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四章 不復爲敵

摩那舉起豬尿泡袋,先大口飲了滿肚的清水,然後又將一些水淋在頭上和臉上,感覺到一陣清涼,精神也振奮了許多。

東藩的氣候委實炎熱,而且深入腹裡,又不是在涼爽的大山深處,專門選擇灌木,密林,還有沿河行走。

低矮的丘陵和灌木區,風力不大,海風吹不過來,又不似高山上清爽涼快,這連續十天左右的長途拉練,在山外和丘陵區,包括西北方向沿着山丘一直行走。

沿途不入高山,不見大海,到處都是一片荒蕪。

甚至摩那見到了無數成羣的鹿羣,每一羣都有過百隻。

還有大片的黃羊羣,野獸也不計其數。

這一片地方,處於海岸線和高山之間,沒有道路,橫亙溪流,到處是灌木和密林,沿途很多地方要用鋒銳的砍刀來開道。

這是一次極爲艱苦的行軍,艱苦到連摩那這種常年在山中生活的土著都有些經受不住。

連續十天下來,每個人都黑了一圈,並且瘦了一圈。

事實上大家吃的都不錯,包括十來個土著嚮導。

這一次高山部族派出嚮導,就是一種善意的體現,在此之前雙方兵戈相向,在見識到了南安府軍的騎兵之後,諸族降順,並且開始逐漸接觸和貿易。

雙方的貿易基本對等,甚至南安侯府略有照顧,所以各部族都得到了不少物資,彼此間的敵意大減。

到徐子先這一次決定長途拉練的時候,部族中的長老們都無特殊表示,甚至是將摩那這些青壯年派出來,替大軍當嚮導。

對這種風向南安侯府當然也是很歡迎,徐子先特意酬勞了部族一百石糧食,還有一些豬肉,食油,豆料等,各部族都很歡喜。

摩那的部族也是一樣,雖然在上一次的戰事中各家都死了人,還被燒燬了房舍,但土著人之間互相燒殺搶掠的事太多了,前天打冤家,後天就和好的事也不是沒有過。

損失雖重,但南安侯府也是給了適當的補償,摩那的部族已經不再仇恨,甚至由於損失慘重,使得他們對南安侯府更加幾分尊敬和小心。

摩那是長老之子,這一次出來也是責無旁貸,他不是太願意,倒不是怕吃苦,只是心中隱隱對這些魏人還有些仇視。

但短短時間下來,他那些隱藏的仇恨和想報復的心理已經蕩然無存,只留下深刻的敬畏。

眼前這是一支什麼樣的軍隊啊?

或者說,南安侯徐子先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十來天下來了,先是一直不停的往北端走,穿過密林,灌木,翻過小山和丘陵,所有人都是步行,沒有一個人騎馬,連南安侯徐子先在內也是如此。

涉溪過河,越過山嶺,每天都和螞蟥,蚊子,牛虻,小咬,毒蛇,野獸打交道,兩千多人在寂靜的山嶺中行走,沒有人煙也沒有道路,過百人手持長刀輪流開道,遇到結在一處的灌木藤葛就硬砍開來。

摩那完全不明白,爲什麼要這麼開闢道路,一直向北?

這麼艱苦的虐待自己,虐待軍士,這是爲什麼?

