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撿骨令

這來者兩人, 正是袁恕己跟英俊。

原來先前英俊晨起回家, 發現只高建一人呼呼大睡,阿弦卻不知所蹤後, 他便直接叫車伕驅車前往府衙。

袁恕己同他清談半夜,子時方回, 他是習慣早起的人,何況先前行軍之中鞍馬勞頓, 晨昏顛倒,倒也不覺累倦。

只是想到老朱頭遽然離世,阿弦悲傷過度,他的心中竟也其亂如麻,連雷打不動的晨練都懶怠了,纔打了兩拳便怏怏收手。

那夜救下阿弦後, 次日一早,袁恕己就直接前往豳州大營拜訪蘇柄臨。

他當然不會相信老朱頭會是“急病”, 何況苦巖寺毫無線索。

果然纔來營中, 雷翔接了他,秘密問道:“你可是爲了十八子的伯伯而來?”

袁恕己道:“老朱頭怎麼了,又跟營中有什麼關係?”

雷翔將那日發現玄影,以及蘇柄臨帶人救援卻晚了一步的經過告訴袁恕己, 道:“也不知那幾個是什麼人,身手十分出色,且極爲悍勇,我們本欲生擒, 卻終究一個活口都沒得。”

袁恕己問道:“那……老朱如今……”

雷翔嘆了口氣,道:“老將軍命我們不許張揚此事,他已經料理了……待會兒你見了將軍,可不要提我已經將此事告訴你了。”

袁恕己得了雷翔這句話,心往下沉,最後一絲機會都掐斷了。

雷翔一邊叫人入內通稟,一邊領着往內。

不多時裡頭說老將軍傳。

再度相見,袁恕己難掩心中的疑惑跟驚惱:“小弦子的伯伯老朱出事,老將軍可知道?”

蘇柄臨道:“雷翔已經跟你說了吧。”

袁恕己心底打了個突,待要認,怕對雷翔不好,便道:“老將軍不問問我爲何竟爲了此事前來大營麼?”

蘇柄臨道:“你說。”

袁恕己道:“是因爲老將軍之前跟我提過的有關小弦子的那些話。”

蘇柄臨點了點頭:“所以你聽說老朱頭出事,就聯想到我,以爲是我所爲?”

袁恕己道:“我知道以老將軍的爲人,不至於做出那種事,但出事當日老朱頭出城,推算應該是在豳州營的巡視範圍內出的事,我相信以您治軍之能,絕不會絲毫不知,所以纔來冒昧詢問。”

探知此事跟蘇柄臨無關,袁恕己的口吻才又緩和許多。

蘇柄臨道:“你想的不錯。”他負手起身,伶立片刻:“我已警告過他,奈何他只是不信,終究落得這個下場。”

袁恕己道:“您的話何意?”

蘇柄臨回頭:“年輕人,你不是不想插手此事麼?你現在知道的越多,只怕到最後就無法脫身了。”

袁恕己也緩緩起身:“但是老朱頭跟小弦子的事,我不能不管。”

蘇柄臨呵呵一笑,道:“可知你口中的老朱頭,他另有個名字……”

蘇柄臨將老朱頭的來歷說了一遍,道:“你明白了?你以爲他只是個卑微小民而已,卻不知他曾經是太宗面前最得心的人,至於……”

蘇柄臨說到這裡,輕瞥了袁恕己一眼,不再說下去。

袁恕己難遏驚心:“老朱頭……居然當真是大內的御廚?”

他回想先前跟老朱頭的種種相處,那雙全湯的滋味仍在脣邊似的,袁恕己心頭一陣悲酸流淌,“想不到,可真是想不到,但是……”

蘇柄臨道:“但是如何?”

袁恕己道:“他又怎麼會甘心隱身在這偏僻邊陲之地?過的如此困苦艱辛?”

蘇柄臨笑了笑:“你說的不對,他曾經嚐遍了大明宮的龍肝鳳髓,至上之味,也經歷了人世間最繁華鼎盛、風雲涌動的時代,同不世出的聖主朝夕相處,距離天下那巔峰之位一步之遙,這世間很難再有什麼能打動他的,但能讓他甘心情願留在這裡隱姓埋名,當然有一個方纔那些所有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理由。”

袁恕己問道:“是什麼?”

