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她對外說是臥牀養傷,實際上太子的那一掌對於她來說並不嚴重,她當日調息過後就沒什麼大礙了,而是將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分析北寒與東臨現在的局勢上。
現今太子被禁足,兵權收回到了扶桑拓的手裡,在郾城駐守的剩餘士兵已是羣龍無首,正是東臨一舉反擊的大好時刻,但是就算扶桑拓一開始並不主戰,可戰局已經打成了這樣,他必然不會輕易放棄到嘴的肥肉,他應該很快就會將虎符交給扶桑炎,讓他趕到郾城支援。
再說東臨那邊,雖然兵力衆多,但是真正能夠成爲主將的人卻是沒有幾個,再加上現在,秦夜泠出了這樣的事情,對於東臨的士氣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不論士兵們信或者不信,軍心已散,想要再將其恢復到之前的模樣,怕已是再無可能。
所以東臨現在亦不敢輕舉妄動,一時半會兒,兩軍將會持續呈對壘狀態。
而這種情況,正是她喜聞樂見的。
兩國僵持的局面,正好給了軟紅閣以及神機樓養精蓄銳的機會,即便之前他們爲了這一天的到來已經做了太多的準備,但是從籌劃到實現,這個過程也是很需要時間的。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着,唯獨有一件事情讓白墨冉感到很是不安,那就是在這幾日中,不管她給秦夜泠傳去多少消息,都如同石牛入海,沒有得到對方的半點回應。
若不是傳遞消息的人明確的告訴她說,是親自將信箋交到了他的手上,她必定會擔心他是出了什麼事情。
可現在看來,他這樣的反應比出了什麼事情讓她感覺還要槽糕。
但時局如此,眼下這種情況容不得她有太多的時間去思考兒女情長,她只要知道他無事便好,早一些完成自己的計劃,她也能早一些的回到他的身邊。
“在這種時候,你讓我陪你去遊山玩水?”
白墨冉一手用筆勾畫着摺子上的名單,一手撫着算盤,計算着一旦戰起,所要承擔的糧草軍費,忙的連口水都沒空喝,所以當她聽到澹臺君澤的提議時,毫不吝嗇的賜了他一白眼。
“師妹,好歹師兄我幫了你這麼大的忙,你作爲感謝也得陪我幾天不是?再者說了,這都大半年沒見了,你就一點都不想我?”
澹臺君澤見白墨冉沒有搭理自己的打算,乾脆整個人都賴在了她的桌案上,讓她無法繼續下手。
如果可以,白墨冉真的想說“不想”,但是當她擡頭見到滿是期待看着自己的目光時,還是良心發現把到嘴的話給收了回去,無奈妥協道:“說吧,你要去哪兒?”
“縹緲峰。”澹臺君澤見自己的奸計得逞,愉快地笑了。
縹緲峰位於北寒國最西邊,周圍衆山環繞,唯其傲立於羣峰之間,直破天際,每日隨着日出而現,日落而隱,縹緲無蹤,故而被人命名爲縹緲峰。
也因此,縹緲峰最出名的美景,就是當你爬過半山腰時,那逐步遞進的雲霧,虛幻無蹤,潔白無瑕,腳下的泥土更是鬆軟無比,就彷彿真的踩在雲朵上一樣,恍若置身仙境。
一衆侍衛護送着兩輛精緻華貴的馬車緩緩地朝着山上行進,山上的遊人都已在事先被請了出來,所以一路行來,除了侍衛們的腳步劃一和偶爾的鳥啼聲外,便再無其他的聲響。
白墨冉和澹臺君澤一直坐在前面的一輛馬車中,這一路白墨冉的臉色一直不是很好,總感覺氛圍有種說不出的怪異,到得這時,她終是忍不住開口詢問:“後面馬車內的到底是什麼人?爲何要一路與我們同行?你這次出遊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她就算反應再遲鈍,也知道澹臺君澤這一趟不是請她遊山玩水這麼簡單了,縱然她先前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知道師兄不會無緣無故的就拉她出行,卻也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一種情況。
“是皇上那邊派來的人。”澹臺君澤語氣輕閒,“你這次與我一同出遊的消息,必定不會瞞過父皇的耳目,所以父皇有此一舉也是正常,若是能借此機會打消了父皇的疑心,豈不是更好?”
聽了他的解釋,白墨冉的疑心不但沒有褪去,反而從心底涌出了一股更深的不安,可她知道師兄既然對她這麼說了,就不會再多言,因而也只能把滿腹的心思給壓了下去。
她掀開車簾向外看去,此時馬車已經行至了半山腰,正是與雲霧連接的地方,有霧氣從頂端不斷地蔓延而下,隨着她的動作涌到了車廂裡,飄飄然給人一種如墜仙境的錯覺。
白墨冉的眼神隨之也有些飄忽起來,思緒不知道被哪片雲朵給帶走,飛到了遠方。
“這座山峰後,便是西漠了吧……”
就在澹臺君澤以爲白墨冉就此沉默下去的時候,她突然開口說了這麼一句。
澹臺君澤以爲她會就此與他說上些什麼,誰知道她說完這句話,又再次寂靜了下去,讓他不禁懷疑他剛剛是不是產生了幻覺。
西漠雖與北寒比鄰,但事實上相比於東臨,西漠與北寒之間的來往要顯得稀薄的多,一來是與北寒相比,西漠在物資上雖然要好上一些,但也沒達到讓北寒覬覦的程度,二來就是因爲北寒和西漠之間,那綿延不斷的高山了。
兩國若是開戰,首先要將橫亙在他們間的山峰給解決了,不然總歸是首先發難的一方處於劣勢的,不然你想,就算一方克服了困難險阻攀越了高山,但一旦另一方察覺了你的意圖,彼時只需要嗑着瓜子帶着一衆弓箭手在下面等着就好。
澹臺君澤及時的拉回了自己的心神,覺得自己真的是鹹吃蘿蔔淡操心,他這還沒坐上那位置呢,怎麼就犯賤的開始想這些事情了?
但是小師妹必然不會無緣無故提起西漠的,他在心裡暗暗的扒拉了一下她身邊的人,在想到其中一位時,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莫子籬,曾經是他的好友秦夜泠最忌憚的人,甚至他都離開了東臨,他都還沒有走。
他與小師妹之間的關係,他也有所瞭解,十年青梅竹馬的感情,就算不復往昔,又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內說斷就斷?
不過這些,已經不是他該操心的事情了。
越往上走,霧色漸濃,白墨冉掀開簾子朝着車外看去,三尺之外的景色已然模糊起來,四周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雲霓。
“若是仙境真如是,又有何樂趣可言?”白墨冉由衷的發出一聲感慨,又將車簾重新放下。
四周皆不見,整天活在飄飄然的虛無中,怕是不老不死纔是一種折磨。
澹臺君澤聞言,眼中波瀾微動,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麼,就被驟然停下的馬車給打斷了。
白墨冉疑惑的話還未問出口,就聽得走在最前方開路的侍衛們發出接連的慘叫聲,更有人似乎看到了什麼,恐懼的往山下跑去,秩序霎時一片混亂。
“莫不是有人行刺?”白墨冉面色一下子就凝重起來,心中頓時掠過無數種猜測,卻都在瞥到澹臺君澤平靜無波的神情時化爲烏有。
想起他這些日子以來反常的動作,她的心中驀然開朗,肯定道:“難道這都是你的安排?”
“我只是猜測罷了。”澹臺君澤面上雖然沒有慌亂之色,但是也沒有任何計謀得逞的喜悅,更甚至在眼底深處,白墨冉還捕捉到了他的一絲疲憊與絕望。
她的心中愈發不解,卻也沒有多問,既然師兄早有安排,那麼必然不會置自己於險境的。
但是很快的,這份理所應當便被現實給打破了。
此番隨行的侍衛因爲有了“貴客”的加入,所以比平時要多上一些,總共加起來大概有百來人,到得現在,纔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馬車外便安靜的只剩下微風吹過的聲音,再沒有半分人氣。
白墨冉見澹臺君澤仍舊沒有任何的動作,不禁想要掀開簾子一探究竟。
“別看。”在她即將撩開簾子的一瞬,一隻手覆蓋上了她的手背,忽來的涼意使她的手一顫,自然而然的收了回來。
她立即擡眼朝着對方看去,便見到澹臺君澤漸漸發白的臉色,以及停滯在車簾旁尚未來得及收回的手。
隨着他的轉變,白墨冉心中的那股怪異感愈發地強烈,與此同時,車外的馬兒發出了一聲悽慘的哀鳴,隨後車身一震,隨着馬兒倒下的力道,歪倒在了山路上。
也在這時,因爲與地面離得近了,白墨冉終於聽到了一些細微的異樣聲。
“嘶嘶——”的聲響伴隨着粘稠軀體滑動聲一同傳入了她的耳中,幾乎立刻,白墨冉便反應過來聲什麼東西在車外作怪。
她再也顧不得澹臺君澤的勸阻,倏地掀開帷幕,就有一條通體赤紅的小蛇對她迎面襲來。
好在她早就有所準備,伸手就是一掌,銳利的掌風將蛇身頓時一切爲二。
雖然只是短短一瞬,卻已經足夠讓白墨冉看清楚外面的情形,也怪不得數百名侍衛只來得及發出慘叫,而全無抵抗之力,任誰被外面那數以千萬計的蛇羣包圍,都會喪失語言的能力吧?
