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躍躍欲試的學子們瞬間僵住。
這實在不是個好問題,如同問一個行將就木的人爲何死到臨頭。
堂中黯然無聲。
許久後,纔有人起身回答:“還能是爲什麼?邊將作戰不利唄。”
“每有戰事,朝廷就挨家挨戶收重稅、納新兵,大把青壯往前線送,十換一也該把蠻子屠平了!”
“可整整二十年過去,我朝不僅沒能收復失地,防線還往南迴縮幾百裡。如此窩囊,皆因將領無能!”
他把罪責全推給邊將,既不考慮邊將被多方掣肘,也不追究京師胡亂催戰。
這本是說不通的理,但邊將以寧王爺與吳尚書爲首,此人敢在修寧與吳究面前罵他倆的爹孃老子,着實有幾分膽量。
堂中響起幾道佩服的掌聲,漸漸泛開,衆人紛紛拍手叫好。
昭昭回望修寧,見她神色如常,微微頷首,便取出一顆東珠,親自送過去。
說話那人是個貧家子,懵懵接過,習慣性的,他像驗銀子一樣驗東珠,正要放進嘴裡咬,昭昭笑着攔住:“別,咬壞可就不值錢了。”
衆人譁然,彷彿震驚,又彷彿受了激勵,一道高聲搶着響起:
“你說邊將作戰不利,實爲大謬!”
後幾排站起一人,圓乎乎的個子,正是龐宣。
他平日圓滑,正經起來卻是滿臉錚然:“我朝以儒法治國,實爲上邦,人人品行端正,國體也光明磊落。”
說完這頓漂亮話,又嘆道:“可天下事壞就壞在這裡啦……我朝用兵太過明正,從來不屑蠻子那些鬼蜮伎倆。蠻子會派間諜,會策反將領,還會派士兵扮作商人、進城后里應外合,這些下作手段,哪是咱們能學得來的?”
堂中應聲不斷,龐宣見氣氛沸起來,又補了個不知從哪聽來的荒唐故事:
“若只是下作便也罷了,可蠻子毫無人性——某年夏,我軍將士被圍困於孤城,城中糧草豐沛,可供固守半年。你們猜蠻子爲了攻城,做了甚麼喪盡天良的事?”
“什麼事?”
“他們收攏戰場上的殘屍,把一捆一捆的死人裝上投石器,統統投進孤城,多得城內將士燒不完也埋不完。當時盛夏,屍體爛得快,城中迅速鬧起瘟疫,我軍不戰而敗!”
衆人悚然,沉默半晌後道:“兩方交戰皆有死傷,那些屍體除了我軍戰死將士,定然也有……”
龐宣語調昂揚:“沒錯,蠻子爲了打勝仗,連自己人也不吝惜!我朝將官如何能做出這等事?若是諸位父兄戰死沙場,你們情願他們的屍首被糟踐麼?”
衆人皆以爲是,鬱郁氣氛一掃而空,磊落輸給奸險,有甚麼丟人的呢?
昭昭心說這人真是煽動情緒的好手,適合放到與百姓打交道的職位,定有大用處。
修寧點頭,也有此意。昭昭拾起一顆東珠,邁步上前,丟進龐宣手裡,笑問:“好口才!你叫甚麼名字?”
龐宣捧着珠子,喜不自勝,只恨身後沒長條會搖的尾巴,大聲報出名諱。
昭昭記下,眺了謝消慶一眼,朗聲問衆人:“還有沒有!”
緊接着,又有七八個學生起來答,說的無非是奸臣亂政和決策失誤,沒新意。偶有荒唐的,扯出了五行陰陽之說,說蠻子與我朝相剋。
越說越不着調,東珠再也送不出去。昭昭連給謝消慶使眼色,示意他起來發財,誰料他悶葫蘆似地憋着,胸有塊壘而不敢言。
就在水沸將息時,輕飄飄響起一句:“要我說,這從一開始就是道錯題。”
衆人循聲回望,說這話的不是旁人,正是吳究。
他懶懶支着頭,一副悠閒樣:“前線捷報連連,郡主卻說我朝危矣,如此相悖,哪有甚麼答案呢?”
經這話提醒,衆人恍然大悟,是啊,城頭紅榜貼的可都是大小捷報,在家編了半天傘,出門才曉得根本沒下雨。
有人挑事道:“我原想郡主能當上司業,定有幾分學識,沒承想連紅榜上的大字都不識,出了個糊塗題來考咱們!”
又有人假裝勸道:“你可小聲些吧!人家出身高貴,鬧笑話了又如何,看在她父兄面子上忍着吧!”
嘲諷聲接連響起,人堆密密,昭昭瞧不清是誰在開口。
正要發作,吳究散漫道:“咱們入官學是爲了報國,可捷報連連,越冬前王師便可凱旋,如此一來,諸位還在這空耗着作甚?趁早散了吧,別陪閨閣大小姐說夢話了。”
他起身要走,紈絝們自然跟上,剩下的人也有些動搖。昭昭扶刀守在檻前,冷臉發問:“吳公子,你當真認定越冬前就能停戰?”
“當然。”吳究譏誚道,“你家郡主若是看不懂戰報,就讓世子爺逐字逐句解釋給她聽,我軍目前一片形勢大好,不日便可取勝。”
“既如此。”昭昭擡手做請,“我家郡主請你下一局棋。”
吳究眼皮一跳,他看不起修寧,但聽自家妹妹吳文柔誇過修寧是棋道聖手,凡人莫能及也。
正想如何回絕,卻見四個侍衛擡着一方沙盤進來。
沙盤地勢起伏,有山澤林澗,如實還原了北境。又有車騎步弩炮,復刻了我朝與敵軍的兵種。
“吳公子出身將門,又自詡知兵,可否指教一二?”昭昭道。
吳究不懂圍棋,沙盤兵推卻是從小玩到大的,與人較量百場無輸,豈會把修寧放在眼裡?遂爽快應下。
昭昭讓人撤了屏風,將沙盤置於堂中,吳究修寧各坐一側。
學子們好奇圍觀,皆不看好連戰報都不懂的修寧,低笑的低笑,唱衰的唱衰。
在無數冷眼下,修寧挑了敵國的棋,也就是吳究口中即將潰敗的蠻子。
她淡淡比了個手語,昭昭如實譯道:“方纔你嘲諷得蠻動聽,希望你輸得一敗塗地時,也別丟了硬氣。”
四周驟靜,吳究扯出一個笑:“狂妄。”
兩方開始布棋,依據現有戰報,將各路大軍放於所守城池。
昭昭盯着修寧的頭頂,太陽穴突突跳,完了,沙盤兵推每一步都需出棋者講解,而她根本不懂兵事。
她怕是要給修寧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