蘇柄臨道:“是人,或者,是情。”

袁恕己已經明白:“讓老朱割捨不下的,是小弦子,是他跟小弦子不是父子勝似父子之情。”

蘇柄臨微微挑眉,旋即說道:“不錯。正是那個孩子。”

袁恕己道:“但是又是什麼人想要加害老朱?”

蘇柄臨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上回我曾跟你說過。”

袁恕己心裡猛地想起了垣縣鳶莊慘案:“您是說……不繫舟?!”

蘇柄臨呵呵一笑,聲音裡卻全無真正的笑意,只隨着袁恕己喊出這個名字,蘇柄臨又輕輕嘆息:“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繫之舟。”

袁恕己本要將垣縣那案子立即告訴蘇柄臨,但……到目前爲止,他仍舊猜不透蘇柄臨到底“是敵是友”,態度究竟如何。

袁恕己道:“他們緊咬老朱不放,是因爲老朱是昔日大內御廚……這其中有什麼干係?”

蘇柄臨琢磨看他:“干係當然是有……”

袁恕己知道他不會輕易告訴,轉而問道:“那麼,老將軍又爲什麼要隱瞞老朱的死訊?”

蘇柄臨道:“那些人做事是絕不會輕易放棄的,我如此便是不想讓他們生疑,讓他們全天下找人,總比他們耽留在桐縣盤桓不去的好。”

袁恕己嘆道:“恕我直言,此事畢竟有許多人知情……只怕也瞞不過。”

蘇柄臨道:“是有人看見他受了傷,但是真正處理後事的,是我跟有限幾個心腹,他們絕不會走漏消息。”

袁恕己低頭想了半晌:“但是老將軍你又爲何如此做?”

蘇柄臨道:“我並不屬於任何一個派系,所以並不能苟同那些人的所作所爲……而且朱妙手畢竟曾也是個風光赫赫天下無雙的人物,我會妥善替他料理,不會讓他埋沒荒草。”

袁恕己聽到最後一句,莫名又是一陣心酸:“然而小弦子……”

蘇柄臨道:“那個孩子已經知道了對麼?”

袁恕己想到之前在朱家廚房的情形,以及暗夜街頭的驚魂,道:“小弦子的情形很不好。他跟老朱從來相依爲命,又是那樣容易招災的體質,實在叫人擔憂不下。”

蘇柄臨道:“這個孩子的能爲,超乎我的預料,本以爲可以瞞住他的。”

袁恕己一怔,蘇柄臨道:“正如你所說,他未必能接受老朱頭身死的消息,所以我命人假傳老朱頭在苦巖寺,這至少給他一點希望,人在絕望之中,最珍貴的便是這點希望,雖看似渺茫,卻能給人無限慰藉。”

袁恕己默默聽着:“原來老將軍的用意是這樣……”

蘇柄臨道:“並不全是,我的用意,卻是一直都沒有變,只要十八子有些信老朱頭在苦巖寺,再過幾日,便會有人傳他在長安的方向出現。”

袁恕己悚然而驚:“原來老將軍仍舊想讓小弦子去長安?但、但利用老朱這件事……未免太……”

蘇柄臨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一來可以減輕他的思親悲痛,二來遠離這傷心是非之地,有什麼不好,興許他在長安另有一番際遇也未可知。”

後來袁恕己回到桐縣,遭英俊問起,英俊是個謹慎通透的人,袁恕己的含糊其辭全不管用,何況袁恕己心裡也想拉他幫手,便將老朱被賊人襲擊受傷、蘇柄臨暗中傳言等話說了,只是關於老朱的身份卻隻字不提。

袁恕己雖然仍不贊同蘇柄臨讓阿弦去長安的話,但如果這謊言能給她慰藉讓她不那麼痛苦,倒也無不可。

誰知英俊臨時竟改變了主意,仍是告訴了阿弦實情,所以當時袁恕己纔有些七竅生煙。

這天早上,他收了式欲先去吃早飯,但看着桌上的飯菜,忽然又想起了在朱家吃飯的情形,一時怔了。

雖然老朱頭所做的飯食是遠近聞名的好,高建甚至戲稱御廚也比不上,但又哪裡會有人將這話當真呢,那些曾嘗過老朱頭手藝的人,只怕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曾經只給皇帝端茶送飯的手,竟也曾伺候過他們。