看不到海,進不得山,全程都在極爲辛苦的不停向前,辛辛苦苦,與大自然,野獸蚊蟲做搏鬥。

每天都在走路,上午走,下午還在走。

下雨走,天熱也走。

從早晨走時身上就是溼的,晚上宿營時,人人脫下衣袍時都能看到汗水化的鹽晶。

每天都要喝好幾袋水,也還好一路上水源充足。

每人都負重很多,嚮導們都發了二十斤的肉乾揹着,戰兵全部穿甲,帶着乾糧,肉乾,清水,裝雜物的荷包,弓手還有神臂弓,插袋箭囊和短兵武器。

人人頭髮都臭的不行,土著們是短髮還好,魏人都是長髮,每天晚上散發的時候都是結在一起,散發着臭味。

每天都腳痠腿漲,很多人前幾天都走出了血泡,晚上挑血泡的時候哀嚎聲四死。

每天必須打好行纏,將小腿裹好,一則是防蚊蟲,二來利於長途行走,晚間睡覺時才散開。

每天都要用熱水泡腳,隨軍有幾十個火兵,每天晚上支起大鍋,先煮肉,泡餅子,然後就燒大鍋的水給軍人們泡腳。

很多人開玩笑說,泡腳水裡一股子肉湯味道。

每天最少走十個小時到十二小時,平均每小時走二十里到三十里,行走相當困難,很多地方都是破障而行。

每人都全副武裝,後背還揹着油布被褥,沒有帳篷,宿營時劃定區域,輪值戒備,點燃篝火,放一些削尖的木頭在正面當拒馬,然後就鋪好油布睡覺。

燃燒篝火時放上一些驅蚊的藥材,若不如此,每個人都會被大如拳頭的蚊子給吃掉。

有好十來個醫官跟隨,遠方有馬隊,有人生病掉隊會被收容,但如果是意志不堅,體能不支,掉隊會給機會再跟上,如果還是放棄,那麼直接就從軍隊中除名。

後果相當嚴重,摩那看到有軍人一路有說有笑,也有人是一直在咬牙堅持而已。

至於主動脫隊,甚至精神崩潰而離隊的也有十餘人,實在是堅持不下來。

對這些人,南安侯也並未苛責,只是此輩不宜再留在軍中,由於受過長期的軍事訓練,浪費可惜,轉任去擔任警備士去了。

警備士現在也是防患土著的主要力量,挾弓帶矢,策馬巡邊,穿青色戎服,戴紅纓笠帽,揹負弓矢,腰懸橫刀,呼嘯來去如風,有這些人在外圍警戒之後,山中土著們相約遠離,或是絕不敢生事了。

畢竟土著部落就算殘餘着砍斫人頭自證武勇的傳統,也是要多半能成事,若是去一個死一個,部落中的青年男子未及成年就死個精光,那又是何苦來哉?

此外尚有中暑離隊或是扭了腳的,又或是感染腳氣,或被蚊蟲盯咬成疾的,也是逐漸離隊。

至北行多日之後,有海闊天疏之地,也有大片的平原區域,極目遠眺,到處都是灌木野草,草澤深處俱是獵物,及遠處纔有高山,山脈由北至南,逐漸高聳,直到隱入雲霧之中,縹緲難見。

往北之途至此中絕,摩那看到南安侯策馬又繼續向前奔行一段距離,觀看北方情形。

良久之後,南安侯才又策馬南迴。

此後大軍南返,將士攜糧吃了大半,開始以弓手散開射獵,一日之間射得大鹿數十頭,開剝烤肉,將士歡騰,士氣爲之鼓舞。

此前並不準射獵,因爲長途行軍,很可能深入敵境,哪得補給和射獵的功夫,所以考驗軍士攜帶軍糧的基數,以此推算在敵境無補給的前提下一直長途行軍的難度,補給,將士的士氣,每天的行軍路程,均有樞機房的參謀們在隨之測算。

摩那的感覺,如果是在平地上,沒有那麼多灌木丘陵和河流阻路,就算每人負重五六十斤之多,一天最少也能走五六十里。

十幾天功夫,若一意向北,怕是能走更遠,不過南安侯顯然無意於此,中途折返。

算來在路上有十二天,往返五百餘里,所過之處並不是走直道,而是專挑路途艱險難行之處,將士們都累瘦了一圈,走到五月二十一日時,算算再有一兩天能返回南安溪下游的軍營之中,將士們無不歡騰,就算土著們想到能回部落見到親人,也無不歡喜。

至二十二日,南安侯頒下將領,土著每人給錢兩貫,豬兩口,糧食兩石,返回駐地時由官吏交割,由土著自行帶回。

這一下所有嚮導無不感佩,便是摩那這樣的長老之子,其實家中光景也不怎麼樣,土著還有原始部落的遺風,就算是族長,長老也並不能多佔太多資源,無非就是比最低等的部民要好過一些,能得兩貫錢,幾百斤糧,兩口豬,實在是意外之喜,也算是對這些土著十來天來辛勞的犒勞。

這一下摩那心裡明白,不要說旁人,就是自己心裡那若有若無的抗拒和疏離感也幾乎都蕩然無存了。

是啊,兩邊爆發過戰事,土著死了人很多,但既然挑起戰事的是高山部族,那麼承受失敗的痛苦也是理所當然。

就算是兩邊繼續敵對,也沒有辦法叫死去的戰士們復生,既然如此,還是要多替活人考慮吧?魏人得勝之後,並沒有繼續掃蕩山中,連燒荒也停止了,可能是因爲再燒荒就要到丘陵地帶了吧,所以魏人並沒有繼續下去。

