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打入天牢,最後李玥也沒有拿梅馥怎麼樣。
梅馥抱膝縮在角落裡,已無心比較自己牢獄生涯的制高點,眼淚糊了滿面。
腦海中一會是夏雪籬毫無生息的身體;一會又是靈犀寺瘋癲和尚“命定之人,千日光陰”的預言;再然後,又變成了大紅雙喜與龍鳳紅燭相交的喜堂,夏雪籬一身紅裝遙遙過來,可一揭開那吉祥如意的喜帕,霎時間,白紙飄搖,周圍炫目的紅色瞬間被白喪替代,好端端的喜堂瞬間變成了靈堂。
梅馥抓着喜帕,瞳孔倏地擴大,被動感受着周遭的一切,茫然又無措。終於,似被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哭聲驚嚇,再看看自己身上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喜紅禮袍,梅馥踉蹌了一步,還未站穩,忽地在那堆人中發現了阿九,他也是一身白孝,此刻,突然擡頭直盯過來,目中盡是痛苦和憤恨……
“你滿意了嗎?主子走了。”
“不,不可能……”
話已至此,梅馥再也不能忽略眼前那悚然的物事,她艱難地看向前面那口漆黑的棺木,痛叫出聲——
“夏雪籬——”
梅馥喘息着睜開眼睛,入目依舊銅牆鐵壁,光線忽明忽暗,偶爾傳來一兩聲意味不明的恐怖聲響,梅馥抖了抖,等逐漸適應這詭異的黑暗,卻反而鬆了一口氣。她轉了轉已然發*腫的雙目,第一次打心眼裡覺得眼前不堪的牢房可愛至極,這樣想着,瞬間竟吃吃地笑開了。
還好,這……只是一場夢!
梅馥笑着笑着,脣邊又是一鹹。
可她已無心理會這如雨一般亂飆的淚,她又哭又笑,誇張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緒,放縱得像個瘋子。
上一次如此,是在確定他還在乎着自己,而這一次……
便是知道這一切不過是一場空虛無實的噩夢,慶幸一切還來得及的喜極而泣。
夏雪籬,我一定會讓你沒事的!
梅馥在心中默默唸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第二日晨曦散開,第一縷光線從牢獄的天窗中灑進來,聽得牢門哐當一下打開,梅馥噔一下從地上站起,可來人眼皮也不擡,便把一身狼狽的她毫不客氣地請出了宮,順便傳達了怒極了的小皇帝李玥的命令,收了梅馥自由出入宮中的特權。
梅馥抽抽嘴角,臉上浮現一絲苦笑,但興許是心情太過低落,這個笑容並沒有維持多久,即刻又僵在了脣邊。
真難以理解李玥的心思。一會城府極深不動聲色對自己的親舅舅下了五年的毒藥;一會又輕描淡寫一筆帶過興師問罪的自己。
梅馥不懂,真的不懂。
她甩甩頭,強壓下心中那紛亂翻涌不舒服的複雜思緒,在擡眼時,卻一下子又呆住……
初冬的陽光吝嗇地稀少,透過那些光禿禿的樹杈齜牙咧嘴地籠在人身上,似乎下一秒便會把人吞噬。
宮外甬道上,一前一後停着兩張馬車,打頭的一張,寶蓋香車,華貴至極。此刻,那暖陽如一片金光把這車身整個覆蓋,映出一層淡淡的光暈,彷彿是從九天上隨雲彩落入人間。而此刻,那層疊鎏金刺繡的簾子被一隻修長的手撥開,骨節分明,漂亮地讓人捨不得移不開眼,只希望被那完美的指尖弧度觸碰一下便好。
後面那張臉……
梅馥睫毛顫了顫,完全忘了呼吸,明明知道會是什麼,在這一瞬間,竟涌出近鄉情怯的情緒,垂下眼眸,內心也無端地忐忑起來,好似害怕一個美好得夢被殘忍打破,爲了久遠,她寧可鴕鳥地躲縮起來,彷彿這樣便會永世長存。
“還不過來?”
那聲音中帶着些許縱容,些許無奈。也只有他那個聲音,才能把這樣簡簡單單四個字說得那樣牽人心魂。
梅馥眨了眨眼,難以形容的感覺已是蔓延了全身。
夏雪籬歪頭輕笑,已是冬天,裹得那麼厚實偏生還執着招搖地帶着那柄摺扇,看着“大雪壓梅”霎時展現,梅馥眼淚又掉了下來。
傻瓜,真的是傻瓜……
隔着丈許,這歲月靜好的一幕彷彿已是被時間凍住,霎那天長地久……
這旖@旎的對視總算被阿九幾聲重咳生生打斷。
“有些人啊,大冬天的還跑到這裡吹冷風,你不冷,老子還冷呢!”
被拉回現實的梅馥倒是依舊厚臉皮如常,她朝阿九做了個鬼臉,便對後面的白鶴軒打了個招呼,毫不猶豫上了國舅府的馬車。
阿九偏頭向白鶴軒點點頭,一聲輕喝便把駕着馬車遠去。
晃盪的車廂中霎時只剩下梅馥與夏雪籬二人。
梅馥一掃往日的矜持與害羞,丟下車簾便迫不及待地湊過去拉起夏雪籬的手,感受到他不似昨日冰冷的體溫,梅馥心突突直跳,雙肩也不由自主顫起來,她不想讓夏雪籬看到自己落淚的樣子,趁着那隻素白的手移到額邊,便順勢撲倒在他的肩上,枕着他的肩抿嘴無聲地哭起來。
夏雪籬似知道梅馥的所想,也不打擾,只嘆息一聲,換了個姿勢把梅馥摟進懷裡,伸手慢慢拍着她的後背,似撫慰一個無助的孩子,給她最堅強的依靠。
直到聽到梅馥抽噎着止住哭音,夏雪籬輕輕扳正她的身子,直看着那梨花帶雨的熟悉臉龐,面上一片柔色。
“真難看……”
“誰,誰難看了?”