在她能看到的三尺之內,地面上就已經被密密麻麻的蛇羣包圍,連一點踏足的縫隙都沒有,且每一條都顏色鮮豔,一看就是劇毒無比!
面對這樣的場面,即便是白墨冉,也沒有了全身而退的把握。
“師兄,我確定是這次不是在自掘墳墓?”
這要是有人蓄意謀殺也就算了,關鍵是在她知道了這是澹臺君澤有意爲之之後,她連嘆息的力氣都沒了。
“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澹臺君澤異常的情緒似乎終於有所好轉,在對上白墨冉無奈卻又信任的目光時,他的心一暖,對她露出了一抹寬慰的笑。
眼看着他做出想要下車的動作,白墨冉連忙將他拉了回來,眼神中終於有了些焦慮:“你瘋了?就算想以死謝罪也不用這樣上杆子送死吧?”
澹臺君澤被她拉回來,對上她滿是焦急的目光時,微微一愣,倒也沒有再堅持下馬車了。
“偏偏是蛇這樣的冷血動物,別說現在我身無一物,就算是有,怕是彈斷了琴絃也無濟於事。”白墨冉暗自低喃,語氣有些懊惱。
“怎麼三弟,你一向乖張放肆,現在看到這些寶貝,也被嚇得不敢出來了嗎?”
一道陰冷中帶着快意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打破了這份滲人的平靜,幾乎立刻,白墨冉就辨別出了這聲音的主人是誰。
她看向坐在她對面的澹臺君澤,只見他的臉上沒有半分驚訝,甚至在聽到扶桑淵聲音的時候連眼皮都沒有掀一下,心中頓時了悟。
大概,師兄早就料到太子會對他下手,所以才特意約她前來,但是他大概卻沒有想到,太子會來這麼一招,反倒真的將自己置於了危險之中。
“皇兄真是說笑了,你的這些寶貝,不是早在我八歲那年就讓我領教過了?現在看了,只覺得乏味!”
澹臺君澤闔上雙眸倚坐在馬車中,哪怕此刻的馬車已經歪倒,他的坐姿仍然優雅至極,只有嘴角勾出的譏諷表露出他的冷漠。
“虧你還記得!”扶桑淵咬牙切齒的擠出這句話,即使兩人看不見他的臉,也能想象出他現在難看至極的臉色,“果然是賤命一條,當初將你扔進蛇穴竟然都沒咬死你,還讓你風風光光的活了這麼些年!不過今天,你就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
話落,一陣笛聲自山峰上方響起,白墨冉明顯感覺到車身一陣動盪,顯然是扶桑淵開始動手了。
然而她的心思卻不在這,而是驚訝於那用笛聲驅使蛇羣的人,她一直以爲,她這樣的通靈本事已是異類,可是現在,居然還有人可以如此輕巧的左右蛇的動作!
這人必定不可能是太子!若是他有這本事,怕是早就張狂到沒邊了,那麼……就是太子的幕僚了?
眼見有蛇從車窗以及車簾外探入,白墨冉雖然一直嚴陣以對,可雙拳難敵四手,漸漸地,便有些力不從心。
“慢着!”澹臺君澤沉默許久後,終於出了聲。
可那一瞬,白墨冉分明從他眼中看見了,一片死寂的冰冷。
也因此,她就這麼一愣神的功夫,有條蛇看準了時機,一口就要咬在她的手臂上。
“嘶——”耳邊突然傳來又一聲的嘶鳴,白墨冉錯愕的看着澹臺君澤,對方的注意力卻已然不在她的身上。
原本已經張開口,馬上就要咬下去的花蛇一下子就停住了動作,如果蛇能幻化成人身的話,那麼此刻它的身子一定是僵直在原地的。
那蛇頓了一會兒後,轉動腦袋朝着聲源處看去,在對上澹臺君澤眼睛的那一刻,整個蛇身倏地縮成了一團,接着“跐溜”一下便逃竄開了。
“師兄……”白墨冉的聲音變得有些不安,因爲現在坐在她面前的澹臺君澤,完全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人,他的眼睛再次變得血紅,顏色更是比過往任何一次的都要鮮豔,有着一種泯滅人性的冷漠。
澹臺君澤沒有理會她的呼喚,徑自擡起手,不慌不慢的掀開簾幕,躬身走了出去。
白墨冉透過他掀起的縫隙,隱約可以看到十數條蛇來勢兇猛的朝他襲去,可全都在他探出頭去的那一刻,齊刷刷地滯住了動作,在半空中直直的掉落到了地上。
“扶桑淵。”
澹臺君澤的聲音不再帶有任何一絲感情,是從所未有的乾淨利落,更甚至白墨冉從中聽出了一分上位者的居高臨下。
“八歲那年,你暗害於我,將我拋到千年蛇窟中與羣蛇爲伍,那是你第一次對我下殺手,可惜被我活了下來,但是這樣的機會,再也不會有第二次!”
“那時年幼,你利用的是我對兄長的信任與仰慕,可是現在,你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又怎麼可能輕易的被你奪去性命?”
“今日是你不仁不義在先,也別怪我心狠手辣。”
最後一句話,澹臺君澤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可聽在扶桑淵的耳裡,就成了底氣不足的心虛,他本因着他前面的話一時有些心緒不寧,此時見了他這般模樣,再次不屑的笑出了聲,輕蔑道:
“三弟,你若是怕了就直說,不用這麼強撐着,這樣吧,你今日只要跪在地上給我磕上三個響頭,並且向我保證立即消失在北寒境內,我便可以饒你不死。”
“如此看來,你與我比起來,倒是算的上仁慈了。”澹臺君澤沒有因着他挑釁的話產生任何情緒,只是突然說了這麼一句。
果然,扶桑淵聽聞微皺了眉頭,透過層層雲霧,似乎想要看清他的臉,疑惑道:“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今日就算你對我這麼做,我也不可能再放過你了。”澹臺君澤在說這話時,周圍的蛇羣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冰冷怒氣,全部都繃直了身體慢慢往後退去。
“你竟是這麼不知好歹!便別怪我……”
扶桑淵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身邊的人給打斷了,那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異域服裝,頭髮已經花白,臉上畫着水彩,教人看不清他的模樣,但僅憑那雙陰冷的眼睛也能瞧出這人歹毒的心思。
也不知道那人附在他耳邊說了什麼,扶桑淵聞言臉色大變,也顧不上對他的畏懼之意了,直接命令道:“我不管什麼變故不變故,你已經是你們家族資歷最高的人,要是你都對付不了,這天底下還有誰能對付?”
