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畢竟是來自前金的團體,前金時代的作風以及官場習慣,很大程度上得到了保留。如果說張員對於前金的痕跡體現在外部,北洋的前金痕跡,則深入骨髓,血脈相連。
論資排輩,是整個北洋體系都不能避免的事情。當年小站初起時那七千勁卒,凡是活到現在的,大多當了軍官。這就是北洋的用人標準,在提拔之前首看履,出身、甚至是籍貫,而非能力。到了大事上,同樣,是要以履決定位置,而不是單純看能力或實力。
趙冠侯山東的實力確實極強,但是整個北洋體系,對山東會戰的真實損失情況並不清楚。按照常理推算,以省敵國,即使贏了,也必然傷筋動骨元氣大傷。是以,一方面承認山東部隊戰鬥力強,另一方面也不認爲其可以強大到破壞既有規則,甚至與整個團體爲敵的地步。
其次,就是趙冠侯的履,也確實欠缺火候。他在北洋團體裡的身份超然,主要是因爲慶王門婿的身份加上與大太太結拜姐弟,因此與袁慰亭走的近。換句話說,趙冠侯更應該稱爲袁門大將,而非北洋重臣。現在既然大家已經決心倒袁,那麼袁氏大將這個身份就無意義,比的,還是在北洋的出身。
畢竟趙冠侯是在北洋成軍後,才加入的這個團體,且在武備學堂前後也沒進修幾天,就草草畢業,混了個出身。比起篳路藍縷打下這片基業的北洋三傑,不管從身,年齡,還是軍隊資望上,都有所欠缺。馮玉璋自認,雖然在袁慰亭以及旗人扶持下,趙冠侯的官職始終壓着自己,可是在競選盟主這件事上,還是自己比他更有資格奪魁。
山東的代表雖然看不到,但是並不影響大勢,各省只要肯支持,山東就不會反對。他現在所擔心的,還是各省代表的意見,外加,就是山東的財力。
選盟主與選總統,從某種意義上是一樣的,大家比的既是實力,又是財力。山東畢竟富甲全國,如果拿出大筆資金活動,很可能生出變數。馮玉璋由於養了四個師,雖然佔據江寧,可手上的資金並不充沛,他所能做的,就是儘量用其他辦法,抵消金錢的干預。既然會議開在徐州,主要還是走土皇帝的門路。
在朦朧的煙霧,和美人的笑聲中,張員給了個並不明朗的消息,他不反對馮玉璋當這個大總統。反正在他張員眼裡,大總統這個職位,本就是竊國賊子搞出來的東西,他從來不認,誰當都可以。作爲回報,馮玉璋就職之後,會給張員的部隊再擴充二十營編制,另外籌措一批武器。現在兩下共同的敵人,是廣東軍務院,是孫帝象和他的葛明黨。
軍務院列席會議的代表,正是曾經在袁慰亭手下任職,卻最終分道揚鑣的唐儀紹。他骨子裡是比較支持葛明黨主張的,加上袁慰亭皇袍加身,導致唐對其深惡痛絕。於肇慶參與起義,靠着與揚基人相對良好的關係,得以在軍務院出任外交總長。
這次從西南以及廣東來的代表有二十人,他們對於張員擺的排場,乃至徐州的特色,一見就憤怒到了極處。正是爲了推翻這一切,葛明黨人才付出了鮮血和生命的代價。可是在共合成功後,居然還有人繼續以前金遺臣自居,那自己的犧牲,還有什麼意義?
在辮子兵的刀鋒面前,代表團只能選擇對一切視而不見,但是兩下的關係,註定從一開始就是針鋒相對。等到會議一召開,雙方的矛盾,就在會場爆發開來。
即使面對的是一羣手握重兵的雞毛撣子,唐儀紹也沒有絲毫畏懼的神色,發而冷靜的分析。
“諸位雖然手握兵權,但是這不代表局面就於貴方有利。自古來民心向背,纔是決定成敗的關鍵。民心遠大於軍心,這是不需特意說明的事實。各省的情形,諸位心知肚明。湖南民軍蜂起,北洋自顧不暇,雖有重兵,何能御我共合軍分毫?這就是人心的威力所在,如果繼續執迷不悟,下一個要倒臺的,焉知不是在座諸公之一?認清形勢,早做決斷,順民心者昌,逆民心者亡。洪憲已經註定覆滅,各位不該讓自己的部隊和民衆,爲一場倒行逆施的鬧劇陪葬!”
