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暫時忘了老三的死。
一路上我雖然打過幾次退堂鼓,但是一旦發覺自己跟這座墓裡最神秘、最精奇,也可能藏着最價值不菲珍寶的地方只有咫尺之遙時,我也像大師兄和公子尋一樣,心裡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
腳步似乎也開始有些飄忽。跌宕的地面行起來似乎也不似之前那樣艱難。
疲憊已經被稀釋,只剩下手足間一些微微的痠軟。似乎——然而這些並不是似乎,因爲,我聞到了一個確切的氣味。就在我們踏上這段石道不過一分鐘的時間時,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這香味有些微微的甜,小吸一口,就讓人微醺似醉,疲乏和傷痛轉瞬之間,蕩然無存。
這清香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是在哪裡聞到過,我一下聯想起古時清雅美好女子香閨裡的溫香。如果古時女子閨中真有獨特馥郁的香甜氣味,那就必定是這種。
這座密封不下百年的古墓裡何以會有這種氣味?
大師兄也聞到了這氣味,我只看見他的腳步頓了頓,面部表情如何,卻無法看到。我回頭看公子尋,他也正一臉迷惘地看着我,似乎正想向我發問。
我拍拍大師兄的背,問道:“大師兄,這氣味會不會有毒?”
大師兄回頭,眉宇間看不出有絲毫擔憂,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呼出,說:“建國,你聞出來了嗎?這是玉香,這石道里面肯定有絕世寶玉。”
玉香?我半晌才反應過來。
前面依舊是陰冷空蕩的石道,鋪滿塵灰的地面兩邊時不時露出一個尖角的砌得很不工整的牆壁,一切都還一樣。但是有了玉香以及寶玉帶來的鼓舞,我們走得比先前幾次都快得多,很快就走到了一座石門前。
一座關得嚴嚴實實的高大石門,儘管披着一層薄塵,但也能看出來裝飾華美。石門的兩扇門板緊緊並在一起,併成一個高達九尺、寬愈七尺的巨大石質平面。
這個兩塊石門板併成的平面上,是一幅陰刻的石畫。
石畫的大部分都被灰塵覆蓋着。大師兄吹了幾下,把石頭平面中下部附着的浮塵吹開來,露出下面的石刻。我看了很久,纔看出這上面刻的,是一個人的背影。是一個女人,身着雍容華貴的衣衫,體態纖細,但身體比例像是一個還未發育完全的幼年女子。
因爲上部還被浮塵蓋着,看不見她的頭。大師兄要把上面的塵掃下來,他踮起腳尖,伸出手,終於勉強夠着那個女人肩部和頭部所在的位置。
大師兄才掃了一下,就觸電一樣把手縮了回來。我問:“大師兄,怎麼了?”
大師兄看着上面,說:“怎麼可能?明明是陰刻的人像,我剛纔掃塵的時候,碰到上面的刻像卻是突出來的。”我認真看中下部分那個女人的背部,確實是陰刻的,伸手碰了碰,也確實是凹下去的。
上面那部分的刻像怎麼可能會是突出來的呢?一個雕像裡既使用陰刻又使用陽刻的情形我還聞所未聞。
大師兄又伸手去掃上面的塵。
那個女人的肩膀微微聳起,頭從前面轉過來,朝向我們。頭上戴着一個造型很複雜的頭冠,好像是一個鳳冠,舊時女子結婚時纔會戴鳳冠。
但是鳳冠下面的那張臉,卻不見了,只留一個鵝蛋形的空蕩蕩的平面,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所有應該有的東西。又是一張沒有臉的臉。鳳冠的上方,刻着兩行十個陰刻的楷字:捨得一張臉,能登九重天。
這十個字按照我們現在的理解,多半是解爲只要能拉下面子,暫時不顧廉恥,最終就能功成名就,出人頭地。我猜這句話不是這意思,這句話的意思可能更直白:只要把墓主的臉割了然後葬進這座墓裡,以後這家人就能飛黃騰達。
我曾經聽我姐夫說過,有些地方古代盛行過割體葬這樣一種葬式。就是把死人身上的一部分割下來,然後再入土。一些歷史比較久遠的墓葬,常常會發現一些不完整的屍骨,有些是缺一個手指,有些是缺一個腳趾,或者乾脆連頭都不見了。開始只發現一兩個個例的時候都以爲可能是死者生前就缺手指、腳趾的,後來發現得多了才認識到,這是一個奇特的葬俗。
至於爲什麼要割體葬,原因據說是爲了防止裡面的死人不安分,出來鬧事。於是就把它身體的一部分割離,以限制其行動。
會不會陳叔陵造了這個墓,知道此墓千年之後將葬楊氏幼女,然後就在這石門上刻了一個未成年頭戴鳳冠的女子石像,故意把臉刻成一個平面,然後加上這句話,警示楊家的人留意,下葬時記得把那女孩的臉先割下來,再行入殮。
這個墓經由三代人的建築修葺,從南北朝時期的陳叔陵到明代的楊國師,再到太平天國東王楊秀清,歷經千年,後人楊國師和楊秀清能否領會最初的建造者陳叔陵的意思,也還說不定。
陳叔陵的意思真能爲後面二人領悟的話,那裡面躺在棺材裡的必定就是楊秀清家一個臉部被割平了的女娃娃。割體葬的目的就是不讓裡面的死人出來禍害外面的活人,這麼說,這個墓穴必定是極端兇險的了。
我們要是進去了,還會遇到什麼更要命的東西?不過,要進去依舊不容易。這座石門雖然裝飾華麗,石刻的四周還圍着兩圈陰刻的紋飾,但是卻連門環都沒有。
製造這座門的人根本就不想以後會有人打開這道門。世間的門都是爲了方便進出而設計的,而這是一道爲了永遠不被人打開而設計的門。
大師兄把整座門上下左右都摩挲了一遍,看不出一點兒端倪。
我也湊上前去想幫幫忙,心裡思量着:外面那塊石棺牀上不是說,這座墓一定要公子尋才能扒得了嗎?這座門應該也要公子尋才能開,也許還要用到公子尋的第三隻手,那能不能找到和石棺牀上那個圓形小孔一樣的地方?
