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麼,克雷恩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道:“你……說什麼?”
德曼看着他,用談天一樣的隨意口氣說:“我是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爲什麼要冒充艾爾法斯的外交使節,或者……爲什麼要冒充這位庫萊亞·法·阿列庫託。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也很想知道你真正的名字是什麼。”
克雷恩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那句“你怎麼知道”嚥了回去,因爲那句話和“你說的對”基本等值,他拼盡全力維持着表面的平靜,說:“我不太懂你的意思。這樣質疑一個貴族的身份,可是很失禮的。”
德曼輕輕嘆了口氣,說:“德爾米斯特·法·希瓦拉·特穆迪森,這個全名我已經很少在向人介紹的時候說起,我通常都只說自己叫德曼。”
他頓了頓,看着克雷恩問:“你今年多大?成年禮過了多久?”
克雷恩完全摸不清對方的路數,只好含糊的說:“成年禮麼,過了好一陣子了。”
德曼緩緩說道:“王立警備軍,必須是讓陛下極爲放心的貴族子弟纔有機會加入,像你這麼年輕的成員,就能做到副團長的可不多,即使有能做到的,也一定會是從小在王室訓練下成長的精英人才,不太可能離開火精靈的國度。”
克雷恩強撐着說:“是啊,沒錯,這……本來就是我第一次離開艾爾法斯,不然我也不需要僱傭嚮導了不是嗎?”
“十多年前,你怎麼也已經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了吧。想要加入警備軍,那時候應該正忙於接受各種訓練,並學着瞭解王城裡錯綜複雜的交際關係,對不對?”
克雷恩硬着頭皮點了點頭,“是啊,沒錯,我……我還因爲相貌和大家不太一樣,很被排擠呢。”
德曼搖了搖頭,“不,那時你絕對不在火精靈王的領土。而且,一定在遠離南部的地方。”
“你……憑什麼這麼說?”克雷恩的底氣越來越微弱,他隱約察覺到對方的證據是什麼,但此時這狹窄的死衚衕裡,已經沒有轉身的餘地。
果然,和他猜測的一樣,德曼認真地說:“因爲那時火精靈家的孩子,特別是有志於加入王立警備軍的,絕不可能不知道我的名字。”
“你原來這麼有名嗎?”克雷恩的冷汗佈滿了額頭,已經是最後掙扎一樣地說。
“我那時候挺討厭在正式場合做自我介紹。”德曼轉過身,正面着克雷恩,“因爲又長又繁瑣。不過在這裡我不介意再向你表演一次,十多年前的我是什麼樣子。”
他擡起手放在胸前,用十分正式的口氣說:“您好,我是德爾米斯特·法·希瓦拉·特穆迪森,熾焰公爵,格里納伯爵,雄鹿林地之主,焚語者,”他停頓了幾秒,像是爲了強調最後一個稱號一樣盯着克雷恩的眼睛,“王立警備軍軍團長。”
已經不堪一擊的脆弱防線轟然倒塌,碎裂成細小的渣滓。
克雷恩對火精靈的確瞭解的不算太多,但德曼列出的這些稱號,他卻至少聽過其中的兩個。
熾焰公爵,火精靈王授予的最榮耀爵位,並不世襲,目前的持有者據說是很可能成爲水精靈下任女王夫婿的貴族精英。
而焚語者,則是火精靈近百年裡最強弓術天才拿到的獨有稱號,象徵着令人啞口無言,好似連語言都被焚燒的精湛技藝。作爲火精靈史上最年輕的護國級英雄,如果德曼介紹的時候加上這個詞,克雷恩恐怕當場就會忍不住露出崇拜的目光。
至於王立警備軍軍團長這個職位,不過是敲碎克雷恩謊言之牆的最後一錘罷了。
他的謊言就這樣被戳破了,以他預料之外的方式。
他的確不可能是庫萊亞。就連遠在北疆林地生活的他都能想象到,如果自己是個貨真價實的火精靈,在這種時候遇到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傳奇英雄,只怕會馬上恨不得跪下爲他唱上一曲,哪裡還會那麼冷靜。
火精靈信奉力量,崇拜強者,而十幾年前的德曼,想必就是那一代火精靈心目中最偉大的偶像。
庫萊亞怎麼敢不知道德曼的名字。
沉重的失敗感落上克雷恩的雙肩,他向後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草坪上,雙手撐着地面,無力地說:“好吧,你贏了。我……的確不是庫萊亞。真正的庫萊亞,已經死在了希塔,死在瑪杜蘭先鋒騎兵的手上。我……只是個躲在一旁恰好看到了一切的冒險者。我甚至……都不是個火精靈。”
“這就是我想知道的下一件事,不過提前問也無妨。”德曼過來坐到克雷恩身邊,並沒有表現出多少敵意,仍是用聊天一樣的口氣說,“你確實是火精靈,十成十的純血,對這個判斷我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所以,我想知道,你的父母是誰,你爲什麼會和普通的火精靈相貌不同?”