那人見他是這副態度,一下子就黑了臉,冷哼了一聲,竟是一言不發的就離開了,只留下扶桑淵一個人獨自站在原地。
而在下方,情勢反而愈發的詭異起來。
只見在澹臺君澤周身三尺之內,羣蛇忌憚,竟是再無一條蛇敢再上前冒犯,一直被勒令藏身於車廂內的白墨冉,在意識到車外的異常動靜之後,便再也坐不住了,掀開車簾走了出來,便看到這讓她萬分驚愕的一幕。
澹臺君澤卻彷彿沒有察覺到她的動作,從馬車上一躍而下,緩緩的朝着上方踱步而去,他所到之處,萬蛇皆爲躲避。
而隔在兩人之間的雲霧,不知道是不是也感受到了這詭異的氣氛,一時間竟淡了去,澹臺君澤擡頭,已經隱約能看到扶桑淵那張狠毒而略顯慌張的臉。
他微微一笑,從袖口取出一把利刃。
扶桑淵看到他的動作,明顯一驚,往後倒退了一步,而後又想到這是在險山上,這才定了腳步,佯裝鎮定的看着他。
“師……王爺!”白墨冉在看到下一刻發生的事情之後,急迫之下差點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也顧不上這些蛇會不會突然朝她撲過來,下了車就急匆匆的跑向了他。
“王爺,你這是做什麼!”她幾步就來到了澹臺君澤的身邊,神色擔憂不解的扶着他,另一隻手狠狠地奪下了他手中沾滿血的利刃。
就在剛剛,他用這把匕首,毫不猶豫的刺入了自己的心口處,那一瞬間,白墨冉明顯的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漏跳了一拍,莫名的窒息差點將她淹沒。
那無關於愛情,但關乎生命裡難以割捨的圓滿。
也是那一刻,她才意識到,他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用他的方式,徹底的佔據了她心中的一個位置,那是就連秦夜泠也無法取代的位置。
隨着心口之血的溢出,澹臺君澤臉上的血色也漸漸褪去,看上去是從所未有的虛弱,他整個人幾乎把大半的重量都壓在了白墨冉的身上,仿若一朵傾城的牡丹即將枯萎。
但是最膽戰心驚的卻不是白墨冉,而是匍匐在地面上的那些蛇,在嗅到澹臺君澤第一滴血的時候,它們就三兩個蜷縮在了一起,團成了一團,好像這樣就能當自己不存在一樣,這樣掩耳盜鈴的舉動,顯示出了它們極大的恐懼感。
“嘶——”
澹臺君澤倚在白墨冉的身上,再次發出了一聲擬蛇的聲音,其中的寒意讓離他最近的白墨冉聽了都有些毛骨悚然。
而後,更加令人寒顫的一幕發生了,只見那些蛇在他那一聲嘶鳴過後,一個個都瘋了一樣的轉頭就跑,而它們逃行的方向,正是扶桑淵所在的位置。
白墨冉也是在這時候才明白過來,澹臺君澤剛纔的舉動到底爲何。
“你不需要如此。”白墨冉很不贊同的看着他,這樣的方法太冒險了,雖然她也很想讓扶桑淵死,可她更在乎的是他的安危。
澹臺君澤以爲她是說他不需要做到放血的地步,便解釋道:“蛇羣固然會懼怕於我,但是隻有我心頭之血作爲媒介,才能讓它們知曉我的意思,纔可驅使它們。”
“我只是覺得,讓他死的辦法有千萬種,你不需要用自己性命去讓他陪葬!”白墨冉皺眉,語氣中甚至含了幾分氣憤,“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他十條命也不夠賠!”
澹臺君澤難得的有些怔愣,一剎那覺得自己剛剛的舉動真是英勇無比,居然讓他聽到小師妹的真情告白了。
“別那麼笑。”白墨冉嫌棄的話語在下一刻立即傳來。
他笑了麼?澹臺君澤伸手摸摸自己的臉,唔……好像是。
“就和迴光返照似的,你要是死在這裡,我可不會爲你收屍。”白墨冉繼續嫌棄。
澹臺君澤:“……”
說好的暖心小師妹呢!
底下兩人一派溫馨和諧的氛圍,全然沒有心思去關注因爲羣蛇掉頭反咬自己,而變得慌不擇路,差點從山上摔下來的扶桑淵。
他澹臺君澤說出口的話,可從來都不是說說而已。
但是他們耐得住,可有人終於是沉不住氣了。
一路以來一直呆在馬車上,從不露面的人,在此時聽到扶桑淵驚慌失措的叫聲後,終究是掀開了車簾,走下了馬車。
而與他一起從車裡出來的,還有一個腰間佩刀的侍衛,顯然在剛剛羣蛇攻擊的時候,是他護得扶桑拓的安危。
“小錦,夠了,住手吧!”
扶桑拓一下馬車,就徑自朝着澹臺君澤的方向走來,看上去一臉的疲憊。
白墨冉怎麼也沒有想到,一直跟在他們身後的竟然是扶桑拓,再回想起這些天澹臺君澤話裡話外的敷衍,結合起今日所發生的一切,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他是爲了什麼,心中一時五味雜成,原本已經止住的心疼和愧疚,此時又密密麻麻的纏繞住她的心臟,讓她不得脫身。
而在聽到扶桑拓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時,她的這些情緒都轉化爲了憤怒,讓她顧不上君臣之別,語氣冷硬道:“皇上,臣以爲您的這句話,是該對太子殿下說,而非王爺。”
扶桑拓沒想到自己會被反駁,心中頓時升起不悅,但是一看到在白墨冉攙扶下,面容蒼白、雙眸泛紅的澹臺君澤,他心中升騰起的那點不舒服又被硬生生的壓了回去。
“小錦,再怎麼樣,他也是你的哥哥,更是一國儲君,不能讓他在這裡出事!”扶桑拓的語氣帶上了些無可奈何,顯然心中也知自己這樣的行爲不對。
“好。”澹臺君澤淡淡的應了,扶桑拓明顯的鬆了一口氣。
“阿薩,把匕首給我。”澹臺君澤對白墨冉伸出手,面容很是平靜。
在剛剛,白墨冉上前扶住她的時候,就已經把刀從他手上搶了過來。
可白墨冉怎麼會察覺不出,掩藏在這份平靜下面的暗流洶涌?她是傻了纔會把匕首還給他,只當做沒有聽到。
扶桑拓眼看着白墨冉一而再再而三的和他作對,深覺帝王的威信被挑戰,奈何此時當着澹臺君澤的面不好發作,只能一邊讓身邊的侍衛從懷中掏出他的貼身匕首,一邊疑惑道:“小錦,你要匕首做什麼?去解決這些蛇嗎?”
“取心。”澹臺君澤的聲音仍舊很平靜。
此時扶桑拓已經從侍衛的手中接過匕首遞給他,聽了這話不以爲意道:“取蛇心?”
澹臺君澤沒有立即接話,只是伸手去撫那把匕首套上繁雜精緻的花紋,像是在欣賞着一副畫。
在即將接過的那一刻,他纔開口口,淡淡道:“取我的心。”
扶桑拓渾身一震,睜大他一雙已經有些昏花的眼睛看着他,趁着還未鬆手的時候將匕首重新奪了過來,遠遠的扔到了一旁。
就在這時,上方傳來一聲扶桑淵的痛呼,大約是抵擋不住羣蛇的進攻,不幸中招了。
“小錦!”扶桑拓這輩子都沒有過像今天這樣糾結的時刻,一直以來,他都以自己是個有人情的父親爲傲,可是到了這一刻,他反倒希望自己能夠冷血一點,也不至於這麼糾結。
“父皇,兒臣沒有故意爲難。”澹臺君澤看出扶桑拓眼中的猜忌,連笑都懶得笑了,聲音輕若一片羽毛,在這山谷中飄蕩,融入在層層雲霧間,縹緲的讓人恐慌。
“當年兒臣被皇兄扔到千年蛇窟之後,兒臣本該是必死無疑的,但是恰逢那蛇孵化幼蛇,竟無一條成活,或許是那蛇痛失孩子,在見到兒臣之後竟難得的有了幾分人性,一時間便沒有殺戮。”
“但是兒臣知道,蛇再如何都是冷血的,也幸好,當時兒臣就帶着這把……”說着,在他的堅持下,白墨冉還是把那把匕首還給了他,“這把匕首,還是父皇您送給兒臣八歲的生辰禮物,就是憑着這把匕首,兒臣趁着那巨蟒沉睡之際,趁其不備重傷了它,卻也被它反咬了數口,落得一身劇毒,只能靠着生吃那巨蟒的苦膽,食其肉,才捱過了那段時日。”
說着他自嘲一聲,又接着道:“兒臣只知吃了蛇膽可以解毒,可那時候兒臣還小,又怎麼能區分什麼是心,什麼是肝膽?再加上兒臣餓了幾日,便是連它的血也被兒臣飲盡了,最後大約是蒼天不忍,才讓兒臣被人發現,將兒臣救了出來。”
“千年巨蟒的血肉,可算得上是大補之物,就算是武功高強的奇人異事也未必敢這樣食用,那時候王爺您纔多大,怎麼能承受得住?”
儘管白墨冉早就猜想到他當初一定是受了很大的罪,但此時親耳聽到,還是忍不住的心中發毛,接踵而來的就是憤怒,若她不是以阿薩的身份站在這裡,她這時一定會衝上去,解決了扶桑淵!更別說還讓扶桑拓在這裡求情!