兩邊還開始貿易,友好的氛圍逐漸出現,再抓着過去的仇怨就毫無必要了。

關鍵之處還在於,摩那是真的害怕了。

這一次的長途行軍,在蚊蟲瘴氣和灌木從中穿行,從始至終只有十來人忍受不住自行離隊,但也並沒有被苛責,所有人的態度都很友好,南安侯甚至撫其肩背來安撫,但逐出軍去也是毫無猶豫,絕不寬貸,三軍將士也是深以爲然。

能留下來的,都是在十幾天的高溫之下,揹負幾十斤的負重,每天吃着乾糧,飲生水,長途跋涉,臉色黝黑,身形削瘦,而始終堅忍不拔,並無退縮,畏懼,軍心始終沒有動搖過。

這些人樂觀,愛笑,並不喜歡叫苦,晚上紮營時用針挑去血泡時也不過哎喲幾聲,接着就是飲清水,嚼吃麥餅和肉乾,不以爲苦,反以爲樂。

他們持續的行軍,在行軍中不準說話,每個人都沉默着,不管是普通的士兵還是軍官們都是一樣,包括南安侯徐子先在內,開闢道路,持續行走,每天早晨有一刻鐘的時間吃飯,飯後即行,到了午正時再休息,吃飯,飯畢可以休息三刻鐘時間,然後繼續行走。

至下午天將傍晚時擇地宿營,吃晚飯,泡腳,挑去水泡,然後立刻入睡。

每天都是如此,只有在晚飯時,人們會談天,說笑,緩解一天緊張的情緒。

隔幾天會演練一次,行軍途中,突然鼓聲敲響,然後軍人們立刻在旗幟招展之下列陣,長矟居中,刀牌居前,弓、弩在側後,圓陣在頃刻間結成,然後將士高喝口號,長矟向前突刺,刀牌拍開,弓手上弦虛張,如此假作迎敵。

開始時匆忙列陣還很慌亂,很多將士找不到本部軍官和軍旗,數次之後,漸漸熟諳,幾乎是頃刻之間,圓陣或方圓陣,或是橫陣便會立刻列陣而成,令人眼花繚亂的陣列變化,對這些軍士和軍官來說,已經相當的簡單明瞭,不需要大費周章了。

這也是摩那最爲心服之事,魏軍的鎧甲,兵器,兜鍪固然令人眼紅,那些強弓,勁弩令人畏懼,但只有這些陣列而戰的本事,土著是無論如何也學不到的。

強弩硬弓可以仿造,鎧甲兵器也能設法謀取,但這陣而後戰的本事,需要千錘百煉的積累和鍛鍊,哪一家部族可以做的到呢?

至發放犒賞的時候,摩那已經心服口氣,不復有爲敵之念了。

“這是摩那……”宣佈發賞之後,摩那和另外十餘土著一起到南安侯身邊叩賞,跪拜是部族最高的禮節,魏人其實就是長揖就行了。

摩那趴伏於地,看到的是南安侯的靴尖,他心中惴惴不安,有些按不住的惶恐之情。

“哦,就是我們襲擊過的部族?”摩那懂魏人語言,其餘的人也多半聽的懂,聽到這句話時,摩那也是不禁有一些羞惱。

“起身,男兒丈夫,除了跪拜祭祀祖先外,不要向任何人低頭屈膝。”摩那聽到南安侯的話語,接着感覺到南安侯的臂膀攙扶自己,他順勢站了起來。

南安侯很高大,摩那在部族中也算是大個頭了,相較南安侯還是矮了不少。

肩膀很寬很厚,腰間很細,一看就是典型的武人身形,兩腿長而粗壯,猶如撐天木柱。

摩那知道,南安侯每天都拉弓練力,勤練不綴,而且每天練習重劈,刀術簡單明瞭,變化不多,但劈斬之時,能躲避和招架的人,百中無一。

這是大魏的將門武道高手,發力,蓄力,招式,俱是爲了一招斃敵,南安侯的刀法,暴烈直接,令人旁觀就很心驚,摩那自忖是勇士,可是知道自己斷不是南安侯一刀之敵,若當面對陣,怕是一刀就能叫自己斃命。

站起之後,摩那聽到南安侯道:“過往之事是戰陣之時,無法可施,不能避免。往我們拋開仇怨,自此不再相攻。”

摩那道:“小人和部族中人已經服從於君侯,我們重信諾,不會再有反覆。”

他聽到南安侯道:“如此甚好,這一次行軍辛苦,所以給諸位豐厚的犒勞,回軍之後,將士們也有錢財,牛酒賞賜,大家到時候好好休息放鬆一下吧。”

摩那抱拳道:“是,多謝君侯。”

前方的景色逐漸熟悉清楚,大軍在渡過虎跳溪時,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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