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恩嚐了一塊薰火腿,雖然口感有些粗糙,但味道確實不錯。那些小餅乾,辛迪莉和扎娜一邊說笑一邊興高采烈的吃了起來。
他收起那枚已經沒了用處的銀幣,看着旁邊小院子裡整整齊齊堆放着的酒桶和一袋袋新磨好的小麥粉,有些感嘆地說:“達爾士的普通農戶生活水準還真是令人驚訝。”
德曼倒滿了兩杯麥酒,說:“不,這一家本來就是比較富裕的農莊主,和城裡的貴族關係不錯,手下也僱了不少農民幫他幹活。不然,在這種長期戰備的地區,一般人可沒能力繼續釀酒。另外,不是還有十多天就到仲年祭嗎,打算歡慶節日的話,也該早做準備。這會兒在各地旅行,只要還算安定的地區,都正是物資最豐富的時候。和年末的紫月祭一樣,能吃到很多平常吃不到的東西。”
克雷恩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南方,低聲說:“可惜瑪杜蘭和波亞迪蘭的人民,多半過不好這個節日了。”
“其實這也是選在這個時候發動戰爭的原因之一。”德曼聳了聳肩,“盛大的節日將臨,那些本來沒有插手打算的鄰國,突然起意出兵的可能性也會降低不少。在仲年祭強行做緊急戰備,很容易招致人民不滿。”
“說真的,剛纔會議的出席者都是傾向瑪杜蘭一方的貴族吧,大公難道就不擔心消息走漏嗎?”克雷恩有些不解地說,“照說這樣的戰略改變,應該一直保密到開始實施吧?”
儘管從一開始就刻意坐在了和辛迪莉、扎娜離得比較遠的地方,德曼開口的時候還是把音量壓低到只有他們兩個能聽到的程度,“不必擔心。從會議結束後,列席的所有貴族就都會被嚴密監視,其中受賄的那兩位,則將直接遷居地牢。大公讓這些貴族在會議上確定戰略的改變,是有原因的。”
“哦?”克雷恩索性端起酒杯和德曼做到另一張桌子上,連薰火腿都留給了辛迪莉她們,“是爲什麼?”
“首先是輿論鋪墊。雖然國家間的協約被撕毀背棄的數不勝數,但這不代表作爲統治者不需要將影響儘可能的降低。將來由傾向瑪杜蘭一派的貴族證明大公的確是在衡量之後,爲了艾爾法斯聯邦才做出決定,那對大公聲望的影響將減小很多。”德曼笑了笑,“而且受騙人數增加到一定程度,不瞭解內情的人就會覺得是騙局縝密騙子厲害,而不會誤以爲大公很蠢。”
克雷恩仔細咀嚼着這些話裡的意思,有些沮喪的發現將來在達爾士人民的心目中,將成爲一個徹頭徹尾大騙子的,正是他。
彷彿看穿了他的想法,德曼微笑着說:“你也不用那麼擔心,戰爭勝利的喜悅會沖淡人民的追責心態,說不定還會有不少人覺得幸虧有你這個大騙子,達爾士才用更小的犧牲獲取了更大的勝利。當然,最大的功勞他們肯定還會算在大公頭上。”
克雷恩苦笑着說:“這一切原本就都是大公的功勞。我只是一個負責演戲的傻瓜而已。”
“其次,這些貴族中還有兩個優秀的將領,和一個不談到波亞迪蘭就還算冷靜的後勤管理天才,如果打算儘快結束戰爭,這樣的人才是不能白白浪費掉的。”德曼繼續解釋說,“由他們來負責東線部隊的戰爭準備,是最合適的選擇,瑪杜蘭在知道指揮官人選後,也更有可能麻痹大意。”
“東線?”敏感的捕捉到有另外含義的詞彙,克雷恩忍不住問道。
“沒錯,”德曼灌下一大口酒,哈了口氣,輕聲說,“鐵翼兵團的確是達爾士的絕對主力,但,那僅限於防守戰。這個兵團的組建本就是爲了彌補達爾士在防守方面的不足。要知道,達爾士公國從854年被分封的時候起,就一直有攻強守弱的特點,不然也不會在之後的百餘年裡不斷掠奪新的土地,結果南侵過深,背後遭到致命一擊,逐步淪落爲南哈斯密爾的小國之一。”
“如果瑪杜蘭的主力被波亞迪蘭完全拖住,”德曼很有自信地做出預測,“那麼大公手下真正的進攻主力,將在大公心腹的指揮下橫掃瑪杜蘭,最多半年,瑪杜蘭就將從南哈斯密爾的版圖上消失。”
結集並高度戰備的鐵翼兵團,竟然只是個引人注意的幌子。克雷恩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同樣是在戰爭後恢復了七年,達爾士比其他兩家發展的也快了太多吧。”
“英明的領袖,團結的人民,沒有被損傷的核心地帶,不需要爲了新領土扯皮明爭暗鬥,等等等等。原因要說的話可以總結出一大堆。”德曼很平淡地說,“但這都是真正勝利之後才需要拿出來討論的事。只要成功,學者們總能幫你找出各種理由來的。”
“感謝你解釋了這麼多。我這些天學到的事情,可能比之前好幾年都要多。”克雷恩喝了一大口酒,開玩笑說,“不過你就不怕我跑去瑪杜蘭告密嗎?說不定我是個比辛迪莉還要厲害的大騙子,告訴我這麼多,也很有風險吧?”