“什麼?”眼前頓時滑過了瑪莎憤恨厭惡的臉,克雷恩驚訝得幾乎跳了起來,“你是說,你的驗證絕對不會有問題,我竟然……真的是火精靈?”
德曼平靜地說:“任何一個有機會長時間接觸你的火精靈都可以證明我說的話。只不過你的相貌確實比較特異,一般的情況下其他人恐怕不會把你當作火精靈來驗證。我當時特地驗證一下,只是想用比較直接的方法戳破你的身份。沒想到反而讓我吃了一驚。不誇張的說,你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這副樣子的火精靈。”
“相信我……我比你更吃驚。”沒有察覺到多少敵意,克雷恩的心絃也在對方的語氣中不自覺地鬆弛少許,“我……我真的從沒想過自己是火精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你是孤兒?”德曼微微皺眉,小聲問道。
“算是吧,不過是被遺棄的那種,我也不知道父母到底是不是還活着。”克雷恩看着漸漸暗下來的天空,帶着反正也沒有辦法了的自暴自棄心態老實回答,“一直照顧我的,是養父和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姐。我小時候養父就總是指着自己髒兮兮的紅頭髮對我說,我要是火精靈,那他也是火精靈了。所以……我真沒想過自己會是火精靈。現在我還是覺得,一定有哪兒搞錯了吧。”
德曼無奈地說:“好吧,把你的手給我。”
克雷恩伸過去手隨他握住,自己則試圖從紛雜的思緒中找到一條挽救如今情況的路。
要不搬出弗拉米爾?那是火精靈的信仰,說不定,可以用來讓德曼不要透露真相,甚至幫忙掩飾。
可萬一他不信怎麼辦?當場自殺一次給他看?
焦急的克雷恩還沒來得及往下想,就聽到德曼穩定的聲音說:“沒錯,你就是火精靈。我沒有搞錯。”
“我不知道你爲什麼會是這副樣子,但我倒是能試着猜一下你被遺棄的原因。”德曼有些同情的看着他,說,“你可能不知道,聖域一直存在着一條非常奇怪的規律,力量越是強大的血脈,繁衍後代的難度就越高。”
這個克雷恩倒確實在書上看到過,像暗裔如果想要通過正常方式生下繼承人,不光受孕的概率極低,孕期也長達兩年,母體的損耗還極爲巨大。再比如那些靈魂之力強大到一活千餘歲的長生者們,就基本都沒有後代。某個非常著名的好色英雄活了快三百歲,也只留下了一個比他先老死的女兒而已。
有學者乾脆表示,這是看不見的力量在維持大陸的平衡。
“火精靈作爲精靈族最強的一支,生育率很符合規律的位列精靈族中倒數第一。所以在排斥異族,自身遺傳血脈等級也不高的情況下,還是有大量的火精靈用各種方法努力增加生下後代的可能性。”德曼斟酌了一下,說,“所以我覺得,你的母親很可能並不是火精靈,她和你父親的遺傳血脈等級相差只有一,處於可能生下混血兒,也可能產下純血後代的微妙狀態。也許你父親對於她懷孕的事情並不知情,甚至可能早已將她拋棄,所以她滿心希望靠你這個後代重新得到寵愛。但生下你之後,沒有能力驗證血統的她光看你的樣子錯以爲你是混血兒,傷心失望之下,將你丟棄。這是我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情況。”
克雷恩也覺得十分合理,如果當成別人的故事可能會贊同的點一下頭,但此刻,他只能苦笑一下,說:“也就是說,我是個被丟錯了的孩子。還真是……可笑的身世呢。”
“既然你出身這麼卑微,也只是個小小的冒險者,那麼,能讓你冒如此大的風險假扮外交使節來欺騙一國之主,肯定是發生了什麼非常可怕的事情吧。”德曼的話鋒一轉,突然又回到了正題上,但口氣十分親切,也不知道是審問的手段,還是真的對他的隱情有所關心,“能讓我知道詳情嗎?說不定,我可以幫你。”
已經被踩滅順便澆了泡尿的灰堆突然又頑強的燃起了一點火星,克雷恩幾乎不敢抱希望地說:“你……真的肯幫我們?”
