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煙如迅影般掠過公孫巧的視野, 距離軍隊不近不遠,她回眸一笑,脣紅齒白, 讓人瞧得格外清晰, 彷彿是刻意爲之, 帶着滿滿的挑釁, 與先前那個平凡恭敬的書生截然不同。
公孫巧一眼就認出了她, 只覺得心頭無名火熊熊點燃,她厲聲道:“方辭在那裡!抓住他!”
柳煙策馬而馳,頭也不回, 烈烈的風將她鬢邊頭髮吹得亂舞,她穿過曠野, 眼見一座孤山漸漸的近了, 彷彿一個巍峨的巨人朝她張開懷抱, 她計上心頭,衝入山腳叢林, 翻身下馬。
“回去找我大哥吧,一來我上山用不着你,二來他們兩個大男人騎一匹馬實在太奇怪了。”她摸了摸馬頭,在馬兒耳畔輕聲一笑,然後一巴掌拍在馬臀上。
馬兒聽話地跑遠了, 她擡眸望一眼遠處, 茂密的樹枝被人粗暴的扯來扯去, 發出令人焦躁的“沙沙”的聲響, 顯然是那羣人已經追進林子來, 她二話不說,一腳踏上山體, 往山上攀去。
這林子裡樹木叢生,只有一條開闢出來的山道藏匿於其中,柳煙卻不走坦途,專挑陡直的土坡走,她一手拽了隨處可及的枝葉樹樁,借力攀爬,好在一人用腿卻比那羣騎馬的要靈活許多,她又在過來的路上就地取材設了一堆絆馬索和滾石陷阱,有的試圖緊密追逐她的士兵便被放倒,滾下山坡去,嗷嗷叫喚。
爬到半山腰,她喘了口氣跌坐下來,只覺得兩條腿都在細微的顫抖,本來爬坡就是體力活,腿上的創傷痛不可當,布料沾了汗水和血黏在傷口上,動輒拉扯更是難捱。
她五指用力摳進了泥土裡,心裡頭嘔着一口氣,那口氣足以戰勝肉體上所有的痛楚。
“公孫巧。”她一字一字的說:“我一定不會讓你得逞。”
——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鬥爭。
嘈雜叫喊聲隱隱傳來,他們又鍥而不捨的追上來了,這次他們好像是學乖了,不再緊跟着柳煙,而是沿着山道捷徑走,進度快了許多,柳煙咬牙強撐着站起來,提了一口氣,繼續奮不顧身的往上爬。
本來這幾日就沒正經吃什麼東西,體力透支的厲害,直到黎明降至,她才爬到山頂。
兩條腿像是灌了鉛,每動一下都像是將皮肉擱在銼刀上挫,她趔趄了一下勉強撐住膝蓋纔沒有摔倒,只聽到背後傳來公孫巧氣喘又得意的笑聲:“還跑?你跑啊!我看你能跑到哪裡去!”
柳煙回頭一瞧,雖然疲憊至極,但仍舊彎起了脣角,那原本聲勢浩大的軍隊,會當凌絕頂的也不過就這幾個。
“你笑什麼?!”公孫巧不忿道。
“笑你費了那麼大功夫那麼多的人,依舊連我的衣角也沒碰到。”柳煙道。
“好你個方辭,死到臨頭還嘴硬。”公孫巧策馬上前一步,柳煙警惕的後退一步,彷彿對身後的萬丈懸崖毫無意識,也質疑要離公孫巧遠一些:“你到底是何人?!”
“事已至此,告訴你也無妨。”柳煙如釋重負的吐了一口氣,拱一拱手,姿態閒雅:“鄙人姓柳,單名一個詞。”
公孫巧震驚當場。
她一手攥緊了繮繩,另一隻手顫巍巍的指着她,聲音尖利:“你是柳煙?!”
柳煙莞爾一笑,一手將髮髻扯開,烏髮如瀑布般垂落,在東昇旭日的映照下,她背後溢出淡淡的金色光華來,襯的她一張明秀而精緻的臉龐飄然若仙。
公孫巧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那個只在旁人描繪中存在的奇女子驟然間活生生的站在自己的面前,比想象的更加美麗,更加的鎮定自若,還攜帶着一個巨大的局,她像是一個運籌帷幄的老將,悄無聲息的滲透到自己的周圍,將那個局一點一點的展開與她瞧,但她依舊瞧不見盡頭在何處。
“你竟敢孤身一人闖我大涼!”她咬牙怒道:“放火燒我王宮,還——”
“回敬而已。”柳煙神色怡然:“方青離是我白朝的人,你敢搶,就要付出代價。”
她的言辭是果決狠厲的,和她柔和婉約的長相截然不同,卻構建出另一種別樣的美感來。一如她之前被自己設下的陷阱弄傷,佯作虛弱,卻一針見血的道出自己的痛處。
一個分離了肉體和意志的人,是可怕的。
“呵。”公孫巧怒極反笑:“你之前拒絕了他,現在又出爾反爾的來搶人,如此妒婦行爲,實在令人不齒!”
“他連這個也跟你說?”柳煙微微一愣,重點抓錯。
“他與我發展到何種地步想來你也不知道。”好像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公孫巧眼角微揚,頗爲自得:“他與你也沒有夫妻之實,我便要帶他回去又如何?”
“那你倒是說說,發展到什麼地步了?”柳煙微唻雙眸,也不着惱,只擺出一副側耳聆聽的誠懇模樣。
“先前我二哥要將我許配給別人,他方青離就算重傷在身,也要不顧一切出手傷了那人,好將我搶回來。”公孫巧聲音婉轉溫柔起來:“如若這還不是情深似海,那怎樣纔算情深似海呢?”