德曼笑了笑,一根根豎起手上的指頭,說:“第一,你本來就是騙局的參與者,咱們是某種意義上的同謀,對你沒有什麼可隱瞞的。第二,你的行動其實沒有脫離過大公的掌控,即使你想告密,也不會有機會。第三,咱們是同胞,我很少遇到閤眼緣的同胞,所以我高興告訴你這些,更高興看到你能從中學到些東西。最後,我不得不說,因爲我有信心,即使你真的打算做什麼對大公不利的事情,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你,你甚至逃不出貝托夫堡。”
他收起手指,在克雷恩的肩上輕輕搗了一拳,“所以說,很多時候不要太執着於探究背後的原因,安安靜靜的當作我很信任你,不是更開心一些嗎?”
克雷恩忍不住笑了出來,“是啊,看來有的時候我的確想得太多。那麼,我就當作沒問過之前的問題好了,德曼,感謝你的信任。”
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什麼,連忙湊過去在德曼的耳邊低聲問了一句。
德曼愣了一下,跟着笑出了聲,連音量都忘了控制,“你太有趣了,結界臺這麼重要的軍用設備,怎麼會是爲了阻擋你牀伴的叫聲傳出房間啊。”
“果然……”克雷恩的耳朵稍微耷拉下來一些,“那就是爲了防止客人把城堡裡的信息傳遞到外面吧?”
德曼點了點頭,“這種軍事據點,對很多情況的防範都很充分,不光聲音,魔力的波動也傳遞不到城堡外,幸虧你沒在別人面前提起過,不然你的身份還真是隱藏不下去了,隨便一個在軍隊待過的人也不會把結界臺的功能往那麼曖昧的用途上想。”
他笑着指了指扎娜,“她的叫聲肯定比辛迪莉大多了,我聽得都耳朵疼。也沒見哪個衛兵爲此偷偷離崗跑出去找人幽會啊。你的想法真是有趣極了。”
克雷恩的臉只是紅了大半,那邊扎娜可是面紅耳赤的站起身,拿起一個餅乾就丟了過來,“臭德曼,這種事也可以隨便說的嗎!很丟臉的啊!”
德曼張嘴把餅乾接住,笑眯眯的坐回原處,對克雷恩說:“吶,這種情況你會怎麼理解?”