德曼並沒直接回答,而是說:“那要看你們的理由能不能打動我。我相信你能給我一個足夠好的解釋,”他微笑起來,摟住克雷恩的肩膀,“一個肯從野豬牙前撲過去救人類小孩的火精靈,一定不會令我失望。”
鼻子和眼睛之間瞬間變得一片酸楚,克雷恩低下頭,在隱瞞還是坦誠火精靈對他的追殺之間猶豫了好一陣子之後,還是決定相信德曼和那些火精靈不同,開口說:“這其實是個挺長的故事,而且,裡面還有火精靈做下的很不好的事,我不知道你會不會相信我。”
德曼輕輕嘆了口氣,小聲說:“陛下很早就已經變了,從四年前開始,我的同胞們做出什麼事,我也不會感到太過驚訝。你說吧,值不值得相信,我自己會判斷的。”
克雷恩咬了咬牙,追溯到一切的源頭,從他們離開迷霧森林急着尋找芙伊,結果卻見證了那一場屠殺開始敘說,除了弗拉米爾的存在被他斟酌着說成靈魂中一股神奇的力量,其他的大都沒有隱瞞,連對火精靈的控訴心情也沒有加以掩飾,完全忘了那些都已經被確認是他的同胞。
可能,他的心底還是不願承認自己和那些火精靈流着一樣的血吧。
“你是說,火精靈僱傭傭兵屠殺了整整一個小鎮的居民?”聽到這裡,德曼忍不住打斷確認了一次,看到克雷恩點頭承認之後,臉上的神情着實變得有幾分凝重。
聽到杜里茲出現後,德曼雖然沒有出聲,但臉色又難看了不少。
克雷恩說的很快,不多久就講到希塔那充滿死亡氣息的一夜。
德曼皺着眉小聲說道,“竟然動用了整整兩隊警備軍的精英,難怪會交給副團長來帶領。看來要不是有沼族的多頭蛇,瑪杜蘭的先鋒部隊只會被更輕鬆地全滅。他們爲了你,還真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我覺得辛德拉可能讓他們知道了我們是殺死那七個火精靈的兇手,他們是來報仇的吧。”克雷恩稍微休息了一下疲憊的大腦,中斷了講述隨口猜測了一句。
德曼搖了搖頭,“不,只是報仇,他們最可能的做法是交給杜里茲,你不瞭解厄達恩這個姓氏,你不知道這個家族的刺客有多麼可怕。他們中有不少甚至在暗行者洞窟中接受過訓練。這裡面一定還有別的你不知道的原因。你繼續說,我想,應該快到了關鍵所在吧。”
克雷恩點了點頭,迅速講述發生在波亞拉的一切。
“……之後,我就到了這兒。”克雷恩說完,長長的吁了口氣,他能做的事情,已經到此爲止,剩下的,就只能交給命運,或者說,交給這位德曼來定奪,“我知道這不是個好主意,但是……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這的確是個大膽的計劃。”德曼用有些讚歎的口吻說,“如果多給你和你的同伴們一些準備的時間,不這麼倉促魯莽的話,也許你能做得更好,說不定,能真的騙過波雷頓公爵。”
克雷恩之前也想到了這種可能性,不由得垂下了雙肩,“他們果然只是裝作上當……”
“未必,但他們對很多明顯的疑點不聞不問,擺明了是有心讓你來達爾士幫他們賭一把。”德曼站起來看向南面的天空,淡淡地說,“畢竟只要達爾士真正出兵,波亞迪蘭的滅亡就只是時間問題。”
“他們想要的其實也只是時間。”沒有了僞裝的壓力,又身處於失敗的沮喪之中,克雷恩說話也沒了那麼多顧忌,“我猜爲了苟延殘喘幾年,他們多半什麼都肯答應。你看,連我這樣的冒牌貨,他們都派來賭了。”
德曼平靜地說:“那是理所當然的,野獸在垂死前都會想盡一切辦法掙扎,更不要說一個國家了。想必波亞迪蘭在其他外交渠道上碰了釘子,否則,波雷頓公爵這麼穩健的作風,不會冒這麼大的風險。”
“他的穩健也許只體現在戰爭中。”
“外交就是戰爭,只是武器上不見血而已。”德曼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運氣確實不錯,如果波亞迪蘭在其他渠道還有希望,你這會兒可能已經與你的同伴一起與這世界告別了。”
克雷恩的臉色頓時顯得有些蒼白,自嘲一樣地說:“我還覺得這個計劃挺棒的,沒想到光是順利走到這裡,背後就用掉了我那麼多運氣。”
“任何計劃都不能得罪運氣。”德曼微笑着說,“大公的運氣就不錯,他一直在等待波亞迪蘭那些外交動作的結果,可他手下的間諜沒能成功傳回消息。他正在猶豫,恰好你來了。知道嗎,波亞迪蘭走投無路,對大公來說是最好的結果。”
克雷恩忍不住問:“你們壓根就沒相信過我的身份對嗎?”
