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三天,柳煙就已經發覺異常了。
她走到哪兒都感覺到有人在盯着自己。
她心裡直髮笑,盯一個精通追蹤和反追蹤的夜探,這羣人簡直是班門弄斧。
她很快也就發現了那個盯梢的小太監,只做不覺,任由他四處跟隨。
到了晚上,凝香燒了熱水,然後一路小跑到院子裡,發現柳煙一手扶着鞦韆繩,一手提着裙角,正站在鞦韆上晃盪。
“公主,可以沐浴了!”凝香的眼神隨着那鞦韆左左右右,膽戰心驚:“您仔細摔着!”
柳煙沒應答,她用力蕩了一下鞦韆,鞦韆高高的揚起來,她視野開闊了幾分,驟然間瞄見了迎嵐殿屋頂那端匍匐着的影子。
那影子也稍稍擡起了頭,柳煙手一鬆,“啊”了一聲從鞦韆上栽了下去。
凝香嚇得張開雙手左右跑動着去接,柳煙摔得很精準,兩個人交疊着四仰八叉的摔在草坪上。
“公主啊,咱們又不是武林高手,都說了不要做那麼危險的動作啊!”凝香欲哭無淚。
柳煙無聲而笑,站起身又把凝香拉起來,拍了拍身上的草葉:“正好洗一洗。”
殿內有層層紗帳,聚氣之效甚佳,熱水蒸騰起的白霧模糊了視線,凝香將柳煙的長髮盤在頭頂,露出一截天鵝般柔婉的頸和鎖骨,然後就被趕了出去。
“公主那您有事兒叫我!”凝香在外頭喊。
柳煙頂了塊白毛巾在頭頂,整個人縮進了水裡,長長的舒了一一口氣,整日裡緊繃的身體都放鬆了下來。
泡了許久,她猛然起身,水花四濺,朦朧霧氣裡,她雪白單薄的肩背上大傷小傷一大堆。
好景不長,柳煙一把扯下屏風上的綢緞袍子,旋身裹上,然後推開了窗戶。
霧氣盈貫而出,帶着輕微的呼嘯聲,凝香推門進來道:“公主,你也不吩咐奴婢一聲,奴婢來伺候您更衣啊。”
看見窗戶大開,凝香“啊呀”一聲,慌忙去替她關上:“公主啊,您也不怕着涼了!”
柳煙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也不說話,赤着腳踏着絨毯一頭栽進褥子裡:“終於給他送走了。”
“送誰啊?”凝香聽她嘟囔,不解其意。
“送瘟神......”完全沒了戒備的柳菸頭一歪就睡了過去。
柳煙平均兩天便要沐浴一次,作息規律,兩天後的下午她帶着凝香逛花園,忽的心血來潮:“聽說內務府進貢了一批蘇門答臘的瑪瑙珠子,你給我要幾個來賞玩賞玩。”
凝香三言兩語就被打發走了,她一個人回了迎嵐殿,同往常一樣,縮成一團窩在熱氣騰騰的水裡,閉目養神。
樑上傳來了熟悉的動靜,柳煙脣角微揚,出其不意的探臂出水,姿態優美好似在伸懶腰,但掌心裡一枚梅花鏢飛出,直打房樑。
那樑上君子被驚得直直墜落下來,柳煙一把扯過掛在屏風上的袍子裹住自己躍出水去,取而代之的那樑上君子一個倒栽蔥栽進水裡。
水花四濺,柳煙氣沉丹田:“非禮啊——”
卻無人衝進來,她心裡“咯噔”一聲,見那樑上君子在水裡撲騰了一會兒,扶着木桶邊緣站穩,眼中竟然浮現出殺意,柳煙攥緊了胸口的袍子,眸色凜然。正準備和他正面剛,忽的她動作一滯——殿外屋頂上還有另外一種腳步聲!
眼前這人多半是皇后派來的,那房樑上的又是哪路人馬?她心思百轉千回,平白冒出一身的冷汗。
若是輪法神教,她一出招豈非暴露了!不能動手!
細作拔出匕首朝她刺來,她一轉身將屏風掀倒在地,地上盡是水漬,她赤足一滑跌倒。
那細作越過屏風窮追不捨,柳煙在地上滾了三滾撞到牆角,痛的倒吸冷氣。
“看你還往哪裡跑!”細作微微冷笑。
“我是公主,你敢對我動手?”柳煙怒極反笑:“就不怕我父皇追究嗎?”
“你這個冒牌公主,死到臨頭端架子給誰看?”
“皇后娘娘是拿你的妻兒老母威脅你還是給了你天大的好處。”柳煙嗤笑道:“竟讓你不要命的也要做她的狗,欺負我一個弱女子!”
