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恩走到牀邊,他走得很慢,讓蘇米雅與奧妮婭有足夠的時間迅速檢查完琳迪的狀況,安靜地退出了房間。
繃帶包裹着琳迪的肩和脖子,還在頭上圍了一圈。看着她傷痕累累的樣子,克雷恩真想衝去冥府把席維德的靈魂揪出來鎖進鎮魂石贈送給鬣狗家的亡靈巫師。
也不知道,上次裁決者特萊奧拉給夏萊娜治傷的藥還有沒有,現在去迷霧森林裡借還有沒有可能借到。
琳迪的手指動了一下,跟着,痛楚傳進了她的腦海,讓她清晰地哼了一聲,似乎有些遺憾地說:“竟然……沒有死麼。我還以爲,冥府的接引者,也長着……你這麼一張討厭的臉呢。”
“琳迪,”克雷恩擡手揉着頭,他不明白爲什麼只要接近琳迪,腦中的痛楚就會格外強烈,但他一定要忍耐下來,“我不知道,時隔這麼久不見,你爲什麼……變成了這副樣子?”
“是說我已經變得醜陋嗎?”她的眼皮垂下,彷彿已經不願意再看到他,“可帶着傷疤活下來,總好過一身美好的死掉。”
“我聽說你一直在深紅流星做會長,我以爲,雷託亞不是那麼危險的地方。”
“會長去外面旅行,並不需要專門發個通告。”琳迪緩緩說道,“我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怎麼可能天天陪着拉格尼看無聊的文件。”
“你……一直在找我嗎?”
“不。”她很快否認,“在廢料街哭着呼喊你的那一次,已經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德曼說得對,不管你將來變成什麼樣,我都要先強大起來,如果一直都只是個……小女孩,即使找到你又能怎麼樣呢?”
“所以……你就有了這一身的傷疤嗎?傷成這樣,就是你強大的證明?”克雷恩伸出手,想要握住她因痛苦而攥緊的拳。
但她躲開了。
“不,傷是我還不夠強的證明,我還活着,纔是我在慢慢變強的證明。”琳迪用很壓抑的口氣緩緩說,“克雷恩,我長大了。我能準確找到霧光之淚或者任何地圖上標明過的位置,我可以騎着獅鷲長途跋涉穿越大半個聖域,我殺死任何敵人都不會再感到愧疚,我不會再害怕高處,甚至,不再畏懼孤獨。我已經在不再想要找到你了,五年前的記憶,我就埋在霧光之淚的旁邊,每年,來此祭奠。”
“我真的沒想到。”克雷恩的目光帶上了無法剋制的痛苦,“這五年裡,我的頭髮長了,你的頭髮卻剪短成這樣,我的傷好了,你卻……傷成了這副樣子。”
“你的頭髮並不長。”她皺了皺眉,睜開眼看着他說,“倒是……顏色變得很漂亮,現在,更像是一個真正的火精靈了。”
“是伊莉絲替我剪掉的。至於顏色……是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才變成了這樣。”他擡手撥弄了一下發根,緩緩說道,“發生了很多事,我很想都告訴你,琳迪,你有時間聽我說嗎?”
“不需要。”琳迪平淡地說,“我並不是一直昏迷不醒,蘇米雅在我耳邊說了很多,我其實都聽到了。我之前大半年都在雷託亞,親王閣下,你的事蹟,我也不可能完全不知道。算起來,我也是精靈貴族的前妻了呢。我應該爲此而驕傲一下嗎?”
“琳迪,我……”克雷恩想要重提一下曾經的過往,可纔要開口,頭顱就又像是在被鈍斧子劈砍一樣疼痛起來,“嗚……該死,弗拉米爾……你……給我收斂點!”
琳迪有些驚訝地看着他,小聲說:“蘇米雅不是說,你們……已經糾纏到一起了嗎,你還能跟他對話?”
