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陽的求援信百轉千回終於抵達了太和殿, 震驚了朝野上下。
“連揚威將軍也打不過那些涼國人?!”
“城郡被圍,他們自己都無法出城,我們又要怎麼突破進去?”
“六千對六萬, 這怎麼可能打得贏啊!”
白琛爲難道:“不是我不派出補給, 只是這封信距離送來已經隔了這麼久, 誰知道惠陽是不是已經淪陷, 如果是, 那我們的補給不是白白給了涼寇!”
“有道理......”
“我們還是保住臨縣的要緊,惠陽那小地方......棄了便棄了吧。”
“只是可惜了揚威將軍,年紀輕輕的......”
白琛這番話言之鑿鑿, 與太后一說,太后竟無法反駁, 只能忍痛同意, 柳煙在屋頂上竊聽到這一切的時候, 氣的渾身發抖。
她再一次確定,白琛就是那個人, 沒有了方青離,就徹底沒有人能制約他的作爲。
沒有補給的惠陽,被朝廷放棄的方青離,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恨不得現在就衝進太和殿殺了白琛,更加恨不得長了翅膀飛到惠陽去, 但是她不可以, 理智讓她悄然退下來, 她隱約覺得白琛還有下一步的計劃即將實踐。
剷除了方青離, 那麼病中的白淵就真的沒什麼可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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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又三月, 惠陽城裡一片死氣沉沉,六千人如今只剩下三千人不到, 戰馬早已吃完,只能見到三三兩兩的士兵們餓極了,四處撿了樹皮和麻雀回去生吃,餓殍一具接着一具被擡出去,有士兵有百姓,無處掩埋便隨意堆在空地上。
蠅蟲環伺,烏鴉悲鳴,如姬遼所預言的,惠陽正在漸漸地變成一座死城。
姬遼的軍隊又一次趁夜來襲,已然撞開了城門,城門上虛弱到昏迷的士兵奇蹟般的驚醒過來,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火油桶推下去,火油就着火把燒出一片焦土,然後他支撐不住自己,墜下城門,再也沒有爬起來。
原本掐算着他們最多也就撐兩三個月,誰料拖了這麼久還能抵抗,守城軍這樣堅韌不拔的意志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種古怪的執拗,讓姬遼大爲惱火,他在城外挑釁吶喊:“方青離!你們已經是強弩之末!不要再掙扎了!這麼多天了,連我都沒有看到補給運送的影子!你們的朝廷早就放棄你們了!現在趁我心情好!速速投降!我還可以放你們一條生路!”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城內盤旋着,讓所有的人都心驚肉跳。
林毅連夜找方青離商討對策,所有人都知道惠陽這次真的到極限了。
“要不......我們投降吧。”見方青離久久不說話,林毅試探性的問道。
“你放屁!”一貫溫和的藺遠聞言暴跳如雷:“這個時候投降?怎麼對得起那死去的三千弟兄!我們拼死守城是白守的嗎?!”
“可是......”林毅哆嗦道:“沒有朝廷的補給,沒有兵,我們什麼也沒有,惠陽遲早會破......與其等到那個時候被俘虜,不如現在......”他頓了頓好言好語:“而且投降只是緩兵之計,我們能活下來就還有逆轉局勢的機會啊!”
“你以爲那個姬遼真的會放你一條生路?”藺遠怒極反笑:“你信不信只要你一開城門,他便立刻進來血洗惠陽城,那種嗜殺成性的人怎麼可能遵守他的諾言?!”
“好了。”方青離斷喝一聲,帳外朔風呼嘯,如悲傷之人的哀鳴,這座城池內,每走一步都可以看到屍體,每呼吸一次都可以聞到粘膩的腐臭,究竟是誰造就了這一切?
誰都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吧......他沉思着,皇上不可能放棄惠陽城,難道是未央都裡出了什麼事?
