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大人救命多謝大人救命!”那幾個百姓感激涕零, 一拜再拜,方青離欲言又止,眼中掠過不忍, 最終他輕嘆一聲, 往城門處去了。
城門外, 涼國軍隊如鐵嶺圍困, 五六個伶仃的平民縮聚在一起, 蹲在一片空地上瑟瑟發抖,姬遼□□馬蹄來回踢踏,揚起塵埃, 嗆得人直咳嗽,他冷笑道:“瞧好了, 這就是你們白朝的兵!都是些貪生怕死的懦夫!拿你們的性命換自己苟且偷生!你們還指望他們能守城守國家疆土?開玩笑!”
嚶嚶哭泣聲如一縷濁煙升起, 在曠野中突兀而悽清, 姬遼高舉屠刀,大聲道:“方青離, 你看好了!這就是我屠城前送給你的禮物!”
話音未落,“嗖”一聲,一支羽箭從天而降,直直的插在馬蹄前,沒入塵土, 姬遼一驚, □□馬兒卻驚慌失措的嘶鳴起來, 連連後退。
“往後撤!”姬遼大吼, 與那幾個百姓拉開了距離, 脫離羽箭的射程,就在此時, 忽的城門大開,十幾匹駿馬騎兵衝出,爲首提槍的正是方青離。
“城門開了!都給我衝進去!”姬遼大吼,涼軍剛要向前,劍雨猝不及防的落下,化作一道屏障,將他們與惠陽百姓隔開。
只一愣神的功夫,騎兵已經到了那幾個百姓面前,方青離道:“上馬!”
姬遼一眼看穿了他們的計策,大聲道:“他們沒有弓箭陣!只有幾個兵!都給我衝!衝進城去!”
然而涼軍猶豫,他們對這寥寥幾個悍勇異常的白朝軍人是否真的有後援而表示懷疑,姬遼大怒起來,帶頭孤身衝上前去,寥寥幾支羽箭射下,被他揮刀擊落,眼見着那幾個百姓已經要衝入城門,他盛怒之下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手中的刀投擲了出去。
這把刀的目標是末尾馬背上的那個百姓,方青離回眸瞧見,他猛地一扯繮繩,活生生的將向前奔馳的馬頭給扭轉回來,肩頭傳來撕裂樣的劇痛,他不管不顧,奮力遞出□□,“錚”一聲,彎刀被擊落。
“關門!”他大吼,城門轟然緊閉,城牆上的弓箭兵也適時撤下,不過寥寥數人,竟然真的只是一道障眼法。
姬遼在遠處狠狠的啐了一口,回頭怒罵:“一羣廢物!”
許久,他冷笑起來:“帶回去又怎麼樣,很快惠陽就是一座死城了。”他高聲下達命令:“所有人給我圍住惠陽!不許任何活物哪怕是一隻鳥進出!出來一個就殺一個!守到他們彈盡糧絕爲止!”
方青離帶着一行人回到營帳中,那幾個在鬼門關徘徊了一陣的百姓看到家中親人頓時抱頭痛哭起來,場面很是感人肺腑,一羣士兵們在一旁悄悄的抹眼淚,方青離會心一笑,卻驟然身形虛晃,眼前的景物化作疊影重重。
“公子!”藺遠大驚,攜了軍醫一左一右架住了他,這才發現他面色蒼白如紙,半邊身體幾乎被鮮血溼透。
“我是見過人在戰場上被劈成兩半的。”軍醫一邊用剪子替他剪開衣裳一邊罵:“不要以爲我在開玩笑!你這個傷着大血管,最起碼半個月不能動彈!“
“藺遠......”方青離沒有理會軍醫的碎碎念,有氣無力的喚了一聲。
“公子!”藺遠急急的湊上前去:“我在呢。”
“讓他們輪流把手城門。”方青離道:“用火油桶,□□和弓箭陣,惠陽城城牆地形還算可以守上一守,但絕不能有一絲鬆懈,涼軍一旦攻進城來,以我們現在這個樣子是輸定了。”
“我明白的!”藺遠咬牙道。
“另外,修書一封,無論用什麼方法都要把補給送進來......”方青離道:“我們兵力雖然不足,但是補給夠還能再支撐一段時日,皇上他會明白的。”
“好了公子你不要說話了,我這就去辦。”藺遠的眼眶有些溼潤,他叮囑了兩句匆匆出門去,方青離疲憊的合上眼,軍醫道:“你爲什麼不告訴他我們現在其實已經很被動了。”
方青離龕動蒼白的嘴脣,聲音平靜無波:“拖住姬遼,只要元武山打回來了,我們就是贏的。”
“換言之如果我們惠陽破了,那涼軍打下未央都也就是一眨眼的事。”軍醫笑了笑:“如果元武山那邊的也是像你一樣的人領兵,我說不定還有幾分信心。”
“你這個人說話有意思的很。”方青離冷不丁扭頭看他,卻牽動傷口,痛的他倒吸一口冷氣:“這麼年輕啊!”