“我不能……”克雷恩捂着頭,痛苦地說,“但我知道他在試圖阻止我,因爲我一接近你,就……就會頭疼。一想到咱們曾經旅行的經歷,就……疼得更厲害。”
“這不是很好麼。”琳迪黯然地偏開頭,“你本來就已經開始新的生活了,大家都變了,瑪莎死了,蠻牛也死了,蘇米雅變成了莫名其妙的聖堂武士,你……成了親王閣下,已經是水精靈王國的貴族,就連最不成器的我,也已經做到了去帶領指揮一個龐大的弓箭行會。別再回想了,克雷恩,咱們大家,都回不到過去了。”
“我不相信瑪莎死了,也不相信蠻牛死了,蘇米雅爲了她的信仰而變得更強,如今知道了背後的秘密,也從心靈的束縛中解脫出來,你把行會帶領的很好,我相信大家都在變好。”克雷恩傷感地說,“只有我,還在迷茫我的強大究竟是好是壞。琳迪,我需要你。”
“需要我什麼?”琳迪的視線依然落在牀的另一邊,沒有移動,“你有一個公主妻子,有個蒼翼家的亞龍坐騎,連跟着你的小女孩,都是神獸雷狐,你甚至……還引發神蹟,成了巨龍之翼的什麼炎龍使者。你的小隊幾乎都是你的情人,克雷恩,我不是因爲受傷太重而睜不開眼,我是不願醒來,寧願死了一樣躺在這兒。”
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壓抑不住的鼻音,“我曾經那麼想來霧光之淚看看,和你分別後,我以爲這裡能治癒我的難過,可是……它不行,心裡的痛苦,果然只有靠時間才能慢慢消化。”
她在這裡短暫的停頓了一下,跟着,爆發一樣喊了出來:“我好不容易習慣了等不到你的生活,你現在又來找我幹什麼!”
“琳迪。”頭痛越來越劇烈,克雷恩顫抖着伸出手,想要撫摸一下她如今失去了光澤的短髮,“我……我之前的五年,也在消化心裡的痛苦啊。我的手臂上,鎮魂石的疤,現在都還會疼,在那段時間裡,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
“你知不知道,我最難過的就是這個……”琳迪的雙肩微微起伏,隱隱的抽泣聲摻雜在了她的話中,“你不准我找你,我只有等着,可我最後等到了什麼?你被另一個女的解救了,治癒了,你們……還結婚了。克雷恩,我痛苦得想要發瘋,我甚至覺得,我能對五年前穿着魔龍甲的芙伊感同身受。我不想變成那樣的人,克雷恩,我只有選擇忘記你……”
“可我……唔……我……”劇烈的痛楚終於徹底劈入了克雷恩的腦海,他眼前一黑,突然暈了過去。
而他的手,最後也沒能碰到琳迪的發。
爲什麼……爲什麼同樣是過去的同伴,和蘇米雅在一起,和悠奇並肩戰鬥的時候,就都不會有這樣的問題?
當意識漸漸回到腦海之後,克雷恩尚未完全控制住身體,就已經在思考這個奇怪的狀況。
仔細回想一下,他其實從進入迷霧森林,想起和琳迪在一起的記憶,就開始了這種令他腦袋好像被鋸子切割一樣的痛楚。
琳迪的不同之處,到底在哪兒?
他不懂,想不通,而且,莫名覺得,那股痛楚還很懷念。
是什麼東西……在反抗嗎?
他張了張嘴,嗓子裡乾澀無比,又熱又辣,好似吞了一口通紅的炭,這讓他痛苦地哼了一聲。
馬上,他的身體被抱起,清涼甘甜的水灌了進來。
嚥了幾口後,他緩緩睜開眼,適應了一下窗口投入的光線,就看到了一臉焦急的薩爾瓦斯姐妹,奧蕾妮在旁邊扶着他喂水,而奧妮婭正一臉蒼白地緊握着法杖,看樣子不知道丟了多少治療魔法在他身上。
難怪感覺精力格外充沛,他動了動肩膀,嘶啞地問:“什麼時候了?”