失策啊......他眉頭緊鎖,怎麼沒有想到這一層。
“棄城吧。”方青離沉默了許久道。
林毅眼中閃過一絲驚喜,跪倒道:“將軍英明!下官這就去準備白旗。”
“公子!”藺遠焦聲大喊,方青離劈手攔住了林毅的去路,冷冷道:“我說棄城,沒說要投降。”
“什,什麼意思?!”林毅一時不解。
“我可以不要這座城,但是投降,這輩子都不可能。”方青離眸色森冷。
“那我們棄城能逃去哪兒?”林毅擔憂道:“涼軍若是追擊我們,完全可以把我們擊殺在途中!”
方青離的眼神裡流露出一絲殺意,他沒有理會林毅,轉身道:“藺遠,將所有家中無人的士兵挑選出來,我有話要對他們說。”
藺遠一怔,心臟一陣狂跳:“好,我這就去。”
這一支隊伍有兩百餘人,站在方青離的面前時,他們各個瘦弱倦怠,眼中也寫滿了疑惑,但沒有人發出質疑。
“很好,足夠了。”方青離道:“我們再撐三天,三天後棄城,藺遠,你把城中百姓帶到西城門口,然後打開東城門,請君入甕。”
藺遠猶豫道:“那公子你呢?”
“你先去下達命令,讓城中百姓們有個心理準備,我還有些話要對這些弟兄們說。”方青離冷定道。
確定藺遠走遠了,方青離才轉過身來,幾個月前擁擠熱鬧的營地此時蕭條了許多,夜色迷離,無邊無際的天河延伸不知去向何方,行軍的人或多或少總會有一些天真的幻想,想要化作一顆顆星子,順着這天河之水,流到故土去。
面對着這一支隊伍,想到即將給他們下達的命令,他瞳孔劇烈的收縮了一下。
“雖然,我們現在是前所未有的逆境,在這最艱難困苦的時期,在我們都飢腸轆轆,水米不進的時候,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爲了食物與人爭執,或是爲了追求安逸而說出泄氣的隻言片語,所以我想跟大家說,你們是我帶過的最強大的軍隊,我以你爲榮。”
“我們受了國恩,所以不能向涼寇低頭,而當下我們需要捨身成仁,掩護惠陽城的百姓逃離涼人的魔爪。我方青離今年二十四歲,家中上無父母,下無妻兒。”他的聲音乾澀:“所以如果我死了,那死的也只是我一個人......我並不是說我們這些孤家寡人的命不值錢,而是假若我們有家人,我們的牽掛會更多,我們便無法做到全力以赴!”
“將軍......你不要再說了!”下面的一個兵猛地哭了出來,他笨拙的用手擦着眼淚:“我們明白的,我們不會有怨言。”
“我爹是在上一次涼寇入侵未央都的時候被殺死的,只要能殺了涼寇!我死一萬次也甘願!”
“將軍都同我們一起,我們再退縮就是豬狗不如了!!”
“誓死追隨將軍!”
“誓死追隨將軍!”
“誓死追隨將軍!”
......
方青離的眼眶猩紅,他低聲道:“是我對不起大家,我做不到把大家完好的帶回去,還要大家以身爲餌,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大家一起見證涼軍滅亡的時刻!”