德曼點了點頭,說:“因爲你不瞭解火精靈,人類也不夠了解火精靈。而我瞭解,所以大公也瞭解。”他像是在教導學生一樣加重了口氣,說,“火精靈不會主動向異族尋求合作,永遠也不會。即使高階精靈議會中的激進派佔到上風,會出訪人類國家的,也只會是風精靈。相信我,真有那一天,火精靈連護衛也不會願意做。”
克雷恩目瞪口呆,有些不敢相信地說:“可……可是你……”
德曼搖了搖頭,微笑着說:“我只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可以遵循自己的意志做想做的事。如果我還是熾焰公爵,那麼我就決不會在這裡。”他的笑容中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也許你以後會懂得,羣體的意志是非常可怕的。”
“以後……”克雷恩苦笑起來,“我還會有以後嗎?”
“爲什麼沒有?”德曼的紅色眸子閃動着光芒,“我如果只是爲了揭穿一個騙子並順便處以死刑,我那一箭要射的就不會是靶心,而是你的喉嚨。”
“那……你的意思是……你肯幫我們?”克雷恩連忙站了起來,眼中的期待幾乎有形有質的噴到德曼臉上。
德曼笑着搖了搖頭,“其實算不上幫你們。因爲即使沒有你,我猜大公最後也會通過別的辦法來這麼做。我來對你的理由做一番確認,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一個該死的騙子。”
他摟住克雷恩的肩膀,拍了拍另一邊的肩頭,“你不是,我很高興。”
“爲什麼?”克雷恩有點不解地問,“就因爲……我是你的同胞嗎?”
“當然不,就算你是我的同胞,還是個非常特殊的奇怪同胞,如果你只是個利慾薰心的騙子,我一樣會送你去見迪拉瑟爾大人。”德曼攬着他往對面的迴廊走去,“一見到你,我就有種很奇怪的親切感,而你坦白的那些話,也足夠說明你是個什麼樣的青年。”
“可是……我還是殺死好幾個火精靈的兇手。”
“你很希望我殺掉你嗎?”德曼開了一句玩笑,然後用有些沉重的口氣說,“那種情況下,換成我說不定也會動手的。對異族的排斥,不是可以隨意殺死他們的藉口。沒有仇恨,也不是戰爭,那樣的屠殺,太可怕了。”
“坐下喝一杯吧。大公的會議可能還要開很久,瑪杜蘭的人不太好打發,他們的牙沒他們想得那麼尖,對手的骨頭也沒他們想得那麼軟,這種時候匆忙趕來的使節團,想要的恐怕不再是物資了。”德曼找了一個輪值衛兵用餐的小房間,叫來一個女僕,“請幫我們拿些酒來,謝謝。”
克雷恩遲疑着坐下,有些困惑地說:“你……不太像我聽說過的火精靈。”
“哦?”德曼好奇地問,“你是從誰那裡聽說的?”
克雷恩想了想,還是把瑪莎的事說了出來,最後還有些擔心的猜測:“……瑪莎只要見到火精靈,感覺就會馬上失去理智。她肯定不會相信我是火精靈這件事。”
“帶着仇恨看事情,多少都會有些偏頗。”德曼擡起頭嘆了口氣,回想着什麼一樣沉默了幾秒,“再說從外族人的眼中來看,那些觀點也不能算是有錯。火精靈中有不少謙虛有禮的,也有不少溫和善良的,只不過,他們中的大部分都不會把這些表現給異族人。像庫雷博恩爺爺那樣特地跑去勸說夜牙部落離開的,實在稀有的很。”
“爺爺?”