“所以報應就是我現在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不過好在已經習慣了。”澹臺君澤平淡道,表示他是真的不在乎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他失血過多的原因,導致他赤紅的雙眸已經黯淡了下來,只餘一層淺淺的紅,乍一看只覺得是他暴怒所致,所以方纔扶桑拓並沒有注意,但是現在仔細一看,才覺察出了不對,聯想到之前澹臺君澤在東臨國的傳聞,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生生的卡在了喉嚨裡。
“皇上,微臣先前一直生活在偏遠之地,未能得見聖顏,但這並不妨微臣對您的仰慕之情,您是一個好皇帝,這是百姓們公認的事實,但微臣希望,您也能是一個好父親。”
白墨冉不卑不亢的說完了這一番話,也不管澹臺君澤怎麼想,暗中用勁就把他給架走了,把皇帝和那名侍衛留在了原地。
但是這一次,扶桑拓再也沒有阻止,或者說,他再也沒有理由阻止一個——被兄長二度置於死地的人第三次以命相還。
直到兩人走出了扶桑拓的視線,白墨冉在確定周圍沒有人會發現之後,直接運起了輕功,帶着他就向城內飛去。
換做平時,澹臺君澤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溫香暖玉在懷的機會,再不然至少會調侃兩句,但是這一路他卻沉默的緊,半句話也沒敢多說,竟是老老實實的讓白墨冉將他帶到了一家客棧住下。
“小師妹,你去哪兒……”終於在白墨冉將他安置在牀上開門要走的時候,澹臺君澤纔可憐兮兮的開了口,一副被人拋棄的小媳婦樣兒。
然而回答他的,是毫不留情的甩門聲。
白墨冉很生氣,卻不知道是在生他的氣還是自己的氣,或者兩者都有。
她終於明白,當你在乎的人爲了你,甚至還隱瞞你去做一件極度危險的事情的時候,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即使他現在沒事,她還是有種真恨不得一死了之以死謝罪得心情,更別提他若是真的爲了他而丟了命。
可這一切卻又怪不得他,都是她自己做的選擇,只是她的自私,爲什麼要別人來爲她承受後果?
白墨冉沒有立即帶着澹臺君澤趕回皇城,他們在客棧裡呆了幾天,直到他胸口的傷終於結疤,長出了一點新肉,她才放下了心。
“這次會皇城之後,一切都不需要你再插手,不然,我會立即離開。”白墨冉在檢查完他的傷勢後,細緻的幫他一點一點的穿戴好,神色如常,沒有半點波瀾。
這是她將他從縹緲峰帶出來以後,說的第一句話。
澹臺君澤完全沒管她在說什麼,連忙點頭,那乖巧的樣子若讓其他人見了,怕是會驚訝的暈過去。
然而事實上他的這幅樣子也的確被人瞧了去,那人還是他的宿敵,納蘭傾城!
“剛剛一定是我眼花了,我到底看到了什麼?我怎麼看見了我的堂兄居然一臉求寵愛的樣子?”
納蘭傾城在白墨冉離開房間以後,倏地從屋樑上翻身而下,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湊近澹臺君澤,與他的臉之間只有一個手指的距離。
“你的確是眼花了。”在納蘭傾城出現的那一刻,澹臺君澤已極快的速度收起了自己那副純真無害的表情,氣氛一度冷到極點。
眼見着納蘭傾城還賴在他的眼前不準備消失,澹臺君澤煩躁不已,一想到回皇城之路他幻想的與小師妹郎情妾意的相處可能會被這人打斷,就恨不得一掌將他送到清遠的身邊去!
對了,清遠!
澹臺君澤的眼睛刷的亮了,他溫柔可親,眼神憐憫的對上納蘭傾城看好戲的眼神,身上散發着一種慈愛的光輝,讓對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傾城啊,堂兄聽聞國師近來對你甚是想念,前些天碰到還託我尋你來着,如今你願意與我們結伴而行,自然是再好不過了,我想國師見到你,也會很高興的。”
眼瞅着納蘭傾城的笑容越來越僵硬,澹臺君澤的笑容反而愈發地真誠了,看上去似乎真的就是個關心自家堂弟的好堂兄。
可是這一次,澹臺君澤卻是失算了。
“國師她……真的是這麼說的?”
納蘭傾城僵硬了一陣之後,臉色慢慢的恢復了正常,倒是變得有些忸怩起來。
澹臺君澤雖不明白他爲什麼這麼問,但爲了達成自己的目的,還是信誓旦旦道:“當然了,騙你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國師還說,這次回來她一定要等到你,不見到你,他就不離開皇宮了。”
他知曉的納蘭傾城唯一的弱點就是國師,自然是說的越誇大越好,只要國師在皇宮一日,他就不信他還會想回去!
“其實離開皇城的這段時日,我也想了很多,總是這麼躲避也不是長久之計,再者我之所以會這麼逃避,其實也就是一時間有些接受不了,畢竟……畢竟我還是不敢相信,我的第一次居然是被女人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主動奪走的!”
“咳咳……”澹臺君澤驚的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一臉震驚的看着他。
他怎麼也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面露桃紅一臉彆扭樣的人,是他那個萬花叢中過也面不改色的堂弟!
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納蘭傾城正了正自己的神色,爲自己找回場子道:“別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就你剛剛在你師妹面前的表現,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說完,又發自肺腑的感嘆了一句:“女人吶……”
一直站在房門口未曾離開的白墨冉,在聽到這句話時,默默的爲納蘭傾城悼念了一會兒,同時也感嘆道:“男人吶……”白墨冉在離開客棧的時候重新買了一輛馬車,回程也因爲多了一個納蘭傾城,所以澹臺君澤一路上幻想的所有美好景象都破滅了,這讓他也再次確定了一個事實,他和納蘭傾城上輩子一定有仇,而且還是血海深仇。
馬車剛剛駛入皇城,白墨冉就能聽到百姓們偶爾傳來的議論聲,說是皇帝和太子都身體欠安,正在臥牀休養。
對於扶桑淵還活着這件事情,白墨冉並不驚訝,畢竟皇帝當時既然選擇留下來,就一定會出手救下他的,只是她唯一訝異的是,扶桑拓竟然爲了救下扶桑淵讓自己受了傷?
“或許他沒有受傷,只是一路勞累,身體吃不消罷了。”澹臺君澤在一旁出了聲,爲她解決了困惑,“其實還是有辦法救他的,羣蛇一旦出動,必見血光,當時留下的三個人,只要有一個人願意犧牲自己,那麼其他兩人便可以順利逃脫。”
既然皇帝和太子兩人都活了下來,那麼那個被犧牲的,只有可憐的侍衛了。
而沒有了那侍衛的周全保護,皇帝既要帶受了傷的太子回來,又要盡力隱藏自己的身份,身心勞累之下,的確,病倒不足爲奇。
若不是因爲扶桑拓是師兄的生父,她倒是巴不得他死在羣蛇的攻擊中才好,他的確是一個仁慈的父親,可這仁慈,卻是對扶桑淵!
白墨冉不知道最後讓他改變主意的原因具體是什麼,但大概也能猜到一些,畢竟他不可能真的讓自己的一個兒子剖心來救另一個兒子,再來則是因爲,那個地方也是師兄母親的葬身之地吧?
若是他讓師兄在縹緲峰失去了性命,百年之後,他又有何年去面對她心愛的女人?
現在想來,他所謂的仁慈真的是一場笑話,一邊是暗中違背聖意出宮暗殺自己弟弟的太子,一邊是自幼走失顛沛流離一心渴望親情的兒子,任其他哪一個君主來選,都不會有任何猶豫的捨棄前者,但是到得扶桑拓的手中,竟然會是這樣的結果!
這一路以來,澹臺君澤雖然面上很是平靜,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但是作爲旁觀者,白墨冉都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憤怒,更何況是與皇帝血脈相連的他?
命運弄人,奈何如是!
越是渴望,越是失望!
“納蘭,他就交給你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在馬車經過一家客棧的時候,白墨冉突然出聲和納蘭傾城打了聲招呼,隨即警告的看了澹臺君澤一眼,便尋了一個恰當的時機,悄無聲息的下了馬車。
“我怎麼覺得,我被當成手下使喚了?”在白墨冉下車之後,納蘭傾城不滿的嘀咕了一句,然後好奇心氾濫的把臉湊到了澹臺君澤的面前,小聲問道:“她剛剛看你的那一眼是什麼意思?在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兩之前發生什麼事情了?”