旁邊傳來蘇米雅疲倦的聲音,“已經是8號午後了,你昏迷了大半天。琳迪被你嚇到,慌亂中扯裂了傷口,要延長養傷的時間。克雷恩,你……這是怎麼了?”
“我不清楚。就是……頭疼得厲害。”他皺眉看向奧妮婭,柔聲問,“奧妮婭,你注意到了什麼嗎?”
奧妮婭望着他搖了搖頭,困惑地說:“我搞不懂,你沒有受傷,也沒有中詛咒,沒被下毒,我用了所有治療的方法都沒效果,只有祝福能讓你稍微好轉一些,硬要說的話,就像是被誰用光系精神魔法攻擊過。可當時周圍沒有敵人啊。”
“不,有。”克雷恩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腦子,“那敵人……在這兒很久了。”
不願意和她們多做解釋,他坐起來,看了看牀邊趴着的夏萊娜,和桌邊一身酒氣呼呼大睡的琴,晃了晃頭驅趕走昏迷後那種微妙的失衡感,彎腰穿上了靴子,“琳迪休息了嗎?我要見她。”
蘇米雅皺着眉攔住了他,“克雷恩,我覺得,你們暫時不要見面得好。琳迪的情緒很差,她覺得是自己害你昏迷過去的,快要鑽進不可能再和你相處的牛角尖中,我想……你最好等她傷愈,以後再見面,再談你想談的事情吧。”
“蘇米雅,”克雷恩雙手握住她纖細的肩膀,忍着又涌上來的頭痛,緩緩說,“琳迪能幫我。我不知道爲什麼……但是琳迪能幫我。我感覺……自己的腦海中有誰在求救,他需要……需要什麼力量來幫他一把……”
蘇米雅望着他紅光閃動的眸子,隱約明白了什麼,可她思忖片刻,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現在並不合適。琳迪正是情感上最脆弱的時候,你這種時候去找她求助,只會讓她被你拖進泥沼中,克雷恩,讓她恢復一下,讓她慢慢接受你的解脫不是因爲她這個事實,好嗎?”
“可我……不能一直等在這裡。已經8號了,我必須在10號之前趕到伊莉絲身邊。蘇米雅,我已經……錯過許多承諾,這個,絕對不能再失約。”
“你不需要一直等在這裡。”蘇米雅柔聲說道,“我會跟琳迪一起回雷託亞,在隼目堡陪她,我會慢慢告訴她我知道的事情,讓她瞭解一切。也許不久之後,我就會帶着琳迪,帶着她組織的射手們,去水精靈王國找你。”
“要快……”他低下頭,閉上眼說,“蘇米雅,拜託,請一定……要快。我不知道……那聲音還能堅持多久。如果……如果琳迪再出現在我面前,而我卻感覺不到頭痛,那……可能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蘇米雅點點頭,面色凝重地說:“我明白。克雷恩,我知道戰爭很殘酷也很辛苦,這要求可能會有些過分,但……還是請你一定要堅持住。不要……被自己擊敗啊。”
“我會……努力。”他擠出一個微笑,跟着站直身軀,深呼吸幾次後,臉上的表情終於恢復了平靜,大聲說,“夏萊娜,去吃些東西,咱們準備出發了。奧蕾妮,其餘同伴交給你帶領,儘快返回水精靈王國,然後去伊莉絲軍中找我。我將直飛伊莉絲那邊,這個消息,你可以報告給女王陛下,告訴她,伊莉絲的成年禮,我一定會在,至於之後,她愛派什麼任務都行。”
夏萊娜揉着眼睛坐起來,“誒?出發?這就走嗎?”
