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 方青離的態度從原來的極力反對到不聞不問,還從迎嵐殿搬回了將軍府,白淵原是驚訝, 派人去問, 得到的迴應是, 大局爲重。
太后只道方青離終於從牛角尖裡鑽出來了, 很是欣慰, 於是一門心思的開始開導白淵。缺了方青離的支持,再加上外壓重重,白淵就是再怎麼不鬆口此時也不得不鬆口了。
追雲野聽到旨意時, 得意的眉飛色舞。
“多謝皇上恩典!”他欣喜道:“待到公主嫁至扶桑,還會有更多的黃金和珠寶進貢未央都。”
白淵不想聽, 揮揮手示意他退下。下了這道旨意後, 他原本絲毫也不想插手這樁婚事的準備, 但是一想到要出嫁的人是誰,他又不得不忍痛去準備豐厚的嫁妝。
太后只挑了一個最近的吉日, 連連催促,似乎是恨不得柳煙趕緊走。一切都板上釘釘,有條不紊的進行着,即便是如此,白淵還是去迎嵐殿找過一次柳煙。
“阿九, 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的苦衷?”他焦灼道:“你跟父皇說, 如果你不願意嫁, 父皇立刻收回旨意。”
“哪有做皇帝的下了旨意還收回的, 叫人家笑話。”柳煙失笑。
“你不用管那些, 你只要告訴父皇你跟青離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到底是置氣還是——”
“我跟他本來也沒關係,能有什麼事?”柳煙轉過臉去看庭外的風景, 心不在焉。
白淵被堵的無話可說,他只能張開雙臂把柳煙摁倒懷裡,低聲說:“你若去扶桑國,從此以後,再見面就難了。”
“我知道。”
“父皇真的捨不得你。”白淵的聲音微微顫抖:“父皇曾經想,你若是嫁在身邊,還有兒孫繞膝,共享天倫的日子可盼。”
柳煙抓緊了帝王的衣襟,那金線繡的紋理刺痛了肌膚,帝王說:“朕從前還承諾,任你挑選駙馬,朕許諾過你那麼多事,可如今......朕真是這世上最不守信用的帝王,最無能的父親。”
“不要說了。”柳煙合上雙眼:“我知道父皇的身不由己,人人都身不由己。”
這算是一種告別嗎?沒有的話或許我還會好受一點。
日子一眨眼就到了出嫁那一日,張燈結綵,整個迎嵐殿都充斥着熱烈鮮豔的紅色。
但在凝香看來,卻比那一天出殯時滿殿的白紙燈籠還要令人絕望。
許多人光顧着幸災樂禍了,又忌憚於柳煙平日裡的性子,便不屑於來道和。門庭奚落,絲毫不像是要出嫁。
凝香把喜婆和一干新來送嫁的宮女都關在門外,轉身望着坐在妝臺前的女子,她終於不再是一身的青衣,更不復灑脫和輕盈,單薄的身軀承着那層層疊疊的赤色的嫁衣,像是一座死的雕像。
“公主......”凝香強忍着難過:“奴婢給您梳頭髮。”
鏡子裡的女子依舊是寡淡的容色,與身上的衣着極是不般配,她百般聊賴的託了腮道:“你一臉苦相做什麼,笑一笑?”
“笑不出來。”凝香嘴一扁,眼淚卻搶先掉了下來:“太后不讓奴婢跟着公主去......以後就見不到公主了......”