澹臺君澤淡淡的給了他一眼,對方立馬噤聲了,只感覺後背冷颼颼的,心中奇怪,以前怎麼沒覺得堂兄兇起來這麼可怕?
實則澹臺君澤的心裡卻是在咆哮。
讓你這一路以來都跟着我!
我都沒有機會去安撫小師妹!
那一眼很明顯就是讓我之後有多遠閃多遠最好離她三百里之外再也不要插手她的事情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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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
春天還沒過去,院中花草就已然出現了枯萎的徵兆。
寢殿中偶有薰香的香氣溢出,卻仍舊蓋不過那濃重的湯藥味。
十數名太醫齊齊跪倒在太子的牀榻前,渾身顫抖,看着眼前的女子遲遲不敢言語。
“哎……”身着白色衣裙的女子似乎無奈極了,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大氣也不敢喘的太醫,悵然的嘆了一口氣,才溫聲道:“都起來吧。”
太醫們聽到她這般溫和的語氣,反倒是極爲訝異的對看了一眼,雖拿不準對方是個什麼樣的態度,卻還是依言站起了身。
“太子妃,微臣……”一陣推搡之後,終於有一個人被衆人推出來答話,誰知還沒說幾個字便被打斷了。
“有什麼話出來說吧,不要打擾了太子的清靜。”傅雅說罷,當先轉身走出了內室,來到了外面會客的小花廳。
“現在你們可以說了,太子的病情到底如何?”傅雅站在衆位太醫的最前面,雖然眉間有着幾分輕愁,卻沒有多少慌亂和焦急。
她這樣的表現雖然讓太醫們有些出乎意料,卻極大程度上的減輕了他們的心理負擔,話說出口也就順暢了許多。
“稟太子妃,太子只是被蛇咬傷,但幸好事後處理的及時,所以並沒有性命之憂,但……”太醫說到這裡頓了頓,似乎是遇到了什麼難以啓齒的事情,最後躊躇半響,還是一咬牙道:“但有蛇攻擊到了太子的要害之處,臣等雖然已經盡力醫治,奈何太子傷勢太重,已經是迴天無力!”
這話說完之後,原本已經蒸發掉的冷汗又再次從他的身體中冒了出來。
這代表了什麼,他們心中再清楚不過!大皇子自從被冊封爲太子以來,雖然有納了幾個妃妾,與太子妃也一直相敬如賓,但是迄今爲止仍舊沒有個一兒半女,如今被蛇咬傷傷了根本,怕是從今往後都不會再有子嗣!
這要是個普通的皇子倒還好說,可他偏偏是太子,是一國的儲君,這樣的傷勢對他來說無疑是致命的噩耗!這代表着太子被廢,是早晚之事!
畢竟未來的皇帝,若是沒有自己的子嗣,會有太多的人對皇位有所垂涎,皇室易主的風險也會大大的增加,扶桑拓一定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而太子若是當不上皇帝,現在的太子妃也就與近在咫尺的皇后之位失之交臂,他們很難保證太子妃會不會因此而遷怒他們。
傅雅在聽了太醫的話之後,也卻是愣神了好久,因着她的沉默,更多的太醫開始膽戰心驚起來,偷偷的用眼光覷她,在見到她失神的臉後,心中更是不安,想着今天真的要命喪於此了!
“我知道了。”半響之後,傅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看着跪了一地太醫,只是低聲道:“你們辛苦了,開完藥方後,都回去吧。”
之後,再不停留,徑自撇下他們一干人等,重新進了內室。
直到傅雅的身影從他們的面前消失,太醫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簡單的逃過了一劫,一個個面面相覷。
傅雅回到裡屋的時候,扶桑淵還沒有醒來,薰香中加了些安神的藥物,所以才能讓他睡得那麼沉,她走過去將爐火熄滅,而後走到牀前,站在一旁,靜靜地等待着他清醒。
當初她之所以會加入軟紅閣,還是因爲想要查清楚扶桑錦失蹤的真相,可是那時候雖然傅家已經平反,但是畢竟元氣大傷,短時期內不復以往的勢力,就算父親願意去查,怕也是查不出什麼來。
身爲將軍之女,她多少對江湖有些淺薄的瞭解,所以對江湖四大組織也有所耳聞,按理說風月軒是情報網第一,且又是她最容易尋到的組織,她應該找上風月軒的。
可風月軒的掌管者畢竟隸屬於北寒,她不敢確定,她在找上他們之後,他們會不會轉身就把她給賣了。
在毫無頭緒的時候,是軟紅閣先找上了她。
軟紅閣在尋找新人上往往有着異於常人的眼力,或許是閣中知道她那段流浪在外的日子,所以在傅家洗刷冤屈沒多久,有人就找上了她,那時候她還小,可能也是看上了她年紀小容易控制和栽培。
來人最初企圖想要喚起她對皇室的仇恨,好讓她心生間隙,順利加入軟紅閣,卻不知對她來說,這一切都是多餘的,她唯一心心念唸的,就是查出三皇子失蹤的真相,所以她沒等那人說完,就同意了加入軟紅閣,同時也說出了自己的要求。
只可惜的是,即使以軟紅閣這樣的勢力,最後也不能得到詳盡的結果,告訴她唯一有用的線索就是,三皇子失蹤之前,與他在一起的就只有太子。
但在她看來,這個回答已經很明顯,既然太子和三皇子在一起,那麼爲什麼他不見了,太子卻平平安安的回來了?
但是那時候,她真的還太小,自知自己的心思淺薄,無論如何也不是太子的對手,所以她隱忍了下來,一直等到她長成爲一個少女,以傅家小姐的身份堂堂正正的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她屢屢接近他、試探他,怎知在她成長的這些年裡,扶桑淵的城府也變得愈發地深不可測,口風滴水不漏,幾番下來竟是毫無所獲。
唯一算錯的,就是他竟然看上了她。
及笄那日,他求得了皇上的賜婚聖旨,在太監總管到得府中宣旨的那一刻,她如墜冰窟,渾身寒涼。
世間女子所渴求的身份,在她看來卻是萬劫不復。
聖旨已下,傅家已經遭受過一次劫難,她不可能再讓整個家族爲了自己,再一次的陷入危機。
再來就是,她當時想着,這樣也好,若是她成了扶桑淵的枕邊人,他對自己的防心也會大大的減弱,屆時想要知道真相,怕是不難了。
一切也如她所想的那樣,她嫁給了扶桑淵,成了太子妃,而她所想要的真相,也在他一次酒醉之時,終於被她套出了話。
若非擔心禍連家人,她怕是會毫不猶豫的將藏於袖中的利刃刺入他的心口,但那時,她身上揹負的太多,利刃終究沒有出鞘,只是就那樣看着他,幹坐了一夜,也做出了一個決定。
既然不能讓他死,那就讓他痛苦的活着。
她對他愈發地溫柔體貼,用盡她作爲女子所有的柔情,她眼見他看她的目光愈發癡戀與迷醉,然後在他猝不及防的時候,收回自己所有的僞裝,對他攤牌。
告訴他她爲什麼接近他,爲什麼嫁給她,爲什麼待他好,以及……她絕對不可能愛上他。
他知道一切以後自然暴怒,折磨了她一天一夜,她很疼,但是在看到比她痛苦百倍的扶桑淵時,她瞬間覺得自己所承受的這些,都算不上什麼了。
一道悶哼聲在這寂靜的寢殿中響起,也將傅雅從回憶中拉回。
她向牀榻上看去,正好對上扶桑淵剛剛清醒的視線。
“你知道,這趟我出去,是幹什麼去了嗎?”扶桑淵看到她那張平淡的臉,就忍不住想要打破那份平靜,想讓她陪着他一起痛。
傅雅仍舊那樣平靜的看着他,沒有開口。
“我去殺你的心上人了!”扶桑淵說着,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靜等着看她臉上出現慌張的表情。
但是,什麼都沒有。
傅雅看了她半響,才慢慢地開口了,“扶桑淵,從此以後,我們倆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若是你還願意把我當成你的妻子,我會試着……好好的待你。”
他們兩個人互相折磨了這麼多年,她真的累了,如今他因爲她的推波助瀾而變成這幅模樣,而她從小到大放在心尖上的人也平安無事,她是時候該放下了。
扶桑淵聽到傅雅的話,着實愣住了,半天都沒有緩過勁來,直到傅雅離開了寢殿,他才確定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幻覺。
可是,爲什麼?
短暫的狂喜過後,他慢慢的冷靜下來。
傅雅恨了他這麼多年,絕對不會無緣無故的放下仇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讓她有了這麼大的改變?