“沒錯,咱們要繞開迷霧森林,晚上你還要休息,不抓緊點,要來不及了。伊莉絲很重視這次成年禮,快。”克雷恩抓起胸甲套上,扭頭對奧妮婭說,“還有什麼東西落下就都交給你了,我現在腦子還有點亂,奧妮婭,幫我收拾好。”
奧妮婭點點頭,微笑着說:“是,親王閣下,請代我向公主殿下問候生日快樂。”
“放心,我會讓她的生日非常快樂的。”
在霧光之淚的湖岸上站了一會兒,巨大寶石一樣的美麗湖面的確很能讓人心情寧靜,克雷恩注視着瀰漫的淡淡霧氣,深深地吸了幾口湖面上流淌的清涼微風,等待着夏萊娜準備完畢。
而幫忙照看了大半夜之後就睡覺一直沒吃東西的女亞龍,就在後面不遠匆忙地大吃大嚼,用水壺往下灌着來不及咽的肉。
考慮到雷託亞王國的暗流涌動,臨出發前,克雷恩叫來了庫諾依,慎重起見,交代了她一個任務,跟着蘇米雅和琳迪,保護她們直到和她們一起來找他會合。
安排好一切後,他跳上已經變身完畢正昂首擺尾的矯健亞龍,輕吻一下那蒼青色的鱗片,展翅起飛,衝向霧氣瀰漫的蒼穹。
繞過迷霧森林東北角的時候,克雷恩又一次看到了裁決者特萊奧拉。
那個展開皮翼的墮天使魔女,就那麼靜靜地立在半空,帶着複雜的神情,目送他從旁飛過。
他沒有感覺到敵意,那位曾經也揹負着雪白羽翼的墮天使,讓他的記憶中,莫名涌現出一股懷念的味道。
直到那身影在身後的霧中消失不見,克雷恩才從混亂的記憶中翻找出一個應該沒錯的名字,曾經與弗拉米爾在最危險的地方並肩作戰過,天使部隊的軍紀督察者之一,最強大天使,巡天使特萊雅爾。
爲什麼,她會被斬翼?
一股惡寒,就這樣悄悄爬滿了克雷恩的後背……
休息一晚上之後,9號早晨,水精靈王國北境下起了淅瀝瀝的小雨,陰溼的天氣讓夏萊娜小腹的傷疤又疼又癢,大概是恢復太快的後遺症,只好耽擱了大半天,在北部邊境城市買了一些藥膏塗抹,纔算是緩解了幾分。
克雷恩並不太着急,他了解夏萊娜的耐力和速度有多麼優秀,所以中午還跟她一起在小旅店的向陽房間裡,沐浴着剛裂開的雲層中投下的金光,溫存親暱了片刻。
適當的愉悅,讓夏萊娜充滿了力量,喝了些水後,直接從旅店窗臺上起飛,展翅掠過了下方驚訝的路人。
中途休息了三次,每次十五分鐘,其餘時間,夏萊娜都在全速飛翔。
總算是不辱使命,傍晚夕陽還在掙扎着不肯落下的時候,已經開始氣喘吁吁的夏萊娜終於在天空衛隊的引導下降落在伊莉絲駐紮的營區。
這些天裡,第一軍團對墮石林地方向展開了全面壓制,並嘗試俘獲裝配了最新微縮回路的魔裝弩兵,可惜對方的指揮官比預想中謹慎得多,沒有把握的情況下決不允許魔裝弩兵出擊,導致幾場衝突下來,伊莉絲這邊還吃了小虧。
還在訓練新兵的異族聯軍與女王直屬近衛軍接管了南線防務,由露西絲與古蒂拉帶領的第二軍團,則順着伊莉絲之前大肆破壞一路攻打出來的路線,攜帶了充足補給穩紮穩打地侵入進去。
克雷恩來到伊莉絲所在樹屋下的時候,一個傳令兵激動地揮舞着捷報跑在了他的前面,大聲宣佈着第二軍團再次劫掠高純土晶石礦場成功的消息。
土精靈王國在一次次的打擊下無法重振旗鼓,就是對水精靈王國最好的消息。
而風精靈與火精靈交界一線,則出現了非常奇葩的情況。
雙方的邊境林地都遭遇過突破和洗劫,而兩個精靈王國又都比較重視武裝缺乏高效率的建設恢復能力,結果就是南北對峙的防衛軍不約而同地放棄了千瘡百孔的第一線,退守相對建設情況較好的第二線。