德曼起身從女僕手中接過酒桶放在桌上,揮手示意不需要侍奉在旁,隨口回答:“我的祖父和庫雷博恩爺爺是親兄弟。不過,他沒大神官這麼長壽就是了。”
克雷恩驚訝地問:“那你今年有多大了啊?”庫雷博恩算是比較有名的一位大神官,被罷免流放後的事蹟也流傳頗廣,克雷恩記得他起碼也有一百八九十歲了。
德曼笑了笑,“不用那麼驚訝,我不是說過,力量越強,生下後代就越困難。我現在七十多歲,這不是依然沒有孩子嗎。”
克雷恩還想再討論下去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好像有點跑題太遠,連忙拿起酒桶乖覺的幫德曼倒滿,試探着說:“呃,德曼先生……”
德曼擺手打斷他說:“不用那麼客氣,還叫我德曼就好。我不喜歡太生疏的稱呼。”
“好吧,德曼,”克雷恩定了定神,說,“請問,我能不能從你這裡得到一個確切些的結論,關於我在波亞迪蘭的同伴們到底還有沒有可能活命的事。”
德曼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說出了克雷恩這些天最想聽到的一句話:“你放心,除非波亞迪蘭反悔,否則他們誰都不會死。我用我的榮譽擔保。”
“太……太感謝你了!”克雷恩激動地幾乎軟倒在椅子上,眼角都出現了閃動的淚花,“你真的能幫我們,我一生一世都會感激你的。”
“我說了,這其實算不上幫。”德曼很平淡地說,“我只是聽你講完之後,就判斷出了事實而已。你和大公之間,最大的可能,就是進行一場互利互惠的交易。”
說到這裡,他笑了起來,“其實,大公要是早知道你打算提出的訴求,說不定會像波雷頓公爵那樣,乾脆裝作被你騙了的樣子,讓你一路成功下去。”
克雷恩心中突然一震,驚訝地說:“難道……”他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太大,連忙壓低音量,小聲說,“大公閣下原本的目標就是瑪杜蘭?”
德曼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兩個國家一個稍強一個稍弱,稍強的那個不停徵召軍隊鍛造武器,稍弱的那個則不停修築要塞囤積補給。這樣兩個國家的戰爭一旦全面開打,作爲第三方,你說其中的哪個更好對付一些?”
“進攻的那一方。可這樣的話,爲什麼不從一開始就選擇波亞迪蘭合作呢?”克雷恩不解地問。
德曼抿了口酒,說:“誰都知道蓄意進攻的那一方兵強馬壯,裝備齊全。一旦直接敵對,波亞迪蘭沒有任何進攻的野心和實力,局面會很自然的變成達爾士與瑪杜蘭之間的戰爭,損耗將非常巨大。南哈斯密爾危機四伏,達爾士的其他鄰國不會就這麼瞪眼看着的。”
“可你們簽了協約,不是還……送了好多物資過去嗎?”克雷恩眨了眨眼,心底隱約有點明白過來,後背頓時一陣發冷。
“協約、物資、鐵翼兵團的調動,甚至包括大公親自趕往貝托夫堡,都是達爾士放在賭桌上的籌碼。沒有這些,瑪杜蘭的大軍,不可能盡數集結在波亞迪蘭境內。”德曼勾起一個略顯冷酷的微笑,“從大公帶領幾位將領前往貝托夫堡的消息被確認,昨天晚上,瑪杜蘭第二、第四騎士團與第一法師團就都已開往波亞迪蘭境內。一萬五千常備兵力之中,已有一萬三千多投入到這次戰爭之中。”
“瑪杜蘭對大公這麼放心嗎?”克雷恩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即使這些常年處於戰爭危機之中的小國都具備驚人的緊急動員能力,瑪杜蘭這樣的投入也太危險了——丟下農具拿起武器的強壯農民可遠不是訓練有素的士兵對手。
“當然不會。國家之間本來沒有絕對的信任,更不要說是在南哈斯密爾這種你死我亡的戰爭叢林中。”德曼指了指城堡另一邊會議室的方向,“事實上瑪杜蘭的使節會一直催促大公出兵,他們的主力部隊也一定不會在達爾士的軍團開赴波亞迪蘭之前動手,反正波亞迪蘭的士兵都縮在要塞裡,他們駐紮的很放心。即使最後達爾士不肯出兵,他們也可以等補給線暢通後,就地佔據原來希塔嘉德的那部分領土。的確是不錯的計劃,對不對。”
腦中的零散的幾個點浮現出脈絡一樣的鏈接,克雷恩的手一抖,險些把酒灑在桌上,“那如果波亞迪蘭不要命的殺出來呢?”