“來人!”
想通這些以後,他心中愈發不安起來,高聲喚人進來。
有腳步聲聞聲響起,卻是不緊不慢,全然沒有了平日聽了他聲音慌張跑進來的急迫。
“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那人因爲禮數,在屏風前止步,雙手抱拳行了一禮。
扶桑淵透過日光照射出的身影,隱約可以分辨出那人的穿着,應該是宮內禁衛軍。
“你給本宮滾出去!本宮沒有喚你,是誰讓你擅自進殿的?”
扶桑淵就算是反應再遲鈍,在見到禁衛軍的那一刻也明白了過來,他在扶桑拓面前犯下了那麼大的過錯,就算他再疼愛自己,他都是一國的君主,又怎麼可能這麼容易的放過他?
“太子殿下,現在整個東宮都由禁衛軍把守,閒雜人等一律被囚禁,並無他人。”禁衛軍聲音冷漠,說出的話沒有半絲逾矩,但語氣卻不見得絲毫恭敬。
扶桑淵頓時怒火中燒,順手拿了置於牀榻邊上的藥碗就朝對方扔了過去,藥汁濺在屏風上,暈染上一層褐色的斑紋,苦澀的味道在宮殿裡瀰漫開來。
“放肆!你眼裡還有沒有本宮這個太子?竟然敢如此對本宮說話!”
“太子殿下,屬下就是尊重您現在還是太子,纔會對您如此禮讓。”那人似乎也因爲扶桑淵的無理有了幾分火氣,直言不諱道。
“你什麼意思?是看本宮如今落魄了,所以覺得本宮任人可欺?本宮告訴你,總有一日……”
“算了吧,太子殿下。”扶桑淵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禁衛軍打斷了,語氣譏諷道:“屬下不認爲,皇上會讓一個以後永無子嗣的人繼承大統,您若沒有其他事,屬下告退!”
言罷不等扶桑淵有所反應,便自行離去了。
扶桑淵在軍中帶兵一向殘暴不仁,早有很多人心中對他抱有成見,只是苦於對方的身份,只能隱忍,現在他失了勢,他人不對他落井下石,已經是仁慈了!
在那禁衛軍走出去很久之後,扶桑淵才理解過來他話中的含義,瞬間紅了眼,掙扎着從榻上起身,沒走出幾步,就扯動了身上的傷口,狼狽的跌倒在地。
“扶桑錦!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就算是死,我也要拉着你和我一起去!哈哈哈!”
陰森的笑聲從寢殿中蔓延開來,傳到了不遠處正在煎藥的傅雅耳中,她放下手中的藥勺,看向窗外瀕臨凋謝的白芍,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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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乾壽宮
扶桑拓一臉病容的躺在牀上,有一茬沒一茬的和宋公公說着話。
從縹緲峰一路驚險的回來已經有十餘天了,扶桑拓一回來就大病一場,這可嚇壞了皇宮的一幫大臣,現在雖然在太醫的醫治下病情有所好轉,但卻仍舊不能起身,只能天天與湯藥打交道。
宋公公知道,皇帝的身子原先就一直不大好,但凡人上了年紀,總會有些小病小痛,而皇帝又日日勞累,便也落下了些暗疾,如今這一趟縹緲峰之行,皇上怕傷的不止是身子,更是心神啊!
“若不是朕親耳聽到,朕真的不敢相信,朕一直託以重望的兒子,竟然會是這樣的人!先前無論他怎麼鬧,捅出多大的簍子,朕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只當是爲了磨練他的心性,可曾想,他回報朕的,是這麼一份大禮!”
說到傷神之處,皇帝忍不住又咳嗽了起來,宋公公急忙過去幫他順了順氣,勸慰道:“陛下還請保重龍體,太子犯下如此大錯,不值得陛下再動怒傷了自己的身子!”
“朕着實是不願意相信!宋公公,你可知朕這一次是有多麼糊塗!朕爲了他,怕是已經徹底寒了小錦的心!”扶桑拓的聲音不無傷感,“虧得朕先前還想着,等這次回來,就漸漸將朝中的事情交給他處理,可是他呢!”
宋公公在一旁聽着,偶爾配合的點點頭,哄慰幾句,並不插話,直到扶桑拓說到關於處置扶桑淵的事情。
“這次太子犯下如此大錯,已經不是朕可以饒恕的,這事情若是放在尋常人身上,本該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他該慶幸,他是朕的兒子!他的九族裡也包括朕!”
“太醫前些天不是說,他以後再也不能有子嗣了嗎?怕這也是天意給他的懲罰,但他卻也因禍得福了,因爲這樣,就算他不能再是太子,以後也不會成爲威脅。”
宋公公聽到這裡,已經預感到了什麼,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
“姚城那邊雖然小了些,但是好在民風淳樸,物質也相對豐富,他若是……”
宋公公一邊聽,一邊不可思議的睜大了眼睛,皇上這意思是,不但不準備對太子懲處,反而想讓他就地封王了?
他幾度想開口打斷扶桑拓的話,最後還是被他忍了下來,小不忍則亂大謀,他不能爲了一時的氣憤而毀了大局!
“皇上!大事不好了,皇上!”
殿門突然被人打開,一侍衛急匆匆的從外面闖了進來,臉上盡是驚慌之色。
“大膽!沒有皇上的傳報,是誰讓你進來的!”
宋公公當先反應了過來,當頭就是一頓厲斥。
“請皇上恕罪,實在是事出突然,太子……太子殿下他……”那侍衛結巴了半天都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太子到底怎麼了?”扶桑拓聽到侍衛提到太子,心中頓時感到一種涼意,一種不好的預感蔓延而出。
果然,那侍衛在他的厲喝下登時一個激靈,一咬牙道:“太子他和吳將軍帶着五千的兵馬不顧御林軍的阻攔,在皇宮內大肆的殺戮,怕是不久以後,就要打到皇上這裡了!”
逼宮!
宋公公的腦子裡一下子就冒出了這兩個字,心下驚愕道這太子真的是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做出這樣的事情。
一邊又忍不住的高興,如此一來,皇上就算是再想維護他,怕也是不能了!縹緲峰所發生的事情皇上尚能有所隱瞞,但是太子現在自己想不開逼宮,必然會被千夫所指,他的死期,怕是不遠了!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扶桑拓聽到這話從牀上倏地坐了起來,掀開被子,顧不上穿鞋子,跌跌撞撞的來到那個士兵的面前,拎着他的領子怒道:“你大膽,竟然敢在朕的面前撒……”
謊字還沒說出口,外面兵刃相交聲已經透過門窗傳進了他的耳裡。
他一連倒推了幾步,差點撞上身後的柱子,宋公公見了連忙走過去扶住他。
“逆子啊!真是個逆子!”
扶桑拓氣的渾身顫抖,除了不斷地重複這句話,已經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了。
眼看着刀劍聲漸漸逼近,愈發的清晰,宋公公也開始緊張了起來。
但是他只要一想到,今日之後,太子便永世不得翻身,自己便也完成了閣中的交代,便覺得就算死了也是值得的。
直到又一陣人聲傳來,浩浩蕩蕩的馬蹄聲猶如打在人心上的鼓,讓人聽了無比的振奮。
外面又是另一番混亂,只是這次只持續了一盞茶都不到的時間就結束了,有聲音中氣十足的響起,打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太子扶桑淵、吳生、範青三人犯上作亂,意圖逼宮謀反,大逆不道,現被我軍抓獲,即刻打入天牢,等待聖上處決,其餘人等放下武器,即刻投降,本將軍與兵部侍郎定會向皇上請旨,饒你們不死!”
接着便是一陣接連不多兵器落地的聲音。
宋公公知道,一切都已成定局。
只是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方纔士兵來報,只說了扶桑淵和吳生兩人,那麼範青,又是從何處抓獲?
另一隊軍隊,自然是去往了錦繡王府,只是等待他們的不是躺在牀上任人宰割的澹臺君澤,而是早就準備好甕中捉鱉的弓箭手。
事實上,一切都是白墨冉事先設置好的局,他看準了扶桑淵的不甘心,買通了在他身邊一直隨身伺候的下屬,助他在重重防守中爲扶桑淵傳遞消息。
他不是想謀反嗎?她就幫他謀反!
他不是想刺殺嗎?她就幫他刺殺!
只是成功與否,就與她無關了!