認真看了一遍,我注意到石刻上的未成年女子腰上懸着一塊環形的玉墜。我把礦燈拿到玉墜前,仔細看去,發現這玉墜所在的凹痕裡竟真的嵌着一塊暗青色的玉環。玉環中間的那個孔裡面似乎還有空間,燈光照進去,是一個很難看到底的黑洞。
我告訴大師兄。大師兄用柳葉刀把玉環撬了下來,裡面有一個和石棺牀上那個小孔一樣的深洞。我們倆同時轉頭看向公子尋。
公子尋不說話,兩步走了上來,小心地查看了一下那個深洞,裡面確實和上次那一個沒差別。
公子尋從腋下伸出他的那隻鬼手。我心跳驀然加速,感覺有些奇異的不安。我想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便朝四處都望了一望。
左邊和右邊一樣,是一道綿亙幾十米的石牆。和旁邊這道嚴絲合縫的大石門形成很大反差的是,左邊的石牆在接近門的地方,出現了幾條很寬的石縫。
這幾條石縫初看毫無規律,整體連起來一看,卻能發現,這些石縫首尾交接,竟連成了一個長方形。
我越看,越覺得這個長方形像一道門。既然造墓者不希望死者入葬之後會有人進入墓室內,那他何不把門藏起來,而要做一扇這樣招人注目的大石門豎在這裡呢?會不會,前面那扇門只是用來迷惑人的一個擺設,而真正的門藏在左邊這道牆上?
這想法一冒出來,我就覺得極有可能。
我們現在正設法打開的這道門如果真的是擺設,那麼我們打開之後,進去可能就會遇到諸如機關陷阱,或者別的我們無法想象的詭異恐怖的東西。這扇高大華麗的大門就像一個誘餌,把我們引進造墓者處心積慮設置的屠殺場裡。
我趕緊轉回大師兄和公子尋那裡,想阻止公子尋開門。
這道門引領我們前往的,果然是陷阱。這陷阱是從開門開始的,我還是發現得太晚,公子尋已經陷進去了。他已經把第三隻手伸進了洞裡。
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陳叔陵也不會傻到兩道門都用同一把鑰匙。
公子尋的這隻手在這裡不再是鑰匙,手伸進去之後,左轉右轉了幾下,門絲毫反應也沒有。就在公子尋屢試無功,打算把手縮回來時,他發現他的第三隻手拉不出來了,手被卡在了孔裡。
這是我所目睹過的公子尋的鬼手第一次陷入困境。
公子尋嚇得臉都青了,用力往外扯着他的這隻手,扯得很慌亂,也很焦急,就像一隻被夾子夾住了腿、拼命翻扭撲騰的野獸。我趕緊擁上去,卻有力無處使,大師兄也和我一樣,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邊。
公子尋無助地看看我,又看看大師兄,最後眼睛還是落在我身上。“建國叔,我的手!”公子尋哭喪着臉,語音裡帶着哭腔。
我只能暫時給他供應一點兒安慰:“尋子,你別害怕,我們正給你想辦法。”說着,我俯身到他手邊,睜大眼睛看着那個孔和孔周圍的石板。我用手敲了敲,門最少有一尺厚,而且石質細密堅硬。
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公子尋的手從裡面鑿出來。這方法屬於我這種腦子不太靈光的笨人想出來的,但我敢保證,我們一定能把公子尋的手拿出來,但這需要付出很大的體力和很長的時間。我問公子尋:“尋子,你的手被卡在哪裡?手肘還是手腕?”
公子尋說:“手腕。”還好,應該不會太深。
我又問:“離外面有多深?”
