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崎嶇昏暗,幽靜駭人,只能聽見腳步聲帶着寥寥迴音。
柳煙不知爲何的心裡有點發怵,她一向藝高人膽大,但是總覺得整件事都透着一股邪氣。
“聽你聲音,是個姑娘?”方青離忽的開口,他氣息平穩,聲線溫潤有力,讓柳煙心緒稍定:“是又如何?”
“多大了?”
柳煙像看怪物一樣看着他,憋了半天說:“十八。”
“十八歲,多好的年紀,爲什麼想不開當刺客?”
“那你又爲什麼當刺客?”柳煙沒好氣:“當的這麼差勁還連累我。”
“莫非你是專業的?”方青離冷不丁笑了起來:“專業的還被人追成那樣?”
爲了防止大業未成就被氣到折壽,柳煙選擇沉默,亦步亦趨的跟在方青離身後,走到甬道盡頭方青離毫無預兆的停下了腳步,柳煙一頭撞在他背上。
“你幹嘛突然停下來啊?”柳煙揉着腦袋氣結。
“手給我。”
“什麼?”
“讓你手給我,閉上眼睛走。”方青離無可奈何的解釋:“我怕你一個小姑娘被嚇着。”
“對不起我纔不是小姑娘。”柳煙將他擠到一旁,扔給他一記眼刀:“嚇我,沒那麼容易。”
方青離聳聳肩給她讓開路,一股濃烈的腐臭撲面而來,凸起來的道路居然是用白釉瓷鋪就,那光潔的白色襯的四周環境愈發髒亂難忍,兩旁凹陷下去成槽狀,槽裡堆滿了屍體,那些屍體橫七豎八交疊着,有的放的時間過久腐爛的厲害,看不清楚面容,倒是皮肉化成水,匯成一小灘一小灘,浸溼了屍體身上的衣衫布料,看裝扮都是些宮女太監。
柳煙異常鎮定,蹲下神去查看一具腦袋倚在路面上的屍體,方青離在一旁撫掌道:“厲害厲害,面對這等場面還能鎮定自若,在下實在佩服的緊。”
話音未落柳煙就慘叫一聲,幾乎是像裝了彈簧一樣折回來,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方青離兩隻鼓掌的手不知道往哪裡放,只聽柳煙肝腸寸斷的嚎着:“蟲子!有蟲子——”
他垂眸,瞧着那張浮腫可怖的人臉,從鼻孔和耳朵裡爬出三三兩兩白色的蛆蟲,他奇道:”你連這麼醜的屍體都不怕,居然怕蟲子?”
“你閉嘴!”柳煙渾身抖個不停,抱着他的動作緊了好幾個度:“不要提那個——那個什麼——”
方青離被她勒的夠嗆:“幾條蟲子而已,蛆蟲只吃屍體的又不會吃了你。”
“都說了不要說那個詞了——”柳煙快哭了。
“好好好我不說。”方青離無奈:“你變臉真的跟我們公主有的一拼,來來來先下來。”他伸手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背:“閉上眼咱們不看啊,我牽着你走。”
“不,不行......”柳煙說話都在打哆嗦:“我腿軟......”
方青離算是沒轍了:“你這個反應也是厲害。”
“感情不是你怕那個——你這個人有沒有良心還說風涼話!”柳煙帶着哭腔。
“那你要我怎麼辦?”方青離翻了個白眼:”你鬆一點我脖子折了。”
目測柳煙遇到蟲子渾身上下都癱瘓,連說話也成問題,方青離覺得這個時候問她拿主意本身就是個很蠢的主意,他二話不說把柳煙打橫抱了起來。
“閉上眼睛,不許鬧,不許說男女授受不親。”他簡單粗暴:“否則我立刻鬆手。”
柳煙嗚咽了一聲,攥緊了他胸前的衣服,像是害怕他把自己扔下來一樣,極力剋制發抖但是生理反應又控制不住,方青離不免有些心疼:“算了算了我開玩笑的,不會真的把你扔下來。”
他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心裡不知爲何覺得有點小得意,走過了死人堆他也沒做聲,一直走着,好一會兒柳煙甕聲甕氣道:“過去了沒?”
“沒呢。”方青離一本正經。
“可是我聞着味道淡了好多啊。”柳煙緊閉着眼,眉毛揉成一團。
“可能是你習慣了。”
柳煙猛地睜開眼:“你是不是在耍我?”