風南火北的邊境線上,就這麼出現了一個寬闊的真空走廊,原本處處據點的地方,如今都變回成沒有精靈駐守的自然森林。
克雷恩上去的時候,伊莉絲正在和幕僚團分析手頭的幾種作戰方案。
並不太意外,普拉薇婭就在其中。
對任何指揮官來說,親自提拔的部下,總要比各家貴族硬塞的感覺上可靠一些。恰好普拉薇婭的戰術傾向,還挺對伊莉絲的胃口。
克雷恩悄悄站在後面旁聽的這十多分鐘,和伊莉絲討論最多的,除了直屬副手克勞蒂雅,就是普拉薇婭。
討論的情況挺激烈,後續的行動計劃,幕僚們的意見分成了三派。
以大部分軍務官參謀爲主的一方,認爲水精靈王國作爲本土被襲擾最輕微的國家,應該繼續保持謹慎對峙的優勢積累,讓女王陛下投入的巨大軍費,源源不斷轉變成前線作戰的力量,等待達爾斯蘭的匠師團幫助研發出真正可以應用的微縮回路魔動機,配合劫掠的高純度土晶石消滅和火精靈一方的技術代差,一點點碾過對手。具體到戰術上,就是鉗制墮石林地,讓火精靈與風精靈在對峙中處於弱勢無法出擊,保證對土精靈王國的襲擾不間斷,不斷增加己方的戰略優勢,直到可以一舉將對方主力擊潰。
以克勞蒂雅·聖林湖爲代言人的貴族將領一方,則並不認同消極防禦被動挨打的對峙模式,也不相信火精靈會眼睜睜看着對手掌握經濟優勢和生產力優勢坐以待斃,最重要的是,火精靈王國的軍備能力多年來在艾爾法斯聯邦中遙遙領先,專業魔晶石匠師的數量幾乎相當於另外三國的總和,如果放任時間流逝,魔裝弩兵必然會從現在的小隊擴大成分團,甚至到組建成精英軍團的程度。所以必須要打擊到對方的根本,才能轉爲積累。這一方提出的戰術,是從風精靈王國借道,或者沿着真空走廊風精靈防線一側悄悄進軍到此前曾被風精靈主力突入過的地方,從那裡殺進火精靈王國內部,至少要實現一定範圍的設施破壞,削減對方的軍工產能。
而最激進的,則是以普拉薇婭·晨露爲首的一小部分幕僚。
她和克勞蒂雅的部分觀點一致,不認爲消極防禦能積累起足以致勝的優勢,但也不認爲墮石林地的主力會在內部被襲擾的時候陷入牽制狀態,河網林地的駐軍只剩下一萬常備,以火精靈的戰略傾向,恐怕會拿出兩敗俱傷的計劃,對水精靈王國內部發起總攻。火精靈王國的軍備生產主要集中在王都圈,一般的突入戰鬥根本難以破壞到根本,而水精靈的經濟優勢主要就來自於各片繁榮富強的林地,一旦進入到互相洗地的狀態,哪一方損失更大不言而喻。所以普拉薇婭認爲,應該從火精靈最大的生產劣勢下手,那,就是有生力量。四大精靈王國中,元素精靈數量最少的就是火精靈王國,同樣是三千名士兵的損失,火精靈王國就會更痛。那麼,最合理的戰術,就是和風精靈聯合出擊,趁着土精靈一方無暇支援,對墮石林地的四萬敵軍主力制定徹底的圍殲計劃,即使爲此必須把林地中剩餘的一萬多居民一起捲入,也在所不惜。
“戰爭的勝利果實,無不是踏着滿地的屍骨去摘下的。公主殿下,墮石林地這個巨大的釘子,咱們不可能永遠迴避下去。我相信,火精靈一方的指揮最想知道的,就是如何打穿咱們的河網林地。”口乾舌燥的普拉薇婭不遺餘力地勸說之後,終於看了一眼克雷恩,開口說,“我想,親王閣下一定會認同我的想法。除此之外,我沒什麼要說的了。”
伊莉絲一怔,迅速扭頭看了一眼,然後轉回來,雙手一按桌子,說:“你們都看到他進來了?”