包括袁恕己自個兒,若不是蘇柄臨將老朱頭的真實身份告訴,就算是從別人口中聽說的……他也未必會信。

睹物思人,那個黃昏落雨,在朱家的堂屋中,三人圍桌而坐,阿弦正介紹過“雙全湯”,說“忠肝義膽,世間雙全”等話,老朱頭道:“她心思單純不會多想……那些有身份的大人物聞一聞都覺着得罪呢,大人若不愛喝,還有別的吃食。”平平無奇的臉上,燈光裡笑影如此和藹可親。

袁恕己無心茶飯,正要起身走開,外頭有人來報說英俊來了。

袁恕己聽說阿弦不見了,就彷彿眼前生生着了火:“去了哪裡,不是有高建看着麼?”

英俊道:“大人勿要着急,來的路上我已經想到了一個去處,只是有些爲難。”

袁恕己忙問何處,英俊道:“豳州大營。”

這豳州營跟阿弦當真是有“不解之緣”,從第一次去找尋失蹤的何鹿鬆,到被惡鬼附體,亦欲去豳州……可謂是千絲萬縷,欲說還休。

袁恕己心懷鬼胎,來不及多問,立刻叫人備馬欲去,英俊道:“大人,請容我跟隨。”

若只騎馬的話速度要快些,袁恕己纔要叫他留在府衙,英俊道:“阿弦就算出城,也得等城門開時,如今城門纔開了不到一刻鐘,我們要追也是不難。”

袁恕己這才叫人備車。

同行到半路,袁恕己放慢馬速,來至車旁,從微微撩飛的簾子裡看進去,卻見英俊端然而坐,似正垂眸出神。

袁恕己便問道:“先生怎麼知道小弦子在豳州大營,他在哪裡又是做什麼?”

英俊仍是未曾睜眼:“大人在垣縣的時候,蘇老將軍來城中找過朱伯。”

袁恕己大吃一驚,顧不得勒住馬兒,縱身一躍,順勢上了馬車,他鑽入車內,道:“你說什麼?是老朱告訴你的?”

英俊道:“他並不曾告訴我,但那夜他的反應十分古怪,甚至跟我提到了要離開桐縣。”

袁恕己道:“那你如何確認就是蘇老將軍?”

英俊道:“高建說曾看見朱伯跟一個白鬍子的人說話,且酒館內有個人酒後說那日看見老將軍進城,可惜無人信他。整個桐縣甚至豳州,讓朱伯舉止失常的人,並沒有幾個。”

他略停了停,道:“若阿弦知道此事跟蘇老將軍有關,只怕會立刻前去詢問。”

果然一語爲真。

兩人趕到之時,正阿弦在內同蘇柄臨說話,雷翔攔着不敢讓他們擅入,袁恕己聽到阿弦大叫了聲,聲音裡似有無限憤怒,哪裡還能忍住,便推開雷翔衝了入內。

雷翔生恐兩人惹禍,又不知裡頭到底如何,兩面爲難。卻見蘇柄臨仍臉色如常,對他一點頭而已。雷翔惴惴退了。

袁恕己忙抱住阿弦:“小弦子,這是怎麼了?你說什麼不是?”

蘇柄臨看看兩人,目光又落在他們身後的英俊身上。

然後,在袁恕己的追問中,阿弦只緊閉雙眼,喃喃道:“大人,我要回家,我要找伯伯。”

袁恕己的心狠狠一顫:“好,我帶你回家去。”

他的手在阿弦肩頭一摟,越發覺着手底的肩胛骨頭嶙峋,瘦弱的可憐。

袁恕己擡頭對蘇柄臨道:“老將軍,畢竟朱伯纔去,小弦子有什麼衝動下言差語錯的地方,還請不要計較。”

蘇柄臨道:“你放心。”

袁恕己道:“既然如此,我先帶他回去了。”

袁恕己握住阿弦的手,見她神情恍惚腳步輕浮,畢竟是連着數日不曾好生進食,身子虛弱的很了。袁恕己索性將她抱起來,大步往外而去。

阿弦在他懷中不動,但就在將出門的那一刻,阿弦掙扎着擡起頭來,轉頭看向蘇柄臨。

一老一少兩個人的目光相對,蘇柄臨看見阿弦的眼神裡帶着一絲薄薄地沁涼之色。

兩人去後,現場卻只剩下了英俊跟蘇柄臨兩個。

蘇柄臨道:“你親自跟着前來,是不放心他,還是我?”