克雷恩一怔,理所當然地說:“扎娜害羞了啊,你把她只在你面前展現的模樣告訴我知道,她當然會覺得很不好意思。”
“可你要住在我隔壁的話……不用,你只要和我住在一百米之內而且沒有隔音結界,就肯定能聽到的不是嗎。”
“那不一樣,”克雷恩搖了搖頭,“那真的不一樣。而且就算我聽到了,如果我當着扎娜的面說,她也會很不好意思的。”
德曼微笑着說:“克雷恩,你知道嗎,剛離開家鄉的時候,我就連這種事都不能理解。我不明白爲什麼一個晚上表現得如此豪放的女孩,到了白天在別人面前還要做出羞答答的樣子。可見生活在充滿侷限性的世界裡,是多麼可怕的事。”
他喝了杯酒,充滿感慨地說:“我多麼希望所有的同胞,都能像你我一樣走出來,瞭解一下這個廣闊的世界。我以前非常不認同水精靈女王的想法,精靈的高貴領土,憑什麼要讓俗不可耐的人類、獸靈之流定居,優雅美麗的水精靈,爲什要鼓勵他們多去人類的社會生活,就連女王自身,揹負着那樣可怕的詛咒,卻還堅持着公主必須遊歷四方的傳統。”
“現在,我雖然不完全明白。”他嘆了口氣,有些遺憾地說,“但我已經開始覺得,咱們的陛下選擇的做法,並不一定是對的。”
“你沒想過回去改變這一切嗎?”克雷恩並沒在火精靈王國中生活過,對他的感慨談不上感同身受,甚至對“咱們的陛下”這個形容也需要思考一下才明白是指誰,不過他還是認真地從德曼的角度出發,考慮着建議說,“你是火精靈國度的英雄,很多年輕人的偶像,改變總要有人來發起,我覺得你恰好是最合適的那個。”
“這其實很矛盾。”德曼苦笑着說,“如果我還擁有能夠改變這狀況的權力和地位,那我就不會明白這一切,而如今我明白了這一切,相對的,我也失去了曾經擁有的那些。”
大概是很久沒有遇到談得來的同胞,德曼的口氣中一直帶着一種憋了很久的感覺,“其實我最早產生離開故土的念頭,並不是因爲反感那種生活,實際上以我當時的情況,根本不會意識到那樣有什麼不好。”
他帶着一絲懷念和痛楚,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我是受了一次非常重大的打擊,讓我從心裡有了逃避一切的想法,越遠越好。”
“是什麼打擊讓你受傷到離開家鄉漂泊四方啊?”克雷恩對這位年長同胞早已有了不小的親切感,情不自禁的用關切的語氣問道。
“呃……不,我那時並沒有直接離開,只是有了要走的念頭。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真正動身丟棄一切,到現在其實也才十三年多。”德曼端起酒杯,看着裡面晃盪的酒漿,緩緩說,“我曾擁有一件最珍貴的寶物,它給我帶來了一切,與我默契如同一體,對我而言,它甚至比我所有的女伴加起來都要重要。我的一身技藝,只有它才能發揮到極致完美。”
“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二十五年前,我被它拋棄了。”德曼的口吻十分平淡,但還是透露出一絲絲隱藏不住的痛苦,“它不再承認我,不再對我做出任何迴應,一夜之間,我與它陌生的就像從來不曾並肩作戰過一樣。它雖然依舊在我手裡,但給我剩下的,卻只有痛苦。爲了同胞的愛戴,我甚至還要僞裝出一切都還如常的模樣。那時候我整日整夜都在擔心,一旦被發現,我將會揹負怎樣的罪責,將會給特穆迪森家族帶來多麼可怕的恥辱。”
“所以,那之後不到一年,我就放棄了它的使用權。找了個可笑的身體不適的理由。”他咕咚咕咚一口氣連喝了幾大口酒,才繼續說,“於是它帶來的榮光,也隨之離去。即使我還是英雄,還是公爵,還有高高的地位,但屬於我靈魂的高傲,還是被狠狠地抽走了一塊。那時候我甚至在想,下一個被它承認的傢伙如果不如我這麼優秀,我就要和他決鬥,毫不留情的把他殺死。”
沉默了一會兒,他笑了笑,“還好,那並沒有發生,直到我走,那件寶物還保存在王宮的最深處,變得安靜而寂寞,好像在等待什麼一樣。我最後去看過它一眼,我當時還對它說,你不會永遠這麼沉寂下去,會被你承認的那個傢伙,一定會出現的,我只是很遺憾,爲什麼……不再是我。”
“知道嗎,我和家裡的親人告別的時候,都沒有那麼難過。那件寶物陪伴了我幾十年,如果一條胳膊能換取它的認同,我當時可能會毫不猶豫的砍掉,甚至都想不起如果只剩一隻手就根本沒法再使用它。”德曼長長出了口氣,說,“像不像個傻瓜?”
“不,”克雷恩搖了搖頭,有些氣憤地說,“那個拋棄了你這樣優秀夥伴的寶物,纔是傻瓜。”
德曼長長地嘆了口氣,彷彿直到此刻,他依然不捨得責怪那件寶物一樣,“我一直在想,也許它並不是真的承認我,而是和此前許多代火精靈英雄一樣,都只是選擇了同時期內最有資格使用它的勇士而已。二十五年前一定發生了什麼,說不定,是它真正的主人已經降臨在這世上了。”
二十五年麼,克雷恩算了算,小聲說“星曆979年的,我知道的大事好像就只有庫雷博恩被罷免流放。另外,就是對我而言的大事了。”他指着自己笑了起來,“如果我養父推算得沒錯的話,我也是那一年出生的。”
德曼若有所思的看着克雷恩的頭髮,呢喃一樣地說:“哦?那還真是湊巧。”
畢竟之前克雷恩就聽德曼說過關於武器與使用者靈魂同調的理論,他也猜測出那件寶物多半是一把非常厲害的弓,於是小心地問:“你之後沒再遇到過合適的弓嗎?”