桌邊的幕僚團一起忍着笑點了點頭,至於親王閣下進來就用手勢示意他們繼續這件事,就不需要額外匯報了。
似乎很想繃住臉上的笑,但最後,那夜薔薇一樣的笑容還是綻放開來,伊莉絲退後兩步,站到了克雷恩的身邊,一本正經地說:“那麼,你們的意見我都收到了,接下來,我會和親王認真討論一下,做出正確的決定,時候不早了,大家也去休息吧。”
沒有誰會蠢到在這種時候不識趣。
於是很快,屋中就只剩下了他倆。
“其實,軍事會議比較重要吧?”擁抱住妻子深深吻了一會兒後,克雷恩微微低頭,望着伊莉絲碧藍的眸中自己小小的倒影,輕聲說道,“我可以再等一會兒沒關係的。”
“這不是能很快決定的小行動。”伊莉絲嘆了口氣,心中的思念似乎被剛纔那一吻緩解了不少,雙手一鬆向後退開兩步,“而且今天大家的爭執太過激烈,暫停休息一下,都去冷靜兩天,之後再討論會比較好。”
察覺到她微妙的疏離感,克雷恩上前兩步拉近距離,握住了她的手,“怎麼了,伊莉絲,你……在不高興嗎?”
伊莉絲搖了搖頭,突然抓起他的手用力咬了一口,瞪着上面留下的牙印說:“我何止是不高興,要不是你還記得按時趕回來,我……我就要大發脾氣了!”
“呃……”想起了格蕾希亞那邊準備用的計策,克雷恩只好撓撓鼻尖,帶着愧疚的表情說,“在王宮裡發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伊莉絲瞪着眼睛坐回座位上,板起臉說:“我姐姐說她勾引你,而你一點拒絕都沒有地就投入了她的懷抱。”
“什麼?勾引?”這下克雷恩愣住了,他沒記錯的話,格蕾希亞是準備用自己被強迫攻陷的謊言來疏離他們兩個之間的關係,可如果換成勾引,那豈不是更多責任在女王一方?
“怎麼,我姐姐的說法,有什麼問題嗎?這事關女王陛下的名譽,即使只有我們姐妹倆知道,我想應該也不會隨意撒謊吧?”伊莉絲閃閃發亮的眸子逼視着他,“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儘管知道在伊莉絲的洞察力之前撒謊不是個好主意,但答應了配合格蕾希亞,克雷恩總不能反悔。他定了定神,認真地說:“伊莉絲,女王陛下是你姐姐,她……有什麼必要騙你。沒錯,對不起,我沒能抵抗住她的誘惑。倒不是說她有多美,而是……你知道,我現在對那種強大、高高在上的女性有充沛的征服欲。不過我最喜歡看到酥軟在我身下的,還是你。”
伊莉絲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突然問:“告訴我,克雷恩,你跟我姐姐之間到底達成了什麼協議,爲什麼要在這件事上聯手騙我?”
“誒?”克雷恩一愣,“我……我們……沒有聯手啊。”
“可你說你受了我姐姐的誘惑。”
“對啊,女王陛下不也是這麼說的麼。”
“不,他說你強行非禮了她,但她感覺還不錯,就向我道歉,承認了和你的情人關係。”
“哈啊?”克雷恩頓時感到無比迷茫,“可……可你剛纔說的,不是這樣。”
“我在詐你。”伊莉絲乾脆地承認,“聯手撒謊的時候,如果有一方改變了說法,另一方無法當場求證,多半會措手不及,先順着話頭編下去。”
她微微一笑,但神情顯得有些譏誚,“現在能告訴我,你們這樣做的原因了吧?”