英俊道:“敢問老將軍對阿弦說了什麼?”

蘇柄臨道:“我說了我該說的話。”

英俊道:“您未免太心急了。”

蘇柄臨低低笑道:“我向來是個心急的人,年紀大了,時日無多,總是比較着急些。”

他打量着英俊:“老朱的事應該只是一個開頭,但只要有了開頭,必然會盤根錯節,最後不知會發出什麼來。你要留心了,如今不再是長安居大不易,桐縣更是是非之地。”

英俊道:“老將軍也要留心,你將自己擺在了明處。可知如此一來,你便已經是兩面兒的眼中釘了。”

蘇柄臨笑了兩聲,然後正色道:“那孩子該是時候離開這裡,你也是時候該走了,再不走,我怕就來不及,別弄得最後玉石俱焚。”

英俊道:“您說的對,只要有了開頭,就會盤根錯節,結出些善果惡果來。”

蘇柄臨忽問道:“你呢?是善果還是惡果?”

英俊淡淡道:“我的惡果已服下,以後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蘇柄臨又笑:“你既然服了惡果,卻還大難不死,只怕將來遭殃的會是別人。”

英俊道:“老將軍保重,我該走了。”

英俊緩緩轉身之時,蘇柄臨忽叫住他:“崔……”他話鋒一停,道:“你會看着那孩子嗎?”

英俊道:“您是說阿弦?當然,我曾經答應過朱伯。您卻爲什麼這樣問?”

英俊背對着,又看不見,蘇柄臨徐徐鬆了口氣:“那個孩子,着實特別的很,跟……”

他未曾說下去,只生硬地打住:“好了,你且去吧,我不送了,祝你一路好風。”

英俊舉手,側身向着虛空輕輕地做了個揖,然後便出門去了。

一直看着英俊的背影離開,蘇柄臨仍站在原地未動,原本巋巍的身軀,也似有些傴僂了。

連續數日,阿弦都是昏昏沉沉,極少進茶飯湯水,謝大夫跟高建兩人輪番照顧,袁恕己得閒便往朱家來。

阿弦做了好些夢……有的是真的,有的卻像是幻覺。

她看見自己小的時候,被老朱頭領着,在一個黃土遍地的地方,烈日炎炎,阿弦走的倦累,口乾舌燥,老朱頭把她放進一個竹筐子裡,揹着趕路。

他的雙腳都磨破了,臉上曬得烏黑皸皮,卻仍打起精神來哄她開心。

那時候因跟高麗作戰,越是靠近邊陲,逃難的人越多,老朱頭每天最操心的,一是如何看好阿弦,二是找吃的。

就算是找到一棵野菜,他也要留最鮮嫩的葉芽給阿弦,自己把旁邊的爛黃葉仔細嚼吃進腹。

阿弦仍是餓得哭。

那夜,老朱頭不知從哪裡捉了一隻地老鼠,剝皮洗淨,本要生吃的,阿弦嫌腥氣,無論如何不肯下嚥。老朱頭只得用火烤了給阿弦吃,誰知香味散出,引來許多饑民爭搶,老朱頭只拼命搶回了一條不大的腿子,卻被打的鼻青臉腫,遍體鱗傷。

從那時候起,阿弦不再挑揀,只要有吃的她就會閉着眼也吃下去。

就算是在最深沉渾噩的夢境裡,想起這些往事,仍是哭了笑,笑了又哭。

忽然之間,是老朱頭的聲音——“長安,也是有可愛的地方的。”

眼前雲霧瀰漫,不知過了多久,似乎風雲從前方被一隻無形的手撥開,顯出地上一座巍峨壯麗的極大宮闕。

阿弦從未見過這樣廣大的宮殿,看起來就如同是仙人住的地方……幾乎比整個桐縣還要大上幾倍。

但又如此精緻而真實,其中還有好些人穿梭不停。

在一處噴着水的池子旁邊,有一個挽着高髻猶如仙子般的女人說道:“太子真是越來越得人心了,先前上的那道求赦免逃兵家人的奏摺,很得聖上喜愛呢。”

旁邊道:“太子天生仁孝,以後繼承大統,也算是我等之福。”