“胡說八道,受死吧!”細作勃然大怒,他一匕首刺向柳煙的胸口,柳煙騰出一手抓住他的手腕,推搡了一下拇指閃電般捏向他脈門,那刺客手腕發麻,匕首鬆開,柳煙微微鬆了一口氣,卻被那刺客大力甩了出去。
“臭丫頭!敢跟勞資玩兒陰的。”
她重重的撞在架子上,只覺得新傷加舊傷,渾身都沒了力氣,強撐着想要爬起來,那細作一步步逼上前來,指骨捏的“噼啪”作響:“還有什麼花招,儘管使出來啊?”
千鈞一髮之時,一人破窗而入,虎虎生風,他一手抵住了那細作的劈砍下來的手腕,竟逆勢將他掀倒在地。
柳煙一愣,只道找人手勁好大,一片陰影投射在身前,巋然如山,她擡起頭,望見一片華然玄衣,頭頂金冠熠熠閃爍。
“老天爺啊......”她覺得自己當細作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哪一刻比現在還要蒙圈,即便是剛纔命懸一線。
方青離轉身就是一個迴旋踢,將那個試圖爬起來的細作又一次踢飛了出去,又一步欺上前去,赤手空拳的和他過起招來,柳煙慌張的四處尋找遮臉的東西,她像是看見了救命稻草一般跑向那一道紗帳,適逢方青離把那細作雙手反折了,一把扯下紗帳三下兩下擰成一股,將細作的手捆了個結實。
柳煙目瞪口呆的立在那兒,空着雙手直髮抖。
“夜闖公主府膽子挺大,啊?”方青離渾然不覺,一腳踩在翻到的木桶上,拍了拍那細作的臉:“還趁着公主洗澡的時候,安的什麼心啊?”
柳煙將目標轉向外面一道帳子,正躡手躡腳的摸過去,剛要伸手扯,只見眼前一空,那帳子又落在方青離手上,方青離將那昂貴的薄紗團了一團,捏着那細作下巴猛地塞了進去:“還敢咬舌自盡,你再咬一個試試?”
柳煙的臉都青了,如果可以她真的想把方青離捆了用鞭子摁在地上猛抽一百下,此時她背對着方青離,渾身上下就穿了一件鬆鬆垮垮的睡袍,頭髮還溼漉漉的貼在臉上,她耳根燒的滾燙,身後傳來方青離風流倜儻又得意洋洋的笑聲:“公主放心,賊人拿下,現在安全了!”
“啪”他迎面吃了一個耳光,臉被打了偏了過去,愣是沒看清公主的臉,只聽到尖叫聲氣吞山河:“流氓!去——死——”
白淵就在這尖叫聲中趕到了。
凝香見迎嵐殿裡的人都被放倒了,東倒西歪的睡了一地,嚇得什麼都忘了就往內殿裡衝,然後就看見了公主衣衫不整的縮在牆角以及楊威將軍被打紅的半張俊臉,過了好一會兒纔看見地上還躺着一個嗚嗚直叫的黑衣人,她二話不說張開雙臂擋在了柳煙的身前,母雞護小雞一般。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白淵跟進來震驚不已,二話不說脫下大氅就給柳煙裹上。
柳煙雙手掩面,嚶嚶哭泣,她鬢髮散亂,纖細的身形在白淵的狐皮大氅裡顯得更是楚楚可人,方青離虛了虛眼,仔細瞧她的臉,奈何她臉盤子太小,雙手一遮果斷是什麼也看不見了,他輕挑眉梢,只看見她光潔的下巴如玉一般,完好無損。
“方青離!”白淵雷霆怒吼。
“微臣在!”方青離倏地回過神來,站得筆直。
“到底怎麼回事?你大晚上的爲什麼會在朕的女兒宮中!”
“微臣看見有人跟蹤公主,不放心纔跟來的瞧瞧。”方青離理直氣壯:“運氣好,給活捉了。”
白淵怒不可遏,一腳踹在那細作肩頭,將他踹倒:“你是哪路來的,活得不耐煩了敢輕薄朕的女兒!”
細作:“嗚嗚嗚——”
“爲什麼不說話!以爲裝啞巴朕就拿你沒辦法了!”
“皇上,他嘴裡塞着東西怎麼說話啊。”方青離好意提醒。
白淵重重的咳了一聲,復又怒吼:“誰給他塞上的!”