只是唯一出乎她意料的是,扶桑淵被打入天牢之後,沒等到皇帝的判決,便先行在牢中自縊了,扶桑拓聽到這個消息以後,病情再次加重,昏睡的時間一日比一日長久,朝中一片人心惶惶。
白墨冉聽到這個消息,雖然覺得嘲諷,但也不無開心,因爲她知道,她的機會來了。
但是事情的發展再次出乎了她的預料,因爲扶桑拓在有一日清醒過來的時候,下了一道旨意,命仍與東臨士兵在郾城僵持的扶桑炎即刻趕回京都。
自從皇帝從扶桑淵的手中收回了兵權之後,就將其交給了扶桑炎接手,現在在這麼緊要的關頭,突然發出了這道聖旨,其中的含義不言而喻。
在得到這條消息的時候,她正好與師兄在一起對弈,因爲解決了一樁心事,所以兩人都很放鬆,聞言立即朝他看去。
但是對方卻是沒有任何反應,脣邊依然掛着一抹妖媚的淡笑,還漫不經心地催促她道:“發什麼呆,快落子。”
如果僞裝是一種境界,白墨冉覺得,他早已修煉到了極致,只是雖然她看不出任何的破綻,可還是會莫名的覺得心疼。
自從縹緲峰迴來之後,她深切的認識到了澹臺君澤在她心中佔據的分量有多重,也因此,她不想讓他再受到任何不必要的傷害。
扶桑炎進宮之時,正值深夜,她棄了師兄,冒險潛入了皇宮,只爲聽得他們的談話,
她想知道,在扶桑拓這個父親的心中,師兄究竟佔得幾分分量。
“炎兒,你終於回來了。”扶桑拓此時的身體已經極差,即使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就已經讓他的喘息紊亂了起來。
“父皇!”扶桑炎見此,立即擔憂的走上前,握住他的手,想借此挽留些什麼。
“炎兒,這次父皇召你回來,你應該明白是爲了什麼事。”扶桑拓明白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所以不想繞圈子,直接進入了主題。
“父皇,兒臣以爲,現在站在這裡的,應該是三弟纔對,論武功,論謀略,他都比我好上許多。”
扶桑炎倒也沒有裝傻,他一雙眸子緊盯着扶桑拓的眼睛,那裡面的真誠,不容得任何人質疑。
“我知道,但是小錦他……不合適!”面對他這樣的目光,扶桑拓只看了一眼,便躲避似的移開了視線。
他們兩兄弟長得不是很像,但唯有這一雙眼睛,執拗起來卻是驚人的相似。
“爲什麼不合適?”扶桑炎沒有就此放過這個話題,鍥而不捨的追問,字字誅心道:“衆人皆知,三弟他是您最寵愛的兒子不是嗎?難道這一切都是您製造給三弟的假象嗎?”
扶桑拓從未被人這麼質問過,聲音裡終於有了幾分惱怒,“我是疼愛小錦,可是再怎麼樣,他也是一個在東臨國呆了十幾年的世子!”
因爲說的急,扶桑拓說完後連連咳嗽了幾聲,臉色漲的通紅。
扶桑炎卻放開了他的手,站起身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道:“原來在三弟回來的這些日子裡,父皇您竟是這麼看待他的嗎?您所謂的那些疼愛,原來只是您知曉自己不能真心待他所給的補償?”
“炎兒!”扶桑拓驟然發出一聲怒喝,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竟然直起了身子,抓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道:“扶桑炎聽旨,今日朕便將皇位傳位於你,希望你日後能夠愛護百姓,做一個好皇帝。”
“父皇!”扶桑炎反抓住他的手,神色焦急,將自己的不願都寫在了臉上。
扶桑拓卻再也沒有給他言語的機會,他看着扶桑炎,枯黃瘦削的臉上露出一抹的意味深長的笑容,“這是聖旨,不容得你違逆,至於國璽和傳位詔書,朕都已經交給了宋公公,待朕去了以後,他會將這一切公之於衆,所以你也別想篡改朕的旨意!”
“父皇……”扶桑炎徹底的怔住了,看着眼前無比陌生的扶桑拓,就像第一次認識他一般。
扶桑拓交代了心頭的最後一樁心事,鬆開扶桑炎的手重新倒在了牀榻上,生機一點一點的從他的身體裡消散而去。
“炎兒,當你坐上朕的這個位置上時,你便知道何爲身不由己,最後一天天的,變成自己曾經最厭惡的人。”
“其實,我也想,當一個真真正正的好父親吶……”
最後一句,似是嘆息,似是呢喃,到得尾音,已經幾不可聞。
“父皇?父皇!”扶桑炎心中一驚,連忙跪行到了牀榻邊,觸碰到的,只是扶桑拓開始漸漸冷卻的手掌。
一國君主,就此駕崩。
扶桑炎雙目通紅,卻是良久都沒有流出眼淚,最終身子往後一傾,頹廢的倒坐在了地上。
“宋公公,方纔我與父皇說的話,你都聽到了,是嗎?”扶桑炎的視線依舊定格在牀榻上,聲音有些低沉。
宋公公雖不明白他的意思,卻還是如實回答,“是。”
“那麼……”扶桑炎從地上慢慢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上所沾染上的灰塵,緩緩的踱步到他的面前,在離他還有三尺之距時停下,才又接着道:“你會幫我的吧?”
即使早有心理準備,宋公公在真正聽到這話時,還是忍不住的心驚,平復了自己的心緒後,才裝作爲難般的開口,“二皇子,這實在是……”
“宋公公,事到如今,你在我面前,就不必如此僞裝了。”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扶桑炎強行打斷了。
宋公公手心頓時冒出了一層冷汗,緘口不言,不知道自己何時露出了破綻。
“若你對三弟沒有偏護的意思,按照禮數,你早該在父皇駕崩的時候,就出去宣告父皇的死訊了不是麼?哪裡還會等我來開口向你請求?”
宋公公更加語塞,無言辯駁,但他更擔心的是,對方會對自己這樣的行爲產生疑心,繼而查到他身後的背景。
好在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只見扶桑炎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之後,這才悠悠嘆道:“宋公公,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三弟在沒有失蹤之前,您對他是最爲疼寵了吧?”
一句話,讓宋公公的心重新落到了實處,也將他拉回到了回憶中。
的確,三皇子自幼喪母,在幾個皇子中,他便對他照顧頗多,也因此對三皇子也比其他皇子更上了心。
事隔這麼多年,怕是二皇子以爲,他這番舉動,怕也是因爲偏愛三皇子吧!
宋公公沒有再說話,這種時候,說多錯多,既然二皇子選擇了先行開口,就表明他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他只需要配合就好。
“宋公公,你說,就連你這個旁觀者對於三弟的遭遇,尚有幾分心疼和不捨,那爲何父皇卻能做到無動於衷呢?”
“父皇說,等我坐上那個位置,我有朝一日,也會變得像他一樣,甚至到最後,變成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既然如此,我又爲何要坐?”
“三弟他,年幼喪母,父皇更是忙於國事,甚少過問,直到後來三弟走失以後,父皇纔開始後悔,我原以爲此番三弟回來後,迎接他的必然是一個關懷備至的父親,可誰曾想,卻是我親手,再次將他推進了另一個深淵。”
“三弟他從小到大沒有享受過的親情,如今,就由我來替父皇償還吧,如果這樣做能夠讓他感受到屬於父愛的最後一點溫暖,我又爲什麼不做呢?若是最後一切皆如父皇所言那樣,三弟會變成那樣的一個人,那麼到時候,至少還有我能夠陪伴在他的身邊。”
言罷,他復又低頭朝宋公公看去,只見對方低垂着頭,看不清表情。
他語氣誠懇真摯道:“宋公公,爲了三弟,你可願意與我一起冒天下之大不韙,擔這個風險嗎?”
宋公公沒有立即回答他的話,先是轉了身,用袖子抹了幾把臉,再回過頭來時,一雙眼睛早已是清亮無比,唯有微紅的眼眶泄露了他的情緒。
他跪下身去,恭敬的給扶桑炎行了一個禮,聲音鏗鏘有力,“老奴謹聽三皇子吩咐。”
同一時間,一直匍匐在屋頂上的身影也站了起來,飛身離開了乾壽殿。
宋公公尖銳的嗓音不久後穿透了宮殿,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裡。
“皇上駕崩!”
與此同時,有一道聖旨也隨之宣讀出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三皇子德才兼備,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繼朕登基,即皇帝位。欽此!”