方青離適時鬆手,趁柳煙雙腳落地還沒站穩,迅速和她拉開距離:“你看啊,咱們還是進了一條死路。”
柳煙一邊捶着發軟的腿,一邊四處張望,這處依舊是個密室,只是多了些陳設,有一張牀,一張桌案,一個長衣櫃,牆上還掛着一幅山水畫,儼然是個寢室。
方青離道:“外面都是屍體,還能在此處安枕,奇人。”
兩個人各自摸索了一會兒,把牆上的畫也掀起來,也沒找到一絲像門的地方。
柳煙陷入了沉思,方青離卻溜達溜達,一頭躺倒在那張牀上,伸了個懶腰。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能睡覺,你也是奇人。”柳煙鄙薄。
“要是真死在這兒,我這輩子連媳婦兒還沒娶,感覺不值。”方青離雙手枕在腦後,閉目養神:“你說咱們倆正好一男一女,要不然就......”
“就你個大頭鬼。”柳煙說:“就算是爲了躲你我也要找到出路。”
“我這麼惹人討厭?”方青離道:“我最近遇到好些有趣的人,奇怪的是我覺得他們有趣,他們卻都覺得我討厭。”
“因爲你本來就很討厭。”
“我明明很討人喜歡的。”方青離認真的反駁。
“當一個人自己說自己討人喜歡,那就真的很討厭了!”柳煙說。
“你也挺自命不凡的呀?”方青離笑嘻嘻道。
“我自命不凡是因爲我有自命不凡的資本。”柳煙哼了一聲。
“哦?”方青離道:“那你找着出口了嘛?”
柳煙拒絕跟他鬥嘴,沉下心來思考:“這幅畫是董維昌的吞雲圖,畫的是梁山吞雲奇景。”柳煙摸着下巴道:“但我總覺得哪裡不太對。”
方青離來了興趣,跳起來走到她身邊,一起打量着那幅畫。
畫上羣山綿延,雲走風動,那捲雲景觀畫的栩栩如生,如猛獸吞噬的大口一般,柳煙一拍腦袋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了?”
“董維昌畫這副吞雲圖的時候是適逢東風最盛的季節。梁山地形獨特纔會形成吞雲之狀。”柳煙指着那畫上左側山頭道:“梁山最高的山頭是東邊在這裡,那邊就是西邊,東來之風在畫上就該是從左往右吹,這雲氣......怎麼是反的?”她伸出手指朝着那雲紋點去,只覺觸感如滾珠,她自右往左推動,腳下的地面開始震動。
“你看牀!”方青離喜道。
柳煙順勢看去,卻見那張牀的牀板朝一側翻開,如同棺槨一般。
方青離湊上去瞧道:“有樓梯,多半是出口了。”
出口開在鳳宣宮附近的一座假山後,二人走出來時不約而同的驚了驚。
柳煙心想,沒想到這老巢藏在太醫院之中,那花子譽豈不是有危險。
“還有心思擔心別人?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方青離瞅了她一眼,似是看穿了她。
柳煙皺眉,不欲與他多言,飛身離去。
她回到迎嵐殿,換下夜行衣還未來得及多做些什麼,便聽見殿外高喝:“皇后娘娘駕到!大皇子駕到!”
凝香將門敲得砰砰響:“公主!您快出來!”
柳煙看着手裡的夜行衣猶豫了一會兒,胡亂往牀下一塞,便推門而出。
皇后和白琛已經大搖大擺的在客廳入座,殿外浩浩蕩蕩站着一干侍衛,宮女們上了茶卻絲毫沒動,柳煙瞅着這陣仗,眼神分分鐘冷了下去。
“母后皇兄,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她皮笑肉不笑的福了一福。
“貴幹談不上,只是擔心皇妹的安危。”白琛斜睨了她一眼道:“方纔有人看見一黑衣夜行客闖入迎嵐殿,不知皇妹可曾看見?”
“沒看見。”柳煙回答得很乾脆。
“沒看見?”白琛怪異一笑:“那麼多雙眼睛都看見了,你卻沒看見,皇妹當真疏忽大意。”
“那你倒是將那些人叫來與我對質。”柳煙負手來回走動:“看看到底是真的有這麼一個人,還是他們捕風捉影,無中生有?”