說話間,又有一隊宮女,衣袂飄飄地整齊走過,每個人手中都舉着個托盤,精美鋥亮的食器上刻着繁複美麗的花紋。

阿弦身不由己地追隨看去,耳畔又聽見舞樂聲響,宛若仙音,前方殿閣開處,見偌大的空闊的大殿內,兩邊整齊坐着許多奇裝異服之人,身後各有鼓樂演奏。

正前方高高在上坐着兩個人,卻是一男一女,都身着華美的明黃袍服,儀態威嚴,氣質高貴。

忽然他們的下手處,一個小小地身影奔出,叫道:“父皇,母后。”

卻是個不過是七八歲的小女孩兒,頭梳着雙丫髻,身着很薄的綢衣,生得玉面玲瓏,十分可愛。

上面那兩人見了,不由都露出笑容,那女子更是招呼:“太平,到母后這裡來。”

女孩子清脆地答應了聲,提着裙角跑了上去,武后將她一把摟入懷中,滿目慈愛,百般疼惜。

旁邊的高宗李治便笑道:“快把太平最愛吃的炙鹿肉拿上來,切的細一些。”

太平公主卻咯咯笑道:“父皇,不用叫他們切,我最愛自己動手了。”

摟着她的武后佯作責怪道:“若是不小心切了手,豈非又要哭。”

太平公主笑道:“切了手而已,就算是切了整根手指下來又怎麼樣,太平纔不怕那些呢。”

高宗讚道:“好,小小年紀便能如此,果然不愧是我李家的女孩兒。”

烤好的新鮮鹿肉放在翠綠的荷葉上被端了進來,金黃色鹿肉滋滋作響,旁邊還點綴着數片新鮮粉嫩的荷花瓣,侍者跪地奉上,又進金刀。

太平公主自己取了刀子,慢慢地切那鹿肉。

忽然她大叫一聲:“啊!”彷彿吃痛。

嚇得上座的兩人臉色各變,太平公主卻又頑皮地舉起手來道:“騙你們的。這不是好端端地?忒也膽小!”

底下最靠近丹墀的,是一位清秀的華服少年,臉色微白,似有幾分體弱身虛之意,只聽他笑道:“妹妹怎麼這樣頑劣,竟當面兒嚇唬父皇母后。”

太平公主尚未說話,上面的武后道:“這有什麼,她年紀還小,且讓她玩鬧去,如果一味地規規矩矩像是個小大人般,反而假了。”

太平回頭,拋了個極得意的眼神。

那少年正是太子李弘,李弘見武后如此護着太平,便一笑落座,又往旁邊看了眼。

他旁邊坐着的,卻是個衣着鮮麗的青年,卻生得脣若塗朱,面似桃花,眼眄轉動間,似有無限風流橫溢。

目光同李弘相對,青年莞爾一笑。在李弘轉頭之後,青年的目光卻延伸出去,他瞥了太平公主一眼,硃紅的嘴角一挑,舉手吃了杯酒。

半個時辰後,宴席方散,參與宴會的諸位魚貫而退,最後是太子李弘起身跪辭:“父皇母后若無其他吩咐,孩兒先出宮去了。”

李治問道:“弘兒近來身子如何?”

太子李弘道:“已經好多了,父皇不必擔心。”

李治又問了幾句,李弘才退了出去。

正出門,就聽得一聲笑從旁邊傳來,李弘轉頭,卻見是先前坐在他旁側的那面若桃花眼帶風流的青年。李弘不由笑道:“敏之表兄,你如何也跟太平似的學着頑皮,躲在這裡做什麼?”

這青年正是武后的外甥賀蘭敏之,他的母親是武則天的姐姐韓國夫人,因爲賀蘭敏之生得容貌絕美,又十分聰明見機,很得武后寵愛。

“特等你一塊兒走的。”賀蘭敏之指了指前方,又道:“皇上又問你的身子了?”

李弘陪着他往前拾級而下:“是。”

賀蘭敏之道:“你也不要過於用功,留神把身子虧了,就什麼也不用說了,我近來又聽了一個傳言……”

李弘問道:“什麼傳言?”

賀蘭敏之笑道:“瞧你的臉色,是好事,我聽說……有什麼方士向皇上進言,說你的身子一直不好,是因爲有什麼小邪祟之類的,這種事情,只要沖喜的話便能解決。”

李弘腳步一頓:“沖喜?”

賀蘭敏之道:“你竟半點兒也不知道?如今內侍省已經在偷偷地選人了。”

李弘眉頭皺起:“成親……?”