德曼的臉上浮現出讚許的微笑,“沒錯,這就是他們的計劃裡最大的變數。波亞迪蘭前線各要塞集結的兵力總合在四千左右,首都的駐守部隊有五千上下。機動兵力只有三千不到的情況下,即使全國總動員,也不可能對瑪杜蘭的主力造成毀滅性打擊,反而會失去防禦戰的巨大優勢。而且波亞迪蘭的作風一貫保守,此次主將又是波雷頓公爵,換成是我,也會去賭波亞迪蘭不敢正面迎戰。”
看到克雷恩疑惑的眼神,輕輕笑了一聲,帶着些譏刺的口氣說:“不過真的換成是我,也不會把主力結集在離達爾士公國這麼遠的地方,至少,也要保證能最快速度反捅一刀回去的距離。”
被複雜的算計弄得有些頭大,克雷恩盡力選取出最自己有利的信息,試探着總結說:“我是不是可以認爲,大公正在等一個能讓波亞迪蘭傾巢出動的機會?”
“那是對於達爾士來說最好的結果。”德曼交叉比劃了一個互砍的手勢,“波亞迪蘭主動出擊,打瑪杜蘭一個措手不及,最好全國動員,直接把瑪杜蘭拖進一場漫長的絞肉戰。”
“如果這個目的無法達到的話,”他放下手,微笑着說,“能配合達爾士的佯攻吸引瑪杜蘭主力進攻要塞也可以,這種方法對波亞迪蘭的損失小很多,但是,需要他們對達爾士給予足夠多的信任才行。說實話,那基本不可能實現。”
克雷恩用略帶鄙夷的口氣說:“換我也不會相信,誰知道真的配合佯攻之後,佯攻會不會變成真正的進攻。我的確是太天真了,在這些真正的大騙子眼前撒謊,簡直就像在翼人面前炫耀自己跳得高一樣愚蠢。蠢透了。”
“意識到愚蠢,正是變聰明的徵兆。”德曼用聽不出是誇獎還是諷刺的語調說,“也許對你以後的冒險沒有什麼幫助,但讓你大致明白一些國家之間的交往是怎麼回事,總沒有壞處。聰明的腦袋,從任何事情中都能學到東西。”
克雷恩沉默了幾分鐘,一口一口慢慢喝乾了面前杯子裡的酒,緩緩說道:“看來,沒有意外的話,大公會爲我準備一份轉交給波亞迪蘭的正式公函,對嗎?”
德曼微笑着幫他倒滿酒杯,把自己的杯子舉起,說:“沒錯,你將會得到一份正式公函,和一位陪你共同前往波亞迪蘭的密使。你的身份將被確認爲艾爾法斯的外交使節,你傳達給波亞迪蘭的計劃,將以達爾士和艾爾法斯的共同名義決定。之後,你和你的朋友,就可以在任何時候離開波亞拉,繼續你們的旅行。當然,我的建議是越快越好。”
“我對那地方沒有任何留戀,對這裡也是。”克雷恩有些不太放心地說,“不過,這個計劃你還沒跟大公確認過吧。”
德曼露出了屬於火精靈的自信微笑,“我在他身邊好幾年了,這計劃,本來就是按照他的思考方式制定出來的。”
“那如果是你的思考方式呢?”克雷恩好奇地問了一句。
德曼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如果是熾焰公爵的計劃,那麼將有一位你以爲是密使的刺客隨你前往波亞拉,在你以爲要商討戰略的時候殺死波雷頓公爵,波亞迪蘭將陷入混亂,瑪杜蘭將在有組織的佯攻影響下發動全面進攻。這兩個國家,會在一年之內全部成爲歷史名詞。至於你和你的同伴,將成爲漫長曆史中無人關心的小小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