督軍的文化水平大多有限,涵養功夫也遠不如自身的拳腳功夫了得。此言一出,就已經有人目露兇光,預備翻臉罵娘。倒是馮玉璋搶先開口道:
“少川,大家認識這麼多年了,見面敘敘舊,沒必要一開始就吹鬍子瞪眼睛,說大話嚇人。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軍人,誰又怕過死呢?我們還是不說大話,改說道理比較好。洪憲帝制,自該取消,這一點,我們大家並沒有爭議。但是帝制取消之後,由誰接任大總統,這一點,我想我們該仔細商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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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軍務院自成立之日,即遙尊京城黎黃坡爲大總統,這一點,我想並非秘密。等到洪憲取消,恢復臨時約法,黎公自當以大總統身份領導國家,至於後繼者誰,當以臨時約法約定章程,選舉爲宜。”
張員接過話來“哦?你們是讓姓黎的當大總統,那現在的皇帝一家,該當怎麼處置?”
“洪憲罪魁,必須受到法律制裁,接受司法機關公正的審判。我們擬訂了一個名單,凡是上面有名之人,全都要到司法機關接受質詢,接受公正判決,袁氏身爲禍首自不例外。另外,我國這次內戰,又耗費了大筆金錢,接下來爲了恢復正府運轉,必然要向各國借貸資金,維持政費。此次花消,系一人而起,不該由全國百姓爲其償還。袁氏名下產業計有兩千萬到三千萬元之數,我方要求,將全部袁氏產業充公,用以償還各國借款。”
會場裡,再次陷入混亂。衆位督軍對於保護袁氏產業的興趣不大,但對保護自己產業的興趣不小。如果今天,內戰的失敗方,將犧牲自己全部產業爲代價,那麼今後,自己如果也戰敗,是否也得如此?世上沒有常勝將軍,大家前半夜想想別人,後半夜就要想自己。很自然,督軍們想明白了其中利害,忠義之魂瞬間燃燒沸騰,頭上的翎毛顫抖,雞毛撣子決定發揮威力。
張雨亭冷笑道:“媽拉個巴子的,老唐啊,我見過你,在關外那時候,你不跟那徐老頭一塊去關外經略麼,咱見過,就是沒一塊喝過酒。我就跟你說點實話吧,聽這話茬子,怎麼好象是你們已經贏了似的?充其量,你們也就是佔個四川吧?曹大爺還在這呢,他的第三師還佔着川東,手底下劃拉劃拉,怎麼不能湊出兩萬條槍?你們纔多少人?怎麼就那麼認定,能贏我們似的?還財產充公,那閨女媳婦是不是也得充公啊?這到底是軍務院還是紅鬍子,你先把話整明白的,我好知道怎麼跟你嘮。”
唐儀紹對於這位匪帥,缺乏合適的溝通方式,只好咳嗽一聲“雨帥,這個處置方案,是我們軍務院仔細研究過拿出的結果,並非一時衝動之語。這個處置方案,最符合我國民衆的利益,也符合國家的利益。袁氏的罪惡,必須得到懲罰。財產充公,子弟受審,不是爲了搞株連,而是爲了讓世人知道,稱帝是不被允許的逆行。爲後人做一個警告,是爲殺一警百……”
“球!”張員勐的一拍桌子“稱帝憑什麼不能允許?中國有皇上有了多少年?有總統纔有幾年?憑什麼有了總統就得把皇帝給取消了?後來的把先來的轟走?這個混蛋章程,老子不認可。老子手下的弟兄,也不認可!”
倪繼衝的排場與張員類似,也是以督軍之身,行巡撫儀仗,所差者,不過腦後一根辮子。加上他是袁門嫡系,表現更爲積極。他拍在桌子上的不是巴掌,而是腰裡的左輪手槍
“打吧!這種條件還談個鳥毛?你們軍務院既然這麼威風,能把袁家的事都定下來,那好,就來打一仗,見個高低啊。如果你們能打到安徽,我姓倪的財產也是你們的!”
“倪將軍,我必須提醒你,我們談論的不是某個人的私產,而是中華民族的財富!袁氏的產業是其巧取豪奪所得,不能單純算做他個人物業。”
“我也必須提醒你,誰的錢就是誰的,什麼屬於廣大民衆,中華民族,這話,我們不承認!”
馮玉璋咳嗽兩聲,適時出面“大家一人少說一句。現在的情形,我們心裡都有數。共合、交通兩大銀行都關了門,共交票幾乎成了廢紙。經濟已經破產,我們再打下去,又拿什麼發軍餉?少川,你也不要趕盡殺絕,大總統對我們在坐諸位都有恩,你如果趕盡殺絕,我們也是不好見人的。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只追究大總統一人的過錯,不涉及家屬。至於財產,我們可以做一個析產,屬於總統的部分,可以算做大總統個人捐獻,由財政部門分配。至於家屬部分,總要給家人留一份安身立命的資金才行,不知道少川以爲如何?”