“咱們……回房間談吧。”克雷恩嘆了口氣,既然瞞不住,那就只能說清楚,反正,他也沒準備那麼乖乖聽格蕾希亞的話。
如果這姐妹兩個之間只能選一個,那就算失去得到火精靈王位置的可能性,他也必定會選伊莉絲。
不知道是別離的思念在醞釀,還是對姐姐的嫉妒在燃燒,回房後,伊莉絲在說話之前,先把他推倒在牀上,酣暢淋漓地享受了一場夫妻樂趣,才氣喘吁吁地趴在他的胸前,告訴他可以開始講了。
前前後後都聽完,伊莉絲陷入到一段長久的沉默中。
她翻身坐起,拿過上衣披上,赤着腳走到了窗邊,望着外面的藍色月光,似乎在沉思着什麼。
克雷恩沒有打擾她,他知道,很多事情,都需要慢慢消化。
“克雷恩,告訴我,如果琳迪跟你回來,你準備怎麼安置她?”
讓他有點意外,伊莉絲打破安靜的第一句話,關注點竟然在琳迪身上,“我會把她安置在安全的地方,等待戰爭結束,讓她跟着我。”
“聖佑林海的祝福,只會賜予一個妻子。”
“我知道,那就是你。這一點,不管誰來也不會改變。”
之後,伊莉絲又沉默了很久,才轉身走回到牀邊,掀開被子上去挨着他躺下,淡淡道:“睡吧,明天是我的成年禮,不管什麼話,我都想等到那之後再說。”
“好。”他側身抱緊她,低頭輕嗅着她髮絲間的味道。
格蕾希亞的手段,終究還是有了一定的效果,他能清楚地感覺到,即使胸膛緊貼在一起,即使心跳幾乎可以互相呼應,但他和伊莉絲的距離,還是無形中拉開了一段,非常明顯。
很巧,藍五月10號,伊莉絲公主與傳統成年禮在同一天的生辰,恰好是個火臨日。就像是命運在她的生命中微笑着打下了一個無法逃避的烙印。
沒有誰會天真到認爲火精靈會幫公主殿下慶生,整個營地依舊按照火臨日的常規方式加強了戒備。
熟悉的同伴都不在身邊,伊莉絲婉拒了副官們想要舉辦一個小型慶生宴的提議,將緊急狀況之外的決策權交給各分團長暫代,脫掉鎧甲,只帶着藍色巡禮傍身,換上一件天青色的連衣裙,穿上精緻漂亮的小織布涼鞋,在趾甲上塗了花汁,頭頂戴着花冠,完全變成了一個無憂無慮的精靈少女,挽着克雷恩去附近的林中游玩了一天。
心裡對妻子有不少愧疚,克雷恩也難得一次地拋開了所有雜念,專注、認真而溫柔地陪伴着她,吹葉笛,採藤花,爬樹,摘漿果,在寬闊的葉子上用抓來的小蟲打架。
直到夜晚降臨。
伊莉絲沒有選擇樹屋頂上的平臺。
她帶着一種微妙的固執,選擇了最古老的方式迎接自己的成年禮。
在藍紗一樣的月光中,她脫掉鞋子,脫掉衣裙,摘下花冠放在一顆巨大的古樹下,然後,全憑肌肉的力量,直線爬了上去,爬到幾乎搖搖欲墜的最高處。
克雷恩也跟着上去,作爲見證者,站在了旁邊略低一些的樹枝上。
風拂動伊莉絲的短髮,在藍月升到最高點的時候,她緩緩閉上了眼睛,舒展開潔白光滑的雙臂,沐浴在猶如母親眼神一樣溫柔的月光中。
時隔整整六年,克雷恩再一次唱起了精靈族古老的歌謠。
在一句句熟悉又陌生的歌聲中,在靈魂深處涌動的痛楚中,他微笑着,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