上次見到的那種輕合金弓在冒險者中也算不上有檔次的武器,根據德曼的經驗,不夠珍貴的武器即使費心去感受去培養默契,能得到的回饋也少得可憐,只有價值達到一定程度以上的武器,才值得投入心血。
德曼一邊喝酒,一邊緩緩地回答:“其實也遇到過兩把很不錯的好弓,以我的能力,拿出十幾天時間,就足夠調教出讓我隨心所欲的順從,拿來殺人冒險,可以說綽綽有餘。”
“那你爲什麼沒有留下它們?”
“大概是因爲不甘心吧。”德曼笑着指了指克雷恩,“就像你的那把遺蹟庇佑之弓,雖然比我見過的那兩把差了不少,但我一拿在手裡,就有非常親切懷念的感覺,這種相性對我來說就非常難得,簡直讓我有些動心。但假如你真的給我,我也不會要。因爲這些……都不是它。”
克雷恩忍不住說:“你給我的感覺,好像是和那寶物談了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一樣。失去了各方面都稱得上完美的戀人,結果對新的可愛女孩統統視而不見。其實這樣很愚蠢,你都已經走出曾經的生活了,爲什麼不能放下曾經的感情呢?”
說到這裡,他自己的心裡卻驟然感到一陣酸楚,他擡起手拍了拍臉頰,無奈地說:“好吧,設身處地想一想的話,那確實很難。換我很可能一樣做不到。”
“我還真不知道什麼是刻骨銘心的戀愛。”德曼撓了撓下巴,說,“我成年禮是和初戀情人一起過的,之後我們同居了三個月,結果很快就膩了。恰好有個新的姑娘邀請我參加她的成年禮,我就換了目標。之前和我一起的那個,也很快找到了新對象。後來在湖邊遇見,我們四個還一起開心了一次。在家鄉之外的地方我倒是見過不少你說的那種情況,但直到現在我也不是很理解那種情感。”
克雷恩笑着說:“那你可以倒過來類比一下,刻骨銘心的戀愛就像你對那件寶物的情感一樣。”
德曼皺起眉,小聲說:“你還真是提醒了我。如果這樣置換一下……哦哦,還真是有類似的感覺。這麼看,外面的人被搶了情人的心情,就類似我看到寶物被其他人拿在手裡使用一樣。”
“大概是吧。”克雷恩好奇地問,“難道火精靈就沒有比較長期穩定的伴侶關係嗎?”
德曼帶着譏刺的笑容回答:“當然有,火精靈畢竟是父權結構,就算私下的生活糜爛放縱,表面上上層貴族還是需要維持血統的純正。比如我幾個朋友就都有比較固定的伴侶,作爲各種場合的妻子來介紹,他們通常會給予那個揹負妻子之名的女性額外的財富,並要求對方在生下孩子之前不得與他人偷情。我還差點有過這麼個妻子,但後來對方要求我保證她的弟弟在警備軍中的地位,而我很討厭那個不學無術的廢物,就把那段關係提前終止了。”
“事後想想,那個女孩還真是逃過了一劫。”德曼頗有些自嘲地說,“如果契約真的成立,我只是安排一個小小的副團長就好,她可是要面對我沒有孩子之前不能外遇的可怕代價。幾十年只有我這一個伴侶,她說不定會瘋。我可不是個好情人。”
他這句話聲音不算太小,那邊扎娜立刻接了一句:“其實還好啊,一點都不粗魯,樣子還挺好看,身體又棒,怎麼會不是個好情人。”
辛迪莉連忙笑着攬住話頭,小聲告訴她:“他們說的情人和你說的情人意思不太一樣。吶,畢竟那是精靈對不對。咱們要尊重文化差異。”
扎娜眨了眨眼,嘟嘟囔囔說:“你還是獸靈呢,我覺得咱們就沒啥差異。就是你比我好看多了。”
德曼也許覺得自己說的太多,之後便主要在談克雷恩這邊的事,因爲不便讓扎娜聽去,他們倆的聲音壓得很低,就像在討論什麼機密大事一樣,嚇得兩位女士主動自覺的挪到了另一邊的桌子上,足足隔開了整個棚子那麼遠。
上次克雷恩只是大略的說了說事情的經過,這次德曼看彼此的關係已經親近了不少,就比較詳細的詢問了一下他的各種事,從他懂事的時候問起。
尤其是克雷恩養父的樣子,德曼足足反覆確認了兩三遍,說的克雷恩都有些膩煩。
“他的頭髮比我的看起來還髒,鬍子大概有這麼長,樣子和我不太像,和你倒是有點相似,下巴好像更寬一點,他有副破眼鏡,經常戴着不摘,髒兮兮的我都注意不到他眼睛是什麼顏色。他的精靈口音很重,害得我和芙伊很久都沒完全改過來那股彆扭的通用語說法。說真的,我覺得這夠詳細了,畢竟好多年前他就病死了,這些對你真的很重要嗎?”