唐儀紹本意也沒想過,自己的要求對方會全盤接受,彼此退讓,實際是都可以預見的事實。點頭道:
“這一點,我可以向軍務院發報,由撫軍長做出決定。但是貴軍也應表示出誠意,就此次共合軍北伐軍費賠償,以及各省督軍更替問題,做出正式承諾。軍務院就此次西南軍事行動所花費的開支,以及戰後裁撤士兵所需的花費,初步估計數字爲四千五百萬元,必須由北方各省協餉解決。另外,西南五省督軍的任命,應由軍務院出據任命書,再由正府蓋印予以認可。湖南的督軍問題,則需要由進一步的磋商後,再行決定。餘下北方各省,督軍可以不動,但是必須任命新的省掌,以取代袁慰亭任命的巡按使。”
話音未落,張員已經拍了桌子“按你們這說法,軍務院成了太上皇?你們前腳還說擁護老黎,怎麼這時候,又不提大總統了?這些事要做主,也是大總統做主,外人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還賠償兵費?白日做夢!老子一個錢也不會出。”
“張將軍,希望你能理智的看待當前局勢,雖然從表面上看,貴軍佔據軍事優勢。可是從實際層面,卻並非如同。共合、交通兩行發行的鈔票,已經等同廢紙。以北洋軍不見軍餉不肯出陣的傳統,你們到底還能指揮多少部隊?而我軍爲義而戰,不計得失,三軍用命,將士同心。以此新銳之師敵暮氣之旅,勝負,又何以計算?”
“扯你孃的p!老子的兵,向來聽老子命令,不管有沒有軍餉,都可以支的動。”張員冷哼道:“就算現在老子下一聲令,把你們這些南方代表都砍了。我的兵,也照樣會執行命令。”
會場的氣氛變的有些尷尬,雙方的會談,火藥味漸濃。一名南方來的隨從人員,卻在此時,從外面進來,邊走邊喊道:“湖南急電!”
“孃的,湖南急電怎麼是南方人送進來?”幾個督軍心裡升起同樣的念頭,看向張員,張員的臉色也頗不好看。唐儀紹接過電報,臉上露出笑容,轉手把電報遞過去,“張將軍,徐州是你的防區,電報還是由你自己看比較好。”
張員的臉色越發尷尬,他認識的字實在有限,讀電報比較吃力,只好交給另一位志趣相投的友人倪繼衝。後者終究是才學強於張員,電報讀的下來。倪繼衝綽號大炮,天生嗓音洪亮,並未用足力氣,房間裡也都聽的清楚
“湖南急電……馬繼增暴卒,唐天喜代行師長職責,宣佈陣前起義。轉而攻擊第六師,張宗堯全軍潰退,湯鑄新通電宣佈湖南獨立……”
唐儀紹微笑道:“如何?正如我所說,民心向背,這是大勢,不是一二人可以逆轉。連唐天喜這個心腹都反了,袁慰亭所依者還有何人?湖南的督軍問題,我想不需要再在這裡討論,應該有湖南人自己決定。各位督軍,如果你們執迷不悟,難免成爲第二個馬繼增。請衆位三思。唐某既敢赴徐州,就不曾怕死,如果張將軍想要唐某人頭,儀紹自請斧鉞。”
一干督軍的臉色,都難看起來,二陳一湯先後而叛,可見洪憲氣數已盡。湖南爲南北孔道,湯鑄新這位葛明元勳,早已經成了袁氏骨幹。現在連他和唐天喜都叛亂,局勢比起前金時代的葛明,似乎更糟糕。下官可以殺死主官奪取兵權,那麼自己的部下,又是否會有樣學樣?
明明兵力居於下風的西南軍,依靠大義,反倒處於上風。一干前金遺臣出身的北洋將領,切身體會民心義理,並非虛無縹緲之物。當這些力量發揮作用時,兵力多寡,並不能決定戰爭勝負。會場上的主導權,開始向軍務院轉移,馮玉璋乾咳兩聲
“貴方所議之事,牽連甚廣,一時難以決斷。我看不如暫時休會,等明天繼續這個話題。”
拖延的用心十分明顯,在場督軍也認定,需要大家集體商議個章程,才能繼續與北軍的談判。可是不等唐儀紹開口,門外有人冷聲道:“這麼重要的事,怎麼能拖延?越拖,問題越多,今天談完就好。華甫,你先別說話,由我跟他們談。”
兩名辮子兵挑起門簾,一身大禮服,手拿元帥權杖的趙冠侯虎步而入,張員、倪繼衝兩人同時起身,在趙冠侯面前跪倒施參“卑職,拜見大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