“皇上,微臣塞的。”方青離無奈:“怕他畏罪自盡。”
見白淵眉頭皺的緊緊地,呼吸沉重又一語不發,顯然是被氣得昏了頭,方青離捏着下巴道:“皇上,我看他不像是來輕薄公主的,是來找公主‘不是公主’的證據。”
一語點醒夢中人,白淵有些明瞭了,他冷哼一聲道:“去給朕把皇后宣來。”
柳煙盤膝坐在寢殿牀榻上,雙手撐膝,面色陰沉。
凝香去外面拿了乾淨衣裳進來,瞅見方纔還梨花帶雨惹人憐的公主驟然間變了臉,渾身散發着宛如東洋武士切腹就義一般的氣質,驚得合不攏嘴。
“外面什麼情況?”柳煙冷聲道。
“那個......皇后娘娘說......您不是公主是冒牌貨。”凝香道:“不過皇上和將軍都在替您說話呢!”
“她的理由是不是我渾身上下都是傷,而且看起來都不像是幾年前的舊傷疤。”
“是。”凝香點頭如搗蒜:“但是將軍說,您方纔被那細作欺負的捱了好一通打,當然會有新傷。”
柳煙微微鬆了口氣,面色稍稍好看了些:“算那個傢伙聰明,我沒白挨一通揍。”她眸光一轉,落在凝香臉上:“我下午在你手上寫讓你太陽一下山就去找父皇來,怎麼這麼晚纔來啊!你再晚來一步我就——”
“奴婢迷路了......”凝香不停地搓手,小聲道。
柳煙生無可戀的捂臉,她突然就無比的懷念馮晚。
“不過多虧了將軍,今天將軍真的是英明神武!”凝香倏地兩眼放光,心馳神往:“他擋在公主和壞人之間,無所畏懼,英雄救美!”
“你不去說書真是屈才了。”柳煙皮笑肉不笑。
凝香識相的閉嘴了。
外面,皇后自以爲計劃得逞,來了一通添油加醋的描繪便不打自招,被白淵訓斥的體無完膚,方青離在一旁好整以暇,他滿腦子都是少女羊脂白玉一般的下巴以及......
“真是氣死朕了!”皇后悻悻離去,白淵一巴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餘怒未消。
“皇上不用生氣,好在今天有驚無險。”方青離微微笑道。
“青離,我發現你對阿九很是在意。”白淵揚眉,頗有深意的看着他:“整個皇宮裡都沒幾個人注意到有人跟蹤他,怎麼你倒注意了。”
“皇上您又來了,襄王有意神女無情啊!”方青離哭笑不得:“您看看我這張臉,公主打的,可一點兒都不留情。”
“誰讓你那麼不注意方式方法!”白淵道:“換做是朕,朕直接廢了你!”
“??!!”方青離目瞪口呆:“皇上,您這心裡一杆稱偏得也太厲害了。”
“那是朕的女兒!朕不偏心她,難道還偏心你?”
方青離長嘆一聲,決定放棄這個話題。
“你剛纔說襄王有意?那你還是有意的咯?”白淵回過味來。虛了虛眼幽幽道。
“我的這個有意,不是您的那個有意——”方青離一拍額頭:“哎喲喂怎麼就給您繞進去了。”
“好了你也不用解釋。”白淵大手一揮:“朕把阿九的安全交給你了,你是朕的將軍,保家衛國都得以勝任,保護個姑娘那更是信手拈來了,如果阿九再有個閃失,那隻能說明是你不盡心盡責,那朕就廢了你!”
白淵得意洋洋的走了,留下方青離在原地呆若木雞,藺遠從一旁湊上來,結結巴巴道:“公子,您是不是真的會被——”他對着下頭比劃了一下。
方青離剛要說什麼,凝香從寢殿裡出來了,她一臉的欲言又止。
“有什麼話直說吧。”方青離一臉的生無可戀:“我承受得住。”
“公主讓您趕緊滾。”凝香掙扎了半天飛快的說完了一句話。
方青離扭頭就走。
一路上,藺遠極其痛心的替他打抱不平。
“公子,您說,那公主沒來之前,皇上把您當親兒子,公主來了以後,皇上把您當狗腿子。”
“怎麼說話呢!”方青離伸手就去揪他耳朵,把藺遠揪的眼淚汪汪。
“我說真的,您爲什麼還總幫着那公主。”
“我之前也沒想着幫她,只是好奇她的底細。”方青離短嘆。
“那您今天在皇后面前還緊趕着的替她圓謊。”藺遠不服。
方青離垂下眼眸,他又一次想起來,今天少女穿着寬鬆的睡袍,露出白皙的鎖骨,上面——
“我猜她的確是公主。”方青離低聲道:“那應該就不是輪法神教的臥底了。”
“公子怎麼知道的?”藺遠納悶。
“她一直躲着不讓我瞧臉,多半之前與我見過。”方青離道:“這就解釋的通了。”
主僕二人對視一笑,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