公子尋沉默了一下,看樣子像是在估算:“十五釐米,不是,好像是有十五釐米——”公子尋說得語無倫次。
我揹包裡有鑿子,大師兄包裡有小鐵錘,正巧能用上。而且,鑿起來估計也不要太長的時間。
大師兄的力氣和手上功夫都比我強,我鑿他不放心,把鑿子從我手裡搶了過去,錚錚鑿起來。開始幾下大師兄鑿得不太順,多鑿幾次之後,也就適應了這塊石板的硬度,敲起來得心應手得多。
大師兄是那種什麼活兒到手就能做,而且做得比大多數人都要精的人。他那揮舞鍋鏟的兩臂擺弄起鑿子錘子來,手藝也還地道。
約莫十分鐘,大師兄已經鑿下去了五釐米。公子尋露出的手臂被擦得傷痕累累。
趁着這個當口,我把我剛纔看見左邊牆上的那幾條裂縫和我的猜測跟他們說了說。大師兄點點頭,讓我過去再仔細看看。
我過去敲了敲,聲音空洞洞的,裡面果然暗藏着一道門。這道門看起來高不過兩米半的樣子,寬度也只不到兩米,外表都是一塊一塊的石板,石板的材質紋理都和這堵牆其他地方一樣,以至於門和牆渾然一體,難以辨別。若不是日久天長,門縫處變寬了,在旁邊已經有了一道門的情況下,我們絕對不會想到這牆上還會藏着一道門。
我用力推了推,門沒動。
我回頭看看大師兄和公子尋。大師兄正在一鑿子一鑿子一絲不苟地敲着,公子尋叉開腿站在旁邊,他的手已經露出有兩寸了。
我退開兩步,然後突地加速,擡起腿朝那道門猛地一腳蹬過去。“砰——”門晃動了一下,石屑紛紛從幾條縫隙處掉下來。我被強大的反衝力推得連退幾步,歪歪斜斜險些跌倒。
我灰溜溜回到大師兄和公子尋那邊說:“那裡真有一道門,不過很結實,不知道要怎麼才能打開。”
錚!大師兄清脆地敲了一錘子,鋼鑿在門板上一顫,一塊拇指大小的石塊掉了下來。大師兄伸手去拉公子尋那隻還有一截在石孔裡的鬼手。一拉,就拉出來了。
其實根本沒有十五釐米,最多也就是十釐米的樣子。公子尋兩隻手握住自己的第三隻手,上面已經有很多地方被石頭擦爛,血不停地流出來。
他揉搓着第三隻手,然後像往口袋裡裝一件長條形的東西一樣,把第三隻手輕輕放回自己的腋下。
大師兄揮了揮手裡的錘子,指着那堵牆上的長方形說:“走,我們過去看看。”
公子尋站起來,踢了踢站酸了的兩腿。我點點頭,走在前面。大師兄沿着那幾條裂縫用力地錘,石屑像水花一樣飛散開來。外面的一層半寸厚的石層被敲落了,幾條縫隙處露出了裡面平整的石板。
石門現出了大致的輪廓,一個長方形的門框,兩扇對開的石門板。
大師兄把所有覆蓋在門板上的石層都敲了下來,露出了裡面粗糙的門板。這門板未經打磨,也全無裝飾,不過顏色卻有些奇怪。石門整個看上去是青紫色的,偶爾有一小片地方顯出有些暗暗發黃的白色。
大師兄輕輕敲了敲這兩塊石板,錚錚的聲音清脆而乾淨,不像是敲在尋常石板上的聲音。難道——
我跟大師兄似乎同時想到什麼,面面相覷。難道這兩塊石板不是石頭,是玉!這門是一道玉門!
公子尋也發覺這兩塊石板不平常。公子尋問我:“建國叔,這兩扇門板是什麼石頭做的?”
我按捺不住心頭的興奮,高興地說:“是玉石!”公子尋驚訝得嘴巴張開老大,良久忘記合上。我們三人共同用力推開這扇玉石門,一股清冷之風撲面而來,令人精神一振。
大師兄高興得都快哭了:“我們終於出去了!終於活着出去了!”
這是一條又窄又小的自然峽谷,地面崎嶇不平,雜草比人都高,走了一段路就來到山間。回頭一看,玉石門原來處於這個峽谷的盡頭,如果不是特意往裡走,誰也不會想到這裡居然有個玉石門。外面天還是黑的,我們都不知道在墓裡待了多長時間,連白天和黑夜的概念也沒有了。但不管怎麼說,活着出墓,又不缺胳膊少腿,就比什麼都強。公子尋也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這段墓中的經歷千難萬險,讓我們三個感到無比疲憊,坐在地上幾乎站不起來了。休息了好一陣子,山風吹得身上發冷,我們這才互相攙扶着下了山,尋路向縣城方向走去。
我大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選擇盜墓這個行當,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以後是打死我也不想再碰什麼破墓了。
有句話說得好:人生中永遠充滿了意外。沒想到沒過多久,我居然又幹上這行了,當然那是後話,以後再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