德曼第四遍聽過克雷恩的形容後,沉吟了片刻,說:“我剛纔問過你一些他的生活細節,你能想起來的不多,那我補充幾條猜測,你想想看對不對。你說他偶爾會抽菸,他用的是不是金屬菸斗,而且你沒見他用過火石?他經常摟着你們睡,身上是不是並沒有不洗澡的刺鼻味道?也就是說,他髒兮兮的地方,是不是其實只有頭?你說他經常拿着一根奇形怪狀的木棍望着天自言自語,那根棍子上是不是有個紫色的豎琴符號?他病死後,你說你們按要求將他燒成了灰,他是不是還要求你們把他的屍體頭朝向西南,那根棍子放在胸前,焚燒的材料要用離地一米以上的樹枝懸空晾乾後鋪在身下?”
克雷恩驚愕的連連點頭,許多他自己都想不起來的回憶隨着德曼的詢問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裡,最後,他忍不住還說了句,“你怎麼知道?”
德曼並沒有回答,而是帶着一種很奇妙的神情緩緩說道:“克雷恩,有機會的話,請帶我去你養父的埋骨之處看看。如果我沒有猜錯,他也是個火精靈。”
克雷恩在凳子上愣了半天,才擠出一句:“我覺得經過這次達爾士之旅,以後再遇到什麼事,我都不會感到太過驚訝了。”
“我並不這麼覺得。”德曼微笑着說,“我反而有預感,你身上還會不斷髮生更加令人驚訝的事。我可以繼續問下去了嗎?我對你的生活真的非常好奇。”
“可以。不過直到遇見琳迪之前,我的生活都是一樣的乏味。”克雷恩有些無奈地說。
但德曼還是不厭其煩的一點點詢問,只有遇到克雷恩實在想不起來的,或者涉及到芙伊隱私不願開口的,才頗爲遺憾的繞過去。
說起成年禮前和芙伊在夜晚的共同小秘密時,德曼笑着評價:“寧願用其它法子也要等到成年禮,像你們這麼老實的精靈可真的不多。我和初戀情人雖說一起過的成年禮,但在那之前我就已經在其他女孩身上練習過不知多少次了。不過蘭伊爾大人本來也不太喜歡我們這些弗拉米爾大人的追隨者。”
爲了不牽扯到弗拉米爾的存在,克雷恩沒有把成年禮上的異常講出來,因爲了解會涉及和芙伊的私事,德曼也沒有多問。但爲了解釋之後的某些地方,克雷恩還是簡單說了說,成年禮後身體就開始感到不太對勁,靈魂深處有了不能理解的波動。
和之前的反饋一樣,德曼也疑惑的表示,成年禮不過是個祈求賜福的儀式,照理說不會有其他附加的效果。他敏銳的聯繫到此前的講述,很快問道:“這就是你和火精靈小隊作戰的時候突然爆發的神奇力量的來源吧?”
看克雷恩點了點頭,德曼認真地問:“你就不好奇那股神奇力量的具體情況嗎?說不定那也和你短時間內實力的突飛猛進有很大關係。要知道,在完全戰備狀態下的王立警備軍特戰小組,即使受了傷,實力也是非常驚人的,換成是我獨個應付,也會有受傷的風險。這麼強大的一股力量,你們沒有試圖分析過它的真面目嗎?”
克雷恩沉吟片刻,說:“如果我說那可能是神蹟,你會信嗎?”