夏雪籬從懷中抽出一張絲帕,遞給梅馥。
“快擦擦,一會別讓阿九看到笑話。”
想到還有個僅擱一臉的“外人”,梅馥無所謂道。
“怕什麼,反正更丟臉的都被他看到了,也不差這一幕兩幕。”
那上翹的殷紅嘴脣,漫不經心的慵懶表情,晃得夏雪籬眼神一頓。
“你啊……”
話剛出口,喉頭已是澀意難掩,似要獨自消化自己心中的落寞與不捨,夏雪籬強逼着自己別過頭,哪知手心一暖,那遞出的絲帕已是又回到了他手上。
“你幫我擦……”
話音剛落,梅馥已是仰臉柔柔地看了過來。
夏雪籬呼吸一窒,向來平靜無波的心已是控制不住地顫成一片,他無措地舉起帕子,目中已有溼意。
“……怎麼……”
話音未落,已是被夏雪籬一把攬住,那力氣大得驚人,好似要把彼此揉碎,恨不得深深地嵌入對方一般。
梅馥心中大慟,也伸開了雙手,用力地回抱。
這個用盡了渾身力氣的擁抱,帶着滿心的歡喜,可到最後尾端,又渲染出無邊的絕望。
半晌,梅馥才聽到夏雪籬輕輕笑道。
“阿九還說你是捂不化的千年寒冰,梅馥……我是不是已經做到了?”
最後那句,又帶着些許不確定的味道。梅馥重重地點頭,可做完這個動作纔想到他看不到。
“廢話,當然做到了,不然老孃是一個人在唱獨角戲嗎?”
她故意說得輕鬆歡脫,引得夏雪籬一陣悶笑,梅馥扭了扭打算正過身子,不想後腦又是重重一扣,一個不穩又被迫依偎在夏雪籬肩上。
“不要看……”
聽到這啞聲的抗議,馥情不自禁笑了一聲。
“不會吧,別告訴我你哭了,不過……都這麼熟了,有什麼好害羞的……”
“不……我只是……”
夏雪籬撒嬌一般在耳邊湊了湊,隨後微微拉開兩人的距離。
四目相對,那雙秋水剪瞳已是一片溼潤,襯着殷紅淚痣,更是讓人心尖大痛。梅馥曲起手指,伸手過去摩挲那妖嬈的淚痣,夏雪籬睫毛顫了顫,執起她另一隻手,放向心口。
“相有云:淚痣者,一生流水,半世飄蓬……”
見梅馥臉色大變,撫摸淚痣的手也移到了他的脣邊,似要阻止他接下來說的話。夏雪籬笑了笑,把她另一隻手也一起握住。
“都說會孤星入命,爲愛所苦,爲情所困,且易流淚。家母生前嚇得不輕,只讓我收斂養性,只是以前我從未相信,也怪太過自命不凡,向來又無畏輕狂,現在看來,真是……”
他自嘲一笑。
“不過,我亦無悔。只是,對不住你,阿馥。”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稱呼自己!
從前,要麼連名帶姓,就算彼此親暱,夏雪籬依舊執拗地以“娉娉”稱呼,現在……
梅馥頗爲震驚,可同時卻是又被那深不見底的悲痛覆蓋,特別看到他這樣從容淡漠的姿態,好似已經做了那個最恐怖的決定,梅馥心中似被挖了一個洞,血淋淋不知道用什麼才能填滿。
“……爲什麼說對不住我?”
“因爲和你相處的時日太短。”
夏雪籬又重重握了握梅馥的手,似乎這樣就能趕走她身上的顫抖與絕望。
“我剩下的時日不多了,阿馥你可願意陪着……”
“不,我不願意!”
梅馥紅着眼圈,大聲打斷夏雪籬的話。
“我不要和你曾經擁有,我要和你天長地久。夏雪籬,你不能這樣自私,若是這樣我以後怎麼辦!”
夏雪籬一瞬怔愣,正要說什麼,梅馥已是飛快地迎上了他的脣,像一頭奮不顧身的小獸,無論他怎麼想,都不能改變她已做出的決定!!!
終於,車廂裡再度恢復了平靜,梅馥果斷開口。
“我已經知道了……夏雪籬,你娶段瑩然過門吧!”
她擡起頭,不無意外地在夏雪籬目中看到了痛色和暗淡,一瞬有些退縮,但梅馥不容許自己動搖。
“而且就如太后所說,段姑娘磊落大氣,能成進夏家們,是一件好事……”
這句話,似在說給夏雪籬,其實未嘗不是說給自己?
夏雪籬不說話,只靜靜地看着梅馥,那表情要多嚇人有多嚇人。
好半天,梅馥才聽到夏雪籬有些疲憊地開口。
“那你呢,梅馥?“
我?
梅馥一瞬錯愕,她只是想要夏雪籬活下去,但是……真的,若那之後,她自己呢?她在他們之間如何自處?不過,若是能在他身邊,那些所謂的名分地位又有什麼?!
“我……如果你不嫌棄,我可以做你的妾!”
梅馥說完,不料夏雪籬卻突然笑起來。
他往後一靠,不知不覺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好一個妾!”
簡簡單單幾個字,已是帶了咬牙切齒的味道。
“不過你想得太簡單了,梅馥。你有沒有想過,若是她不容你呢?”
梅馥聲音一噎,半晌才痛定思痛吐出幾個字。
“那……只要你好好地活着我便……”
“梅馥,你倒大方,不過,你死了這條心,我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