“別亂動好不好!”軍醫“啐”了一口,隨即沒好氣道:“你打的每一場仗我都跟着,早就見怪不怪了。你第一次上戰場那次肚子破了,腸子流了一地,是我幫你塞回去的。”
“有這麼回事嗎?”方青離想了想:“我自己都記不清了,你叫什麼名字?”
“高嫣。”
“煙塵的煙?“
“嫣然一笑的嫣!”
方青離一愣:“又是女的?”
“什麼叫又?女的怎麼了?女的不能上戰場嗎?”高嫣將頭頂上灰撲撲的氈帽取下來抖了抖,露出頭上盤的沉甸甸的髮髻,連珠炮似的開懟:“我高家世代從軍,可惜到我這一代是個姑娘,只能來當軍醫了,我跟了軍隊這麼久你居然不知道?”
“後勤的事我還真沒注意過。”
“哎我說真的。”高嫣道:“我們不會真的被困死在惠陽吧?”
見方青離沒說話,高嫣一跺腳道:“我倒不是怕死,就是覺得可惜。”
“可惜什麼?”
“我來的匆忙,都沒來得及......”高嫣抓了抓頭:“招呼也沒打一個。”
“情郎?”方青離逗趣。
“不是!普通朋友而已!”高嫣臉一紅說:“認識還沒多久,他也忙我也忙,聚少離多,遺憾的很。”
“叫什麼名字?”
“將軍你還真八卦,說了你也不認識啊!”
“你們軍醫都是這麼對傷員的?”
“......”高嫣猶豫了一會兒道:“馮晚,夜晚的晚。”
“......”方青離說:“世界真小。”
高嫣沒聽明白:“總說我也沒意思,說說你吧!”
“我有什麼好說的。”方青離心虛的轉過臉去。
“沒想到這次要打這麼久吧!”高嫣眯眼:“有沒有跟嬌妻好好道個別啊?”
“你看我像是有媳婦兒的人麼?”
“印堂發黑,一臉晦氣,你別說還真不像。”高嫣摸着下巴:“奇也怪哉,像你這等要家室有家室要相貌有相貌的人,居然還沒娶親?”
方青離說:“呵呵,我差點就娶成了。”
“你別是被拒絕了吧!”高嫣一臉的興奮:“什麼樣的姑娘這麼厲害,連你都拒絕!”
方青離用完好的一隻手捂住腦袋:“啊我頭好痛啊......”
嘰嘰喳喳的高嫣終於被藺遠給揪了出去,方青離躺在塌上,睏倦一點一點的侵蝕着腦子,他恍惚間有些後悔,當初不該賭氣,還是應該好好地,認真地纏着她道個別。
姬遼沒日沒夜頻繁的發動突襲,以雲梯爬上城牆又用巨物頂撞城門,白朝軍隊人力雖少但都用機巧的法子以四兩撥千斤之勢抵擋住了。
然而惠陽的情形卻完全不是方青離所輕描淡寫的那樣,即便涼國軍隊沒有成功破城但是次次都是驚險萬分,弄得城內的將士們疲憊不堪。糧草一天一天的消耗着,飛鴿傳書放出去多次被姬遼擊落,不得已藺遠只能讓林毅在惠陽城內問百姓們募集糧食。城中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也進不來,源頭被斷絕,軍中的生活日益拮据。
臨縣那裡許久沒有傳出消息,大約還在拉鋸戰,所有人都等的焦灼不堪,而後終於有傳書來,卻是壞消息。
——狄康戰死了。
柳煙匍匐在太和殿的殿頂,聽着白琛故作悲嘆,只覺得一顆心揪成一團,她回想起好久之前在軍中遇見的那個忠厚耿直的漢子,陪着方青離出生入死,毫無怨言,還伸出手臂誠懇的對自己說:“軍師踩着我的手上馬。”
一眨眼的功夫,就死了。
人的性命爲什麼會這麼的脆弱,那麼的轉瞬即逝。
臨縣已經是如此,那方青離他們到底怎麼樣了,爲什麼一點消息都沒有?!
太和殿裡的人陸陸續續退了出來,柳煙如一陣風一樣掠過一座一座屋頂,來到御書房。
如蝙蝠一般倒吊在屋檐上,將窗戶撬開一條小縫,依稀可以看見塌上沉睡的君王,讓她如烈火烹炸的內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白淵不知爲何一直沒有醒來。
太后和皇后每天輪流侍奉在白淵身邊,汪海也在,父皇應該不會有事吧.....