“啪”皇后狠狠一拍案怒道:“你這是什麼態度,你皇兄好意擔心你安危,你這尖牙利齒的做給誰看?”
柳煙揚一揚眉:“那聽皇后娘娘的意思,接下來是不是要搜宮呀?”
皇后一時語塞,看向白琛,白琛清了清嗓子道:“凡事還是該謹慎些,這宮的確是要搜的。”
柳煙薄薄的嘴脣抿做一線:“旁人說進了我宮裡你們便要搜我的宮,那我若說夜行客去了皇后娘娘宮裡,那你們該不該去搜鳳宣宮呢?”
“我母后是什麼身份,你又是什麼身份,敢與我母后作比較!”白琛皺眉道:“你巧言令色,百般推脫,莫非你與那夜行客有關聯?”
“琛兒。”皇后扶着宮女的手起身,幽幽道:“公主一定要與本宮相較也不是不可,不過即便要搜鳳宣宮,那也得等先搜完這迎嵐殿再說!”
柳煙冷冷的看着這對咄咄逼人的母子:“我堂堂公主的住處豈容你們說搜救搜!不怕我告訴父皇麼?”
“巧了。”皇后似是料準了她會說這句話,笑聲婉轉:“皇上這兩天與各位大人們外出視察民情,不在宮裡。”
柳煙垂眸不語,拳頭攥的死緊,皇后哼了一聲轉回去坐下,白琛一揮手道:“給我搜!寢殿也給我搜!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
侍衛們如蝗蟲過境一般涌入迎嵐殿,將宮裡的宮女太監們撞得東倒西歪,他們掀翻了桌子椅子,將地上的絨毯踩得一塌糊塗,簡直如同被當街扒光了衣衫一般恥辱,柳煙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小步小步退出殿外,冷漠的與他們拉開距離,凝香攥着她的衣袖,瑟瑟發抖道:“公主,他們到底要怎麼樣......那是您的寢殿,他們真的要搜麼?搜完了您以後還怎麼見人啊......”
柳煙不語,她翹首眺望着西面的天空,似是在等待着什麼。
一羣侍衛粗暴的將迎嵐殿的外廳搜完便要往寢殿去了,因着從未進過公主的寢殿,而這皇家閨閣更不是尋常男人能進的,那雕花殿門此時散發着說不出的旖旎曖昧,便有人露出幾分急不可耐的神色來。
他們依舊是有些猶豫,都不動作了紛紛看向白琛,白琛怒道:“給我進去搜!把刺客放跑了!你們統統都要掉腦袋!”
忽的,門外傳來脆生生的驚呼:“哎呀,那是哪兒啊,怎麼冒煙了?”
她這一聲清吒在迎嵐殿裡顯得突兀,衆人不約而同的朝她看來,一旁凝香踮起腳尖,一臉的好奇,伸手遙點遠方道:“怎麼好像是鳳宣宮呢!”
“什麼?!”皇后一驚之下站了起來,將案上茶杯碰倒,茶水撒了她一身,她也顧不得,急急忙忙的走出殿來。
“我的天哪!”皇后尖叫起來,險些暈厥:“鳳宣宮着火了!”
語出驚人,白琛也有些懵了,結結巴巴道:“母后您......您是不是眼花了!”
“本宮怎麼可能跟你開玩笑!”皇后急的花容失色,見白琛還是將信將疑的態度不禁怒斥:“你們是死人嗎!還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趕緊去鳳宣宮救火!”
一時間那羣侍衛也顧不得其他,沒命的往鳳宣宮去了,柳煙退開給他們讓道,時不時還大驚小怪道:“哎呀莫不是那夜行客藏匿在鳳宣宮裡!皇兄您一定要好好搜一搜!母后的安全重要啊!”
也沒人得空搭理她了,柳煙得了個沒趣兒,拍拍手回到自己的殿裡,偌大一個迎嵐殿已是一片狼藉,她彎腰將一張椅子扶起來,輕輕嘆了口氣。凝香帶着哭腔道:“公主,他們太過分了。”
“哭什麼,咱們這是劫後餘生,應該高興纔對。”柳煙扶着椅子背微微一笑:“來搭把手,收拾收拾,晚上我要喝排骨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