這麼些天方青離幾乎沒吃什麼東西,伙伕開飯的時候他總是叼了一根草在一旁沉思着,藺遠覺得他的狀態很是莫名,幾次詢問,方青離都只是報以一笑。
他的這個計劃是很早之前就留好的一個後手,從德水峽退往惠陽的途中,他安排人在攔河大壩處安置了□□,當時無人注意,現下也無人記起。
三天後,大雨滂沱,洪水衝破了惠陽城外殘存的堤壩,淹沒了整個惠陽城。
那時惠陽城裡只有如狼似虎掃蕩民舍的涼軍,還有方青離和他攜帶的兩百名死士。
東邊城門大開時,姬遼只道苦等的機會來了,喜不自勝,立刻率兵而入,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勇猛抵擋,那一個個士兵宛如不要命了一般,前赴後繼往前衝,被砍得只剩下半個身軀也要用雙手抱住敵人的腿不讓他們前行,他覺得這羣人大約是破釜沉舟拼死一戰了,但也僅剩下這麼多的力量,不足爲懼,便將西面的守兵調至東面,卻不想這也是方青離算計好的一部分,藺遠抓住薄弱時機帶着兩千餘名士兵和百姓從西城門突圍。
洪水吞沒了大量的涼軍,姬遼奔至高地狂怒的對天咆哮,一瞬間從大雨中衝出迅疾的影子,手中赤色的□□如一道閃電,直刺他的胸口。
姬遼大驚,他萬萬沒想到方青離居然還留在此處。
周圍還有寥寥幾個涼人士兵在,方青離孤身一人而來,沒有掩護,沒有後援,涼人們紛紛舉起手中的武器,他熟視無睹,任由數把刀刃生生刺入了身體。
然而從白朝將軍的身體裡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他好像感受不到痛楚,那些冷銳的兵器絲毫阻擋不了他的去勢,他迎着兵器的方向一步上前,遞出槍去,刀劍貫穿他身體的時候,他手中的□□也貫穿了姬遼的胸口。
他的目的已經很明確了。
姬遼雙手緊握着插在身體裡的□□,如雕像般一動不動,鮮紅的血很快被雨水衝散,不知是自己的還是方青離的,他擡起頭死死的盯着方青離:“瘋子。”他張了張嘴,斷了氣息。
傾天的洪流卷席而來,那幾個涼國士兵拋下手中的屏氣四下逃竄。兵刃加身讓本就孱弱的身體愈加沉重,方青離膝蓋一屈跪倒,生命在流逝,他攥住最後的清醒擡眸,看到懷裡那枚紅繩綁縛的青絲不知何時滑落出來,掉進磅礴的洪流裡,他急不可耐的伸出手去夠,身體一傾便沒入水中,了無生息。
皇上,當一個人的軀體羸弱到極致,還能靠意志產生力量,這可能嗎?
只要你敢,沒什麼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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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煙冒着被發現的危險在御書房上守了好幾天,不吃不喝風吹日曬,她自己都有些絕望了,但好在最終抓到了宋梅在白淵的湯藥裡下藥的時刻。
她跳進屋子,抓起一旁的花瓶猛地摜在那老頭的腦袋上,宋梅當場暈了。
她忙不迭的撲上去探白淵的鼻息,然後拔出頭上的簪子,低聲道:“父皇對不住了。”
她用簪子刺入白淵的人中,這是一場賭局,她打草驚蛇,已經沒什麼退路了,如果此番白淵不醒,即便太后和白琛沒有取她性命,待惠陽城一破,白朝也就亡了。
隨着一陣急喘和劇咳,白淵睜開了雙眼。
柳煙呆了一瞬,只覺得如雲破月明,天光乍泄,心中無數壓抑的情緒崩堤,禁錮住了她說話的能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撲上去摟住帝王的脖子,喜極而泣。
與此同時,元武山傳來了第一份捷報。
劉霄屢次在軍中泄氣,說着要投降的話,黃永一怒之下當着衆人的面斬下了劉霄的頭顱,並放出話來所有退縮者統統斬殺當場,這一招殺雞儆猴很是有用,一時士氣振奮,再加上姬遼不在,追雲野帶兵並不算犀利,用了足足三個月終於打回了元武山。
柳煙扶着白淵來到太和殿,剛好聽見了這個好消息,白琛擡起頭來,他的表情極是滑稽,似是笑容向驚恐轉換的僵硬:“父皇......您醒了。”
接下來局勢出現了驚人的逆轉,太后聽說宋梅也心懷不軌驚得無以復加,對於柳煙她欲言又止,最終化作一聲長嘆,也不再多加指責。宋梅一把年紀被花瓶砸了腦袋居然中風了,巧之又巧,白琛對於一切是撇了個乾淨,苦於沒有證據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太醫院積極救治白淵的同時,大家開始翹首以盼惠陽城的消息。
蒼天有眼,幾天之後惠陽城的傳書終於來了。
彼時柳煙看着白淵吃了藥,人卻還不肯走,非要坐在一旁看他批摺子,白淵看她眼下烏青一片大爲心疼:“你回去休息吧,這裡有汪海伺候,不會有事的。”
“是啊公主。”汪海附和道:“您別把身子骨給整垮咯!”