這樣的自我安慰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她嘆了口氣,看了看天色,迎嵐殿被白琛派來的侍衛守的嚴密,只有每天兩趟換班的間隙讓她得以摸進摸出,又到了點,她不得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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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援的飛鴿終於放了出去,而臨縣的消息也通過重重阻礙最終傳入了惠陽。
方青離坐在草垛上不聲不響的看着灰濛濛的天,被困在這座城裡一眨眼居然已三個月,這三個月的每一天對於他們而言都是煎熬。
軍醫先前給他換傷藥怕他痛還拿他尋開心,說枉你從前還是未央都裡有名的倜儻公子,現在這副模樣說出去估計誰也不信了,還掏出隨身攜帶的小鏡子給他照,行軍數月,他的臉頰瘦的凹陷下去,下巴上長出了一圈淡青色的胡茬,形容滄桑,唯獨眼神炯炯發亮。
那邊伙伕熬出來的粥已經很稀了,勺子在粥湯裡沒什麼阻礙的攪動着,撞得容器哐哐響,即便是這樣每個人也只能分到一兩勺,偶爾聞得一兩聲嘆息,如一陣涼颼颼的秋風吹到心底。
“公子,去吃點東西吧。”藺遠走到他身邊說:“你傷還沒好,不吃東西怎麼成?”
“我不餓。”方青離嘴裡叼了一根草葉含糊道。
藺遠沒有走,只是一腳踩上草垛在方青離身邊坐下。
“公子,我跟你了這麼久。”他說:“像今天這麼慘的還是第一次。”
“萬事都有第一次。”方青離淡淡道。
“狄副將死了,公子聽說了嗎?”藺遠搓了搓手,破了皮的掌心粗糙如砂礫:“我們是不是......也難逃此劫?”
“求援的信放出去了,等迴應吧。”方青離依舊平靜:“又不是刀架在脖子上了,怕什麼?”
“可是糧食已經快沒有了。”藺遠說:“老百姓也要活,不能再問他們要,就算朝廷派來補給,我們等得到嗎?等到了,他們進的來嗎?“
“你今天怎麼這麼多問題。”方青離皺了皺眉。
“對不起。”藺遠垂下頭:“只是狄將軍死了,有點......脣亡齒寒。”
“沒什麼好對不起的,人人都會有這個過程。”方青離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語氣鬆快:“不用怕,還有我呢。”
“將軍!”那邊有人驚叫起來:“阿通暈過去了!”
方青離起身跳下草垛,幾步走進人羣,高嫣正在檢查阿通,搖頭道:“又一個餓暈的。”
周圍此起彼伏一陣嘆息,藺遠有些不忍耳聞,方青離擡眸掃了一眼四周,只見士兵們都面黃肌瘦,無精打采。撤退的命令是他喊的,守城的決定也是他下的,他合了合雙眸心頭沉重,轉身去馬廄牽出了戰馬。
衆人正不解其意,卻見方青離抽出柴刀,一刀插入馬腹。
對於行軍的人,每日相伴的馬匹幾乎等同於戰友,感情濃厚,戰馬悽慘的嘶鳴了一聲,幾個年輕的小兵已經聽不下去,捂着臉嗚嗚的哭泣起來,這一刀未曾致命,方青離的整張面孔都緊繃着,他用力拔出刀來,血噴濺到他身上,讓他原本清秀的五官顯得有些扭曲,然而他無動於衷,提刀復又砍向馬兒的脖子。
戰馬終於轟然倒地,四周鴉雀無聲,方青離將滴血的柴刀丟到地上,漠然道:“我們還有幾十匹馬,現在守城也用不着,不必留着了。”
氣氛壓抑,方青離忽然大聲吼道:“現在涼國的主力就在城外,他們的六萬大軍被我們城中六千人拖着哪兒也不能去!這難道不是我們的勝利嗎!我們多拖一天!臨縣就多一分勝算!等到他們奪回我們白朝的領土!就會來支援我們!況且向朝廷求援的信已經送出,我們有什麼好絕望的?”
他幾句話說的慷慨激昂,士兵們的臉色好看了許多,應和之聲四起,氣氛漸漸活絡起來,伙伕將死去的戰馬烹煮了,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馬肉吸引了去,藺遠見狀鬆了一口氣,他捧了一碗肉湯回到方青離身邊,看他正專注的看一份絹帛。
肩頭的傷還沒好,他用右手費力的將那絹帛展開,絹帛已經皺巴巴的,有的地方被血跡沾染,一片斑駁,但是字跡依舊清晰娟秀,藺遠夠着脖子瞧了一眼恍然。
“九公主寫的?”
“嗯。”方青離的聲音繾綣輕柔:“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幸虧這次她沒跟來。”藺遠道:“要不然要使勁笑話咱們了。”
“是啊,幸虧她沒來。”方青離抿脣一笑,喜怒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