“臣等遵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滿朝的文武百官在殿外跪了滿地,卻無人知曉,聖旨上那二與三之間所動過的細微手腳,就如同扶桑拓永遠也不曾算到,他那給予自己三兒子那表面上風光的寵愛,在此刻成了令人信服的最好的證據。
一切在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白墨冉從皇宮趕到錦繡王府的時候,正撞上已經換好孝服,正匆匆往外趕的澹臺君澤。
在皇帝召見扶桑炎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朝臣都在皇宮門外候着了,所以才能夠那麼快的在知道皇帝的死訊後就跪倒在殿外。
唯有澹臺君澤沒有去,她走的時候,他還在盯着桌上那盤未下完的棋局出神,現在她瞧見他臉上的神色,早已沒了先前的平和,多了幾分焦急與傷感,雖然也不好看,但至少這樣的師兄,是鮮活的。
澹臺君澤見到她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裡有些驚訝,但也多問,只是上前催促道:“快點去府裡換套衣服,我們一起進宮。”
白墨冉原本想要說的話,這時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有些秘密,就讓它們永遠埋葬在記憶中,隨風而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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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先皇駕崩的時間一晃已經過去了一個月,今日正值新皇登基,北寒國上下一掃多日來的陰霾,將白布換成了紅綢,到處都充斥着喜慶的氣息。
白墨冉站在皇宮裡的一處高臺上,遙看着那人在衆臣的簇擁下,身着黃袍,一步一步的拾級而上,進行着莊嚴而浩大的登基儀式。
因爲先皇已經逝世,白墨冉已經沒有必要隱瞞自己的身份,所以在這一個月裡,她將這些日子被陳翎茜暗中帶到皇城,玩的樂不思蜀的阿薩給找了回來,在經過她一個月的地獄式磨練後,一切都還原到最初,阿薩成爲了真正的兵部侍郎,至於才學這些東西,她相信在師兄登基以後,一定會慢慢磨礪他的。
“一切都如你所願,過了今日,你怕是再也呆不住了吧?”清遠突然從她的身後竄了出來,語氣怎麼聽怎麼冒着酸氣。
他出現的突然,白墨冉微驚之後,卻也沒有多大的意外,清遠行事一向出人意料,她早該習慣了。
不過有一點他的確是說中了,在這一個月裡,她早就把能處理的事情都抓緊時間處理了,若不是爲了親眼看到師兄登基,她是絕對不會留這麼久的,所以,明日她就要離開了。
但是白墨冉沒有出聲回答他,依然靜靜的看着下方井然有序進行着的儀式。
清遠也沒有再說話,安靜的站在她旁邊,與她一起見證着新皇的誕生。
直到儀式快結束的時候,清遠纔再次開口道:“今天晚上,爲兄去給你踐行。”
白墨冉錯愕之後,立即推脫說不用了,清遠自然不讓,依舊堅持要去。
兩人意見僵持不下,直到清遠無意間瞥到一個正朝着他的方向迅速移動的紅色人影,臉色大變,只得退步道:“好妹妹,我也不爲難你了,但是在你走之前,我希望你能記得哥哥之前與你說過的話!”
然後便如一陣風一樣,轉瞬沒了蹤跡。
白墨冉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無奈的搖了搖頭,感嘆着她這個便宜哥哥不靠譜的程度真的是與日俱增了。
但是他隨意的一句話,卻是讓她煩憂了半個下午,她這個哥哥,既然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這麼不乾脆告訴她是他說過的哪一句話?
當天晚上,她還是一如既往的住在客棧裡,有敲門聲響起,她打開門,就見到一個年輕的男子站在她門口,瞧着眼生的緊。
“軟紅閣主,我家主子讓我把這封信交給你,並且讓我傳話說,以後有能用得上他的地方儘管開口,反正都是一家人。”
白墨冉一愣,順手接過了那人遞過來的信,等到還想詢問時,還哪裡瞧得見人的影子?
這下她連嘆氣的力氣都沒了,關上門就拆開了手上的信,薄薄的一張紙上,只寫了兩個字:
南院。
她再度仔細的看了眼信封,這才發現信的右下角有個牡丹花的標記,這正是風月軒的暗號。
納蘭傾城那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做以後都是一家人?她什麼時候和他一家人了?
不過她現在的心思卻不在這上面。
南院。
她總算是想了起來。
她和清遠見的第一面,他便和她說,希望她去錦繡王府的南院看看,只是這些日子以來,事情一樁接着一樁,他的這話早就被她忘到了腦後。
現在清遠既然刻意提起,必然有他的用意,她去看看又何妨?
只是,她這樣不以爲然的心態,在她真的踏足到南院的時候,被徹底的粉碎。
眼前的一花一草,一山一石,甚至是屋裡的一桌一椅,都是她極爲熟悉的景象,不爲別的,就因爲這一切的佈置,與她在東臨墨府中的佈置完全如出一轍,甚至有些細節之處,是白墨冉自己都不曾注意的。
一滴眼淚就那麼毫無預兆的落了下來,漸漸地,長久以來一直積壓在心裡的愧疚、黑暗、自責,排山倒海的朝她襲來,而今全部化爲了眼淚宣泄而出。
一直以來,她都隱約的知道澹臺君澤對她的心思,只是她自己不願意承認,總是在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說,是她自己想太多了,師兄對她,或許也如自己對他那般,只是猶如親人般不能割捨的情感罷了!
她更甚至想過,只要他一直不對她言明,她就可以這樣一直認爲下去,而她爲了夜泠,更是使得他失去了他唯一擁有的自由。
白墨冉,你何其自私?你又何其罪惡!
她倚着房門,身子慢慢的滑落,雙手抱膝縮在角落裡,第一次毫無顧忌的失聲痛哭起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緩解心口的疼痛。
也不知道就這樣放肆的哭了多久,到得最後,白墨冉已經流不出眼淚了,這才扶着房門站起身來。
只是起身的過程中,她因爲蹲的太久,腿一陣痠麻差點跌倒,另一隻手無意間碰到放置在木桌上的花瓶,等到白墨冉反應過來的時候,花瓶已經摔落在了地上,“嘩啦”一聲在這寂靜的夜裡格外的響亮。
“誰?”隨之而來的是一道警覺的輕喝聲。
聽到這個聲音,白墨冉的身子一僵,轉身就想逃,奈何腿上的痠麻還沒有過去,且來人動作實在太快,她避無可避!
“師兄。”
感覺到他走到門口處就倏地頓住的動作之後,白墨冉咬了咬牙,當先開了口,然後慢慢轉過了身。
“你怎麼會來……”澹臺君澤在沉默一陣後,終是開了口,語氣有些無奈,有些喟嘆,卻沒有白墨冉想象中的尷尬。
“這話不該是我問你麼?你今日剛剛舉行完登基大禮,應該還有許多事情等着你去忙,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大概是澹臺君澤表現的太過自然,所以白墨冉也漸漸地放了開來,只是她依舊不敢擡頭,讓對方看到自己一雙紅腫的雙眼。
“再忙,也不能忘了給我的小師妹送別啊!”澹臺君澤輕笑了一聲,慢慢的踱步走近她。
隨着兩人距離的拉近,白墨冉的神經又開始緊繃起來。
剛剛他會有那樣意外的反應,顯然是不會知道今天她會來這裡的,可他又說來這裡爲她送別……難道他先前是打算,一個人看着這滿院的景物,就當是爲她送別了麼?
“師兄,對不起。”她的心中有很多的話想要說出口,可是到得嘴邊,可以說出口的,只有這一句對不起。
爲之前她利用他對她的感情,所做過的一切的事情。
“沒有對不起。”澹臺君澤幾乎下一刻就脫口而出,連一絲停頓都沒有,他低頭看着她柔順的頭髮,聲音愈發溫柔起來,“我澹臺君澤愛一個人的方式,就是爲她做我能夠做到的一切,至少這樣,你這一輩子,都不會忘了我。”
他澹臺君澤從來不是矯情之人,先前他之所以隱藏自己的心思,不願意戳破,是因爲他覺得這樣能夠讓對方好過一些。
而現在,既然這滿院的景象已經被人瞧了去,就如同他的心思在一瞬間被人窺見,再無秘密,既然如此,他也大方的承認。
他愛她,從來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他從頭到尾想要的,只是她能夠安好便罷!
白墨冉不想他會就這樣表露了心跡,一時間很是震驚,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纔好,直到她的臉突然被對方擡起,微涼的手指劃過她的眼角,她與他四目相對,無法避免的看清楚了他眼中,第一次毫不遮掩的深情。
“阿冉。”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喚她,也是最後一次,“以後你的眼淚,只需要留給一個人就好,他會是你此生最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