賀蘭敏之笑道:“怎麼,你不願意?”

李弘輕輕地搖了搖頭:“罷了,橫豎一切由父皇母后做主。”

兩人正說着,就聽身後有人叫道:“弘哥哥,表哥!等等我。”

李弘回頭,笑道:“是太平,她又要做什麼?方纔在殿上可着實嚇了我一跳。”

賀蘭敏之道:“小聰明罷了。”

說話間天平公主已經奔到跟前兒,拉着李弘的手說道:“太子哥哥在跟表哥說什麼,是不是又說我的壞話?”

李弘吐吐舌頭,問道:“你不在裡頭陪着母后,跑出來做什麼?”

太平公主道:“我要去外婆家裡,已經跟母后說過了,表哥,你帶我過去吧。”

賀蘭敏之面上掠過一道陰翳,卻仍是笑面如花:“好啊。公主有命,敢不聽從?”

出宮之後,李弘自騎馬去了,賀蘭敏之叫人備車,他便騎馬陪着太平公主自去外婆楊氏家中。

天南地北,幾家寒暑,悲歡不同。

到阿弦甦醒,已經是從豳州大營裡回來的五日之後了。

臉頰上有些溼潤,眼睛漸漸地適應了,才發現是英俊,正握着一塊兒溼帕,在爲她擦臉。

阿弦定睛看了良久,才道:“阿叔。”

英俊道:“醒了?”聲音一如既往地沉靜。

阿弦左右看看,當看見熟悉的陳設後,也醒悟了老朱頭再不可能出現的事實。

高建熬了些稀粥,英俊接過來,道:“以前總是你餵給我吃東西,現在終於輪到我盡一盡心意了。”

他慢慢地舀了一勺,輕輕地遞過來,阿弦連日不進米糧,見了後非但不餓,反而本能地抗拒。英俊道:“朱伯臨去前交代過我一些話,你吃了飯,我告訴你。”

他的語氣並非是在商議,阿弦只略一猶豫,等調羹再遞過來的時候,她便皺着眉,勉強含着吃了。

開了個頭,就好辦多了。

怕阿弦餓了幾日一時吃太多受不了,便只叫她喝了半碗的稀粥。阿弦緩了口氣:“伯伯……交代什麼了?”

英俊並不回答,只道:“你歇會兒,下午的時候帶你出去。”

阿弦疑惑,有些着急:“阿叔,伯伯到底交代什麼了?你帶我去哪?”

英俊本已經起身,似要走開,忽然止步:“你之前昏迷中,見着什麼了?”

阿弦一愣,這數日她的確“見”過不少,場景,人物……事情,但其中的大部分彷彿已經忘了。

英俊聽不到她回答:“你曾叫‘殿下’。”

阿弦道:“墊……”還未說完,猛地一震:“殿下?”

沉默了良久,她的呼吸從緩慢到急促,最後又轉成極度的冷靜。

阿弦道:“我不記得了。”

中午,阿弦又吃了半碗粥,她覺着自己的身體像是個皮囊,徒勞地往裡頭灌着湯水。

日影西斜,天將更冷的時候,英俊進來,拿了一件兒厚點的大氅給她,阿弦認得那是當初墜落雪谷的時候,袁恕己將他自個兒的大氅解下來給她……後來一直想還,卻沒找到機會。

阿弦慢慢地裹住:“是要做什麼?”繫帶子的時候,發現手上的刀傷已經癒合了。但仍留下淺淺地一道痕跡,提醒着那夜何其殘忍而真實。

英俊不答,兩人出門,乘車而行。

阿弦也一聲不吭。

直到兩刻鐘後,車伕停了下來。

英俊道:“到了。”他並不下車,又對阿弦道:“下去吧。”

阿弦見他並不一起,略覺古怪,她俯身往外之時,鼻端嗅到一股異樣的氣息。

雙足落地,有些軟而無力,幸而有人從旁將她扶住。

阿弦擡頭,見是袁恕己,她還未開口,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竟也忘了馬車從身邊緩緩地駛開了。