果然,德曼馬上看了一眼辛迪莉那邊,小聲說:“我以爲你只是找了個巨龍之翼的祭司當嚮導兼牀伴,可沒想到你竟然信教了。”
“不,我不是指龍神。我是說……假如我體內其實有個天使,而且是非常了不起的天使,你會相信我嗎?”克雷恩並不擅長保守秘密,對感覺親切的人尤其困難,他想了想,索性做好坦誠公佈的準備。
德曼盯着他看了幾分鐘,才揚起嘴角說:“克雷恩,天使們已經消失兩千年了。”
克雷恩垂下視線,望着桌上不自覺交握在一起的雙手,“但他們難道就不能轉世嗎?萬事萬物都會輪迴,天使未必就要例外吧。”
“轉世輪迴這種事你肯定不會比我更瞭解。”德曼笑着說道,“特穆迪森家歷史上出過好幾個大神官,近二百年來力量最強的大神官庫雷博恩就出自我們家族。865年那本《特拉埃爾輪迴記》裡提到的內容,我們家族的大神官也做出過相似的預言。十一世紀將是輪迴之紀,我一直很好奇所謂的輪迴究竟是什麼,所以查閱過很多資料,火精靈內部的,和這些年我旅途上遇到過的。我甚至還動用過關係,面對面的詢問過幾位長生者。”
克雷恩的眼睛亮了起來,連蘇米雅都不太明白的事,面前竟然就有一個做過深入研究的,他緊張地問:“那天使的輪迴到底有沒有可能?”
“有。但絕不會是你說的這種‘我的體內有個天使’這樣的情況。”德曼瞥了一眼不知不覺豎起耳朵的辛迪莉,咳嗽了兩聲,把聲音壓得更低,“輪迴,是命運天使諾恩薩爾大人與冥府的主宰共同給予靈魂的恩賜,賜予他們在這世界的新生。因此,在地位上與他們同級的創世天使不可能參與到輪迴之中,不過據說聖界崩壞之時,創世天使們也並未全部隕落。有些很可能現在還存在於大陸的某個地方。”
“而在創世天使之下的所有天使,理論上都有進入輪迴的資格。”德曼緩緩地說,“根據多次請來的神諭,天使降臨之年的起始,是星曆970年。也就是說,到了現在,廣闊的聖域中,早已有無數天使轉生而來。而他們毫無疑問,都遵循着輪迴的本質。”
“本質?那……是什麼?”
“捨棄與新生。”德曼嚴肅地說,“關於輪迴,即使是不同信仰的宗教,解釋也都相差不大,爲此進行的占卜,得到的結果也都基本一致。因此可以確定,不論前一世是神還是老鼠,只要輪迴成了新的生命,比如精靈,那麼,他就是精靈。他不會再有神格,也不需要像老鼠一樣卑微,他只要作爲精靈,努力生活下去就好。”
“可……那是神的輪迴,難道就不會有什麼特異之處嗎?”克雷恩有些不安地問。
“有。力量特別強大的前世,的確會對新生造成影響。”德曼回憶着說,“根據曾有過的神獸轉世的情況進行的推斷,過於強大的靈魂意志會帶來前世的部分記憶,力量越強,帶來的記憶就越多,甚至還會帶來一部分前世的靈魂之力,導致轉生後的個體比平常的生命擁有更強大的天賦和潛能。我最早被認定爲天才的時候,就有神官占卜過,推斷我是火龍轉世。如果讓我仔細回想,我的確能想起一些關於龍族的記憶。但我還是火精靈,純粹的火精靈。”
“我不覺得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你爲什麼覺得我說的就不可能呢?”克雷恩還是不太理解,神情顯得非常疑惑。
“這麼說吧,如果你真的是某個天使的轉世,那麼,你該有的就不是靈魂深處一股神奇的力量,而是屬於你的神奇的力量,你會說的也不是‘我的體內有個天使’,而是‘我其實前世是個天使’。懂嗎?”德曼耐心的解釋着說,“輪迴轉生是個體對個體的轉換,會讓你從從獸靈變成一隻貓,從一條魚變成一隻老鼠,從一個天使變成一個精靈。你那種像是靈魂裡藏了什麼奇怪傢伙的修飾,用靈媒的附身來解釋可能還更準確一點。但是,附身是不可能持續這麼久的。”
看到克雷恩顯得有些慌亂的神情,德曼斬釘截鐵地說:“這是在諾恩薩爾大人的神諭中確認過的事實,輪迴就意味着成爲新的生命,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天使就算全部輪迴在聖域,他們,也都已經不再是天使。神對於所有人,將永遠只剩下信仰符號這一種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