“我好得很呢!”柳煙不以爲意:“像我們夜——”她頓了頓改口道:“這點程度還算不了什麼!”
白淵眉頭軒起一個小山丘,便是要開始長篇大論的架勢,柳煙怕他嘮叨,揮手敷衍道:“等方青離回來了我就去休息你放心放心!”
汪海和白淵都心照不宣的笑了起來,忽的有人來通傳說有惠陽的信來了。
這個消息無疑是振奮人心的,大家都迫不及待的趕到了太和殿,後宮裡的女眷們也顧不得什麼矜持,團團圍了上來。
捏着那封信白淵的手有些顫抖,他回眸看了一眼柳煙,柳煙衝他聳了聳肩。
讀信的過程極爲漫長,在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柳煙有些受不了如同等待審判一般的氣氛,轉身走到了太和殿外。
“方青離,你快回來吧。”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她用手背遮住額頭,昂首看着一碧如洗的湛藍的天空。
“涼國第一武士,也是這次戰事的主要統帥姬遼,被斬殺了。”白淵的聲音低沉鏗鏘:“涼軍六萬在惠陽城六個月被打的一人不剩,惠陽城的百姓們也都保全下來了,簡直是奇蹟啊!”
在場的女眷們互相依偎着,紛紛喜極而泣,太后雙手合十連連道:“上天保佑,真是上天保佑啊。”
白淵的臉色卻是晦暗的,他放眼看向殿外的柳煙,青衣女子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回過身來,風吹動她纖細而散亂的長髮,更顯得她身形單薄,那略略懵懂的神色讓白淵心頭一陣刺痛。
父女二人靜靜的對視着,白淵動了動嘴脣,沒有出聲。
衆人在原地雀躍了片刻,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勁。
“皇帝,這是大喜的事,怎麼是這副模樣?”太后道。
“是啊皇上,現在只待他們凱旋歸來了。”皇后擦着眼淚微笑。
“還有個壞消息。”白淵的眉頭擰了擰,似是難以啓齒:“揚威將軍方青離,以身殉國了。”
一句話彷彿扼住了在場所有人的喉嚨,他們的笑容還沒有從臉上消散便已經凝固,隨着太后而來的良玉郡主第一個控制不住,“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青離怎麼......這怎麼可能!”太后震驚到無以復加:“他才二十四歲啊!”
白淵咬了咬牙,強忍悲痛:“他......死得其所,死的光榮。”
“青離他是國家的棟樑之才啊!老天怎麼捨得帶走他!”皇后亦用帕子拭淚。
白淵無法回答,一晃神發現柳煙從門外一步一步的走進來。
她面無表情,揹着陽光的面孔白如荒原大雪,甚至帶着一絲陰梟。
腳步聲咄咄逼人,這樣鬼魂一樣的柳煙讓殿內所有人都產生了一絲畏懼,良玉公主的哭聲漸弱,只呆呆的看着她走到白淵的面前。
“阿九......”白淵平生第一次覺得言語匱乏單薄,他剛說出兩個字,就被柳煙劈手奪過了手中的信。
她動作幾乎算得上是粗暴,信紙在她的手中折皺,發出“嘩啦啦”如同求救般的聲響,她一語不發的看着信,臉頰微微抽動着。
“假的。”她輕聲說。
“白紙黑字,怎能有假?”良玉郡主哭的悲切。
柳煙手一鬆,薄薄的紙張飄落,衆人一驚卻也無人敢去接那信紙,見她兀自朝着殿外走去,信紙飄落在她腳下,被她冷漠的踩踏,她平靜的像是一個人偶,走出太和殿,走到天光下去了。
沒人能夠體會到她現在的感覺,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不是痛苦,不是悲傷,不是憎恨和想念,是一種彷彿血肉被掏空的感覺。
連續數日不眠不休積累的疲憊頃刻間掙脫了束縛,叫囂着佔據了這具軀殼,她覺得再也拖不動這濁世的肉體,眩暈感兜頭襲來,神志也被抽離,她腳下一軟,猝然栽倒在鵝卵石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