“我頭一回結婚。”柳煙卻詞不達意:“不知道怎麼樣纔算......”她目光閃了一下,從鏡子裡瞧見門開了。
玄衣的青年不聲不響的站在門口,英俊的臉上說不清是什麼神色,只是兩條長眉軒起,讓人揪心。
“將軍......”凝香嚇得說不出話來。
“喲,居然還有人來送我。”柳煙懶洋洋道:“先在這裡說一句謝謝了。”
“不需要你謝。”方青離平淡道:“我原無數次的想着你穿上嫁衣該是什麼樣子,今天特意前來一睹芳容,也算此生無憾。”
柳煙沒說話,胸口起伏了兩下,目光遊移不定。
“很好看。”方青離走近了,低聲道:“可惜不是我的。”
“未央都裡那麼多女人,我走了之後你可以慢慢的找,總有一款是你的。”柳煙衝他笑了一笑,方青離低垂着眼角,然後伸手撿起了桌案上的眉筆。
“都這個時候了,還沒上妝,不怕誤了吉時麼?”他輕聲道:“我替你畫眉吧。”
柳煙的身體僵了僵,她原一直鬆快的神色驟然間一凝,低垂在廣袖裡的手攥緊,輕微地顫抖着。
“隨便你。”她說。
她放棄了似的閉上雙眼,感覺那熟悉的呼吸靠近了,噴灑在臉上,如一片羽毛。眉間癢癢的,一筆一劃都是那麼的細緻而沉着,她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專注和.......無窮盡的捨不得。
她極力剋制着才讓自己的身體不抖得那麼厲害,許久,她聽見筆擱下的輕響,方青離淡淡道:“好了。”
她睜開眼,觸目是鏡子裡顧盼生姿,眉目含情的女子,陌生卻又不陌生,她一陣恍惚,方青離按住她的肩,彎下腰同她一併欣賞着鏡子裡的美人。
“你很美。”他說:“也很無情。”
柳煙抿緊了嘴脣,許久,她倏地挽起一個笑容:“說完了麼?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方青離沒有着惱,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轉身出門。
“將軍!”凝香在門前看他毫不猶豫的離開,急的大喊,那一頭喜婆卻催促了起來。
接到那蓋着喜帕的宮裝女子時,追雲野一雙眼睛都在發光,猛獸一樣“呼哧呼哧”的穿着粗氣,興奮不已。
這一支送親的隊伍更像是一支即將苦旅的隊伍,扶桑國遙遠,他們吹吹打打,倉促的啓程。
宮中一派輕鬆愜意,了卻了一樁心事一般,大家又可以無憂無慮的過消遣日子。
迎嵐殿裡,驟然間冷清的像一個墳墓。
估摸着白卿九是回不來了,皇后便叫內務府將迎嵐殿裡的宮女太監都遣散打發去了別的宮,只留了寥寥幾人守着宮殿。
凝香呆呆的坐在庭前的臺階上,再也忍不住了,驀地抱着膝蓋大哭起來。
“有什麼可哭的?”
凝香循着這冷淡的嘲諷聲看去,發現揚威將軍沒有走,雙手抱臂的倚在柱子上。
“都是她自己的選擇,旁人攔都攔不住。”他一字一字恨恨道:“作繭自縛,還自作聰明。”
“不許你這麼說公主!”凝香哇哇大哭:“公主人好着呢!都是你們只會欺負她!”
“我都不知道到底哪一個纔是真正的她。”方青離喃喃道:“可能真的是我的錯,早知會是如此,當初就不該讓她認回父親,乾脆當一輩子六扇門的夜探,也不會把自己賠進去。”
“呵......”他驀地用手捂住臉,苦笑:“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
“公主什麼也沒帶走。”凝香抽抽搭搭道:“奴婢去幫她收拾收拾東西。”
方青離鬼使神差的跟着她一起進了寢殿。
人羣樓空,但彷彿那青衣女子的氣息還縈繞不去,回想起來,自己好些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這迎嵐殿裡待着了,一桌一椅都可以勾起無數的回憶。
他輕輕的撫過桌案,牀褥,腦海裡無法抑制的涌出從前的點點滴滴,她的音容笑貌,不論她是爭吵還是撒嬌,此時是那麼的美好,一遍遍回顧都不會覺得膩,只會覺得輕微的甘甜。
更多的卻是迴歸到現實的痛。
柳煙,你拿走了我的心,就什麼都不聞不問了,太狠了。
他拂過那枕頭,忽的發覺下面壓着一個東西。
翻出來一瞧,竟然是一本話本。
“這......”他瞪大了眼,認出了這是自己從前寫的話本。
“怎麼會在這裡?!誰給她的?!”他驚得喃喃自語,隨即靈光一閃:“千茶。”
他下意識的翻開話本,卻發現裡面用墨筆做了許多的腳註,像是有人努力的閱讀和記誦過一般,他越看越是震驚,扭頭道:“凝香,這東西什麼時候拿回來的?”
“什麼?”凝香正在收拾別的,茫然不已:“什麼東西,奴婢不知道。”
她竟然連凝香也瞞着?方青離心中疑雲四起,好像不知不覺又掉進了一個局。
他驟然間想起,幾天前闖入寢殿,柳煙醒着,倉促的掖了掖枕頭,那略有心虛的樣子——她當時是在看話本!
這是自己寫的話本,他知道有多麼詳細,難道說......難道說......
——她根本就沒有恢復記憶,她只是在照着話本對情節,她又騙了所有的人?!
這個猜想連他自己也嚇着。
如果是真的,那這麼努力的欺騙,爲的只是讓她自己孤苦伶仃的被送去扶桑麼?!
柳煙你他媽的瘋了麼?!
“混蛋!”他氣的幾欲發狂,那天晚上她說的那些傷人的話分明就破綻百出,與從前她精湛的演技差了好大一截,那麼拙劣的騙局他居然沒看出來,還生生的在與她置氣!
可如今柳煙已經在去往扶桑國的路上,她快要變成追雲野的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