她每說一個字,柳煙的眸色就暗一分——這些話都是真的,她公孫巧沒有撒謊。
“所以,你帶他走時可曾問過他的意願?他說不準對我早有情誼,你們一廂情願的要將他帶回去,棒打鴛鴦可是要遭天譴的。”公孫巧笑語嫣然。
見柳煙的臉色不太好看,大約是被戳着痛處,公孫巧越發得意:“你不如叫他出來,咱們三個好好對峙一番,也讓你死的甘願。”
“你讓我叫他出來我就叫他出來,我又不傻。”柳煙想了想,又恢復了懶洋洋的模樣,專心說話氣人:“至少到目前爲止,我還是贏的。”
“贏?”公孫巧冷笑:“你也不看看你身後是什麼!是萬丈深淵啊!你已至絕境了,還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公孫巧。”柳煙笑了一笑,答非所問:“你會不會奇怪,我爲什麼放着康莊大道不走,非要爬那些難爬的土坡,爲難自己這雙膝蓋。”
公孫巧不明所以的望向她。
“你會不會奇怪,爲什麼沿着山道爬上這山頂的人連一半也不到?”柳煙道:“有些人在山頂前那一段就口吐白沫失去意識,再難以前行。”
“你放毒!”公孫巧微一思忖,怒喝。
“我看你是瞎纔對。”柳煙滿臉寫着“孺子不可教也”:“山道兩旁長了那麼多帶刺的‘蟒草’,我都已經退避三舍的那麼明顯了,你們還要緊趕着的湊上去,我是不知到底該說你們魯莽,還是勇者無畏啊!”她嘻嘻笑了起來。
公孫巧心中一沉,猛地回頭,卻見接二連三的有人摔下馬匹,抱着肚子□□抽搐,“蟒草”的毒性可以提神醒腦,令人興奮,但過量便會使人中毒,也難怪這些人策馬爬山時異常精神抖擻,她當時一門心思想要追捕,卻沒有發覺這一層。
“你使詐!”她恨恨的望着柳煙大喊。
“路是你們自己選的,與我何干?”柳煙淡聲道:“我的目的只是引開你們,現在看來我的目的完全達到了,我可不就是贏家麼?”
“真是個瘋子。”公孫巧冷冷的罵道:“你就要死了,那方青離即便活着回去了你又能怎麼樣?他一樣會再娶別的女人,你這是在替他人作嫁衣!”
“開玩笑。”柳煙嗤笑一聲,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笑話:“你以爲我的樂趣在於嫁給方青離?大錯特錯了好嗎!我又不是你!”
“難道不是嗎?”公孫巧俏臉通紅,柳煙氣人的功夫實在了得,每一句話都在扎人心窩:“你費盡心機,千里迢迢而來不就是爲了他?”
“笑話,我柳煙豈會是那種耽於兒女情長的膚淺人,我的樂趣在於欣賞你們求而不得,原地跳腳的可憐模樣,那都是你們之前燃起戰火,傾軋我朝百姓所該得的報應。”柳煙倏地啓脣冷笑,像是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公孫巧,你和你的涼國一樣,蠢得可以,還妄想騎到我們白朝人頭上,癡人說夢!”
公孫巧不可思議的看着她,柳煙的快意近乎癲狂,她真是個太奇怪的人了,言談中生死彷彿真的是無足輕重的事,報復纔是排在第一位的。
“沒意思沒意思。”柳煙在原地打轉,手舞足蹈,她距離懸崖僅幾步之遙,卻恍若不覺:“啊呀。”她伸手指着天空,一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你們有更壞的消息來了。”
公孫巧聞言擡頭,一隻信鴿降落,她取了紙條來看,微微變色,猛地將紙條揉進掌心。
她恨恨的看向柳煙——這個人難道真的能開天眼?!
“就算我殺了你,也不會覺得有快意。”她喃喃道:“你剝奪了我最重要的東西,我卻不能剝奪你的,是我輸了。”
她一扯繮繩,調轉馬頭,大聲道:“回城!”
柳煙在原地停下動作,靜靜的望着她遠去的背影,這個公主來時帶着大批人馬,驕縱而不可一世,回去時卻人煙稀少,形容頹然,自己想要看到的,已經統統都看到了。
方青離啊,她給你的痛苦,我一分不少的都還給她了,這個世界上除了我,沒人可以傷害你。
她專注的神色漸漸的渙散開來,像是維持不住某種情緒了。
“可是,你又騙我啊......”她半是酸澀半是懊惱。
“嗖”一聲,毫無徵兆的,公孫巧搭弓上弦,旋身便射出一箭。
這一箭瞄準了柳煙的眉心,柳煙微微一怔,下意識的躲閃,腳下的地面卻驟然間斷裂開來,她連喊也來不及喊一聲便筆直的墜落了下去。
“哼。”公孫巧將弓遞給一旁的隨從,毫不猶豫的下山。
“公主。”隨從道:“那白朝援軍便要來了,你此時卻殺了他們的公主......”
“是我殺的麼?是她自己沒站穩罷了。”公孫巧冷冷道:“到此爲止,我不想在聽到與白朝有關的一個字。”
“可是——”
“她如果這還死不了,說明老天也要她和方青離在一起,那我就管不了了。”她悠悠道:“柳煙,我雖剝奪不了你最重要的東西,但方青離的,我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