了後顧之憂。
率北軍入長安,同呂產手中,只剩下一半兵力的南軍,於未央宮宮牆、宮門內外捉對廝殺。
半個南軍,打一整個北軍,戰果顯而易見。
——曾經威名赫赫,跟隨太祖高皇帝南征北戰,立下無數功勳的南軍豐沛子弟,成爲了‘諸呂逆賊’的陪葬品。
北軍也是自那以後,成爲了漢家獨一無二的王牌部隊。
甭管戰力高低,人家立過大功的!
而且是‘劉氏左袒’這種反常識的大功!
再後來,自然是南軍幾被血洗,全軍覆沒;
北軍雖同樣傷亡慘重,卻人人裸露左袒,走進了未央宮的大門。
諸呂就此授首,凡呂氏族人,無一生還。
朝堂內外、宮闈之中,凡是和呂氏族人‘往來密切’的逆黨,也都沒能逃過陳平、周勃等誅呂功臣的屠刀。
——甚至就連後少帝劉弘,以及劉弘之內的孝惠皇帝諸子,都被陳平、周勃定性爲‘非孝惠子,乃誅呂穢亂後宮所出’的野種,並同樣難逃一死。
直到代王劉恆被接到長安,被周勃親自護送入了未央宮,這場鉅變,才終於告一段落。
酈寄,也終於時隔數月,再次見到了父親酈商。
到這裡,故事本應該結束。
酈寄或當對呂祿懷愧於心,或當因‘爲父棄由’,乃至於‘大義滅親’‘撥亂反正’,而得到天下人的讚揚。
但事實卻是:曲周侯世子酈寄,成爲了諸呂之亂平定之後,戰勝一方唯一的丑角。
——賣友求榮。
酈寄爲了父親安慰、礙於周勃脅迫,最終無奈做出的抉擇,卻被天下人評定爲:爲了榮華富貴,背刺了多年好友呂祿,以至其身死族滅,家破人亡。
賣友求榮四個字,也成爲了天下人教導子女、晚輩時,最完美的反面教材。
沒人敢說酈寄當年,就不該聽周勃的話、就不該在意父親的安危,而是應該去幫助好友呂祿,去對付陳平、周勃。
但同樣的,也沒人認可當年,酈寄‘棄友救父’,而非‘賣友求榮’的客觀事實。
時至今日,事已境遷,滄海桑田。
當年,和父親一起追隨太祖高皇帝,在神州大地‘逐秦所失之鹿’的弱冠少年郎;
那一年,爲了父親的安危忍痛迫害好友的中年人。
現如今,卻成了頂着‘賣友求榮’之罵名長達三十多年,甚至因這‘賣友求榮’四個字,而至少先後三次無緣拜相的軍方大將。
後世人常說,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過去這些年——過去這三十六年,曲周侯酈寄過的是什麼日子,只有酈寄自己知道。
旁人,甚至可能連同情的能力都沒有。
那酈寄,釋懷了嗎?
恐怕並沒有。
作爲開國元勳功侯當中,唯一一個‘侯世子’而非‘侯爵’,酈寄必然是驕傲的。
作爲開國元勳二世子弟當中,唯一不負‘將門虎子’之名的傑出二代,酈寄的政治抱負、志向,也必然都是遠大的。
作爲一個能在當年,和呂氏子弟交朋友的武人,酈寄對故去的好友呂祿,必然是有愧的。
分明是爲了救回父親,而忍痛做出的抉擇,卻被不明真相者認定爲‘賣友求榮’——過去這些年的酈寄,必然是委屈的、痛苦的,同時也是無處說理,只能暗自經受的。
而在先後三次——至少三次丞相之位的競爭當中,在資歷、能力等各方面全方位碾壓對手的前提下,仍舊因那‘賣友求榮’四個字而功敗垂成;
酈寄,也必然是保守挫折的。
現如今,還能以軍方大將的身份,參加、指揮漢匈雙方之間的國戰,並被劉榮叫來宣室殿演武、商議,酈寄,自然也是堅韌不拔的。
只是這一聲豪邁、爽朗——就好似一生順風順水,從未經受過挫折的清澈嗓音,便是酈寄自己都有些恍惚。
酈寄,似乎聽到了當年長安,尚冠裡趙王府中,與有人呂祿把酒言歡時,纔會出現的那抹爽朗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