正是秋深,天地肅殺,此刻阿弦站在偌大的一片荒地之上。

從腳下眼神往前,不遠處的黑色的泥土裸/露在外,上面陳列着許多木格架子,粗略數了過去,竟有三四十個之多,而架子之上,卻是……

千千百百、各種各樣的的屍骸,多半都已經是白骨,零零落落,猶如雪色的屍骸之山。

阿弦從來忌諱看這些,卻不知爲什麼英俊特意帶了她來,而且袁恕己也在身旁。

阿弦不解,幾乎本能地想要後退。

因爲她同時也看到,在這千百具的屍身之後,黑土地上,彷彿天盡頭,烏壓壓地一片,愣眼看去就像是一片烏雲貼地,但細細再看,才知道不是烏雲,是一個個的鬼魂。

梵唱在耳畔響起。

莊嚴的佛經吟誦,跟眼前這至爲詭異可怖的場景,竟形成一種難以形容的異樣契合。

與此同時,袁恕己道:“開始吧。”

旁邊吳成將一個點燃的火把遞了過來,袁恕己看看手中的火把,又看向阿弦:“你拿着。”

阿弦不知如何,並不肯。袁恕己握住她的手,將火把遞了過去,見她不動,便拉着她往前。

隨着距離迅速縮短,前方那格子架上的屍首越來越清晰,阿弦的呼吸變快:“大人?!”

袁恕己拽着她,幾乎跟那白骨面對面的時候才停下。

手中的火把烈烈,照出那白骨黑洞洞的眼眶,彷彿在瞪着她。

阿弦略駭:“你在幹什麼?”

袁恕己道:“這裡的屍骸,是這幾日,桐縣跟周圍三縣所收集的散落荒野和許多無人收拾的枯骨,如今在此聚攏,一起焚化。”

阿弦畢竟不是個心愚之人,目光從手中火光跳躍的火把上移到袁恕己的臉上:“爲什麼……要讓我……”

袁恕己道:“小弦子……”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冷靜,“我不想看你再繼續自苦下去,當放則放,狠一狠心。我相信朱伯在天之靈,也是願意你仍是之前那個小弦子。”

阿弦的眼睛飛快地紅了:沒有了伯伯,她永遠也不會再是以前的阿弦了。

原野上的風十分迅疾,吹得火把烈烈有聲,也很快將她眼角的淚捲了去。

吳成上前催促:“大人,是時候了。”

袁恕己道:“小弦子。”

阿弦的手在發抖,火把往屍骸上湊了湊,無法落定,她死死地盯着那跳躍的火光,耳畔又響起老朱頭的話——

“一切都看你的心意,不管你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你要是自由自在、快快樂樂地活着,伯伯就也是自由自在,快快活活的。”

就在袁恕己忍不住想要助她一臂之力的時候,阿弦一咬牙,手往前探出。

火壓下去,潑了桐油的柴木頓時燃燒起來。

這是一個信號,剎那間,其他的幾十處木架也都燃燒起無盡的火光。

與此同時,耳畔響起了鋪天蓋地的慟哭之聲,阿弦回頭,卻見身後不遠處,站着數不清的百姓。

曾經爲戰事所苦,爲饑荒所苦,哪一家裡沒有死過人?更有些至今屍骨無存。所以袁恕己下令“撿屍骨”之後,從起初的遲疑,到後來幾乎各縣地都自發參與。

今日,衆人便帶了紙錢等物,過來祭奠拜送。此刻見火光沖天,累年的積痛隨着哭聲傾瀉而出。

痛哭聲伴隨着低沉的梵唱,祭拜的酒水潑灑於地,無數紙錢隨着烏黑的濃煙漫天飛舞。

“魂兮歸來……”

阿弦回過頭,見地平線上那原本烏壓壓擠在一起的鬼魂們,不再似先前一樣猙獰可怖,明亮的火光映照下,他們一個個恢復了本來的如生容顏,面上亦流露出悲欣交集的笑意,然後……化作團團白色的光芒,消散於天際。

袁恕己當然看不見這些。

他只看見阿弦跪在地上,伏身叩頭,向着西天邊的方向。

那處,烏雲與濃煙交織,而殘陽如血。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們~~(づ ̄3 ̄)づ╭?~

其實太平公主在歷史上的年齡、按照本文現在的大概年代原本還小,這裡略做了點調整,望周知哈。

這章出現一條小毒蛇~往下的劇情是可以想象到的更難□□

雖然現在很可憐,但伯伯的愛不管生跟死都在,且小弦子還有保駕護航的“左膀右臂”,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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