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兄的廚藝不是吹出來的,一個土爬子能有個“廚師長”的外號,其手藝已經可見一斑。我們因爲在一起時間很少,所以受益不多,不過我那小師妹卻可能是受益終身了。師妹剛招進來時,因爲是唯一的女孩子,怕她吃虧,我師傅賀摸摸就把她安排給大師兄照顧。誰知這師妹被大師兄這麼一照顧,就被照顧上癮了——她是對我大師兄“廚師長”做的菜上癮了。所以後來,師妹就天天纏着我大師兄,直到我出師時還聽師傅說他們倆天天吃在一塊兒。
大師兄的真名我不清楚,只知道那個“廚師長”的外號,師妹的名字我就更不知道了,只知道她的暱稱叫小寶。
師門裡面我比較處得來的就這兩個。
不過這兩人是師門裡最沒有土爬子氣質的兩個土爬子。“廚師長”不用說,看起來就一個廚子,小寶的個性跟她的土爬子身份聯想在一起,反差就實在太大了。
這小蹄子其實非常不適合做土爬子,用大師兄“廚師長”的話說,這女娃子除了長得像女娃子外,別的都跟女性不沾邊,毛手毛腳,下地這種細心活兒讓她幹簡直就是瞎子走鋼絲。
“廚師長”這個評價已經算是公允的了,師門裡其他的師兄弟意見就大了。這些意見,大都出於嫉妒。
我師傅賀摸摸對我們師門裡面三個人完全是區別對待的,一個是我三師兄,另外兩個就是大師兄和小寶師妹。
這裡面還有一段掌故。先說這區別對待,對大師兄、小師妹那是好得不得了,對三師兄,就似乎是恨不得整死他。就是說,兩個最優待,一個是最虐待。不過我後來才知道,我師傅其實對三師兄纔是最好的,不過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土爬子的掌故當然跟下地有關。
我大師兄精通玄學,尋龍探穴頗有心得。掌故的起因就是他找到的一座古墓。
當我大師兄找到那座墓時,也確定了應該是明清的墓葬,不過具體是誰的墓就不得而知了。他只能確定,這座墓規模不小。
長灘鎮有個大洪村,古墓就是在村旁一道丘陵上,這丘陵名字不俗,喚作龍山坡,可見在當地人眼裡,也是個龍氣集聚之地。而且墓穴位置刁鑽,具體如何大師兄也沒跟我詳講,我雖然好奇,跟他們幾個都軟磨硬泡過,可是問出來的東西都差不多,我問出來的自然不會保留,都會在下面一一講清楚。
這個墓穴位置挺特殊,大洪村人管這叫“黑家衝”。光聽這名字就已經夠兇險了。墓穴所在的地面上遍佈殘磚斷瓦,說明這裡曾經有過像模像樣的塋園。
下地這四個人當中,本來師妹是不在計劃之列的,因爲她年紀小,當時可能就十四五歲,可是她一直死纏爛打要跟着大師兄,說什麼也不留下,前面也說了師傅對這兩人特別優待,就把原來也在計劃裡的四師兄留下了。
我四師兄人緣極好,如果說除了我師傅自己外,還有人知道他有多少徒弟,那這個人肯定就是我四師兄了。他跟我們師門的所有人關係幾乎都處得很好,所以這次師傅讓小師妹去不給四師兄機會,就讓師門裡其他人有了些怨言。
不過,最讓大家怨聲載道的還在後面。
一行四人趕到大洪村後,就找了個人家住下,然後趁夜深人靜的時候潛到那個遍佈瓦礫的地方。當地人都知道這地方兇險,所以入夜之後肯定沒人會到那裡。師徒四人除了幫不上忙只能看風的小寶外,其他三個動作都非常麻利。
大家都知道,探穴得用洛陽鏟,當時鏟子下去,拔起來時,鏟頭竟然是溼的,也就是說,墓室裡有積水。不過,帶出來的泥裡面有石灰,而且還有金銀氣味,可以斷定墓室地表應該鋪有一層石灰,各種陪葬器皿就放在這一層石灰上面。
大師兄和我師傅探墓這方面功力都極深,打鏟時能從手中的感覺和帶上來的泥土成分、氣味等方面判斷地下的情況,但也花了不少時間才把這個墓的輪廓弄明白。這是一個“中”字形大墓,長達五丈,寬不足三丈但大於兩丈。明朝大墓一般墓頂都是七橫七縱十四層磚,這個墓也差不多,雖然具體無法確定,但大體上的感覺也和十四層磚一樣,又厚又硬。
明墓的弱點在後牆,通常只是兩層磚。
他們的盜洞就打在後牆往後兩尺的方位。照規矩,下地的時候地下有人,地上也得有人。這次留在地上的,竟然是我師傅自己。
當時三師兄在前,大師兄在後,師妹則在兩人中間,三個人爬着蜈蚣梯下去了。我師傅就在上面把洞封了,自己躲到一邊放風兼等動靜。
誰知這一等,就是一整夜。直到第二天凌晨三四點,我師傅才感覺手上繩子一動,下面才終於有人要上來了。可是爬上來的只有我大師兄和小師妹,三師兄卻不見了。
我師傅問他們兩個,老三呢?大師兄和小師妹受驚不小,連連說老三不見了,在下面等了許久都沒等到,他究竟怎麼樣了,他們也不知道。
我師傅也算經驗豐富,知道在地下容易遇到什麼意外的東西,可能一時走不出來,就說再等一等,反正離天亮還遠。一邊等,一邊問他們兩個在下面遇到什麼了。
師妹平時就愛爭話,說:“那東西,那東西太可怕了。”師傅說“別急,慢慢說。”
師妹沒有見過大陣勢,顯然慌得不得了,一說就急,師傅沒辦法,只好讓大師兄說。大師兄的敘述是從他們摸到墓室後牆開始的。
當時最前面的是三師兄。三師兄摸到後牆後,並沒有採取常規的砸,而是小心地用泥水匠用的泥刀把磚一塊一塊切下來,小心地堆放在一邊,以便回來的時候再把它們砌回去,再在上面把盜洞口一封,就沒人能發現有人進過了。
他拆出一個夠一個人出入的口子後,就回身朝大師兄、小師妹招手。他們兩個剛纔一直趴在梯子上等着,見他一示意,立即就爬了下來。
三師兄用手電筒往裡面照了一下,只見下面波光粼粼,地面果然有積水,他找了塊泥團丟下去。咚!水不深,可能也就是半米左右。三師兄本來就身手敏捷,何況今晚還穿了專門下地用的老鼠衣,行動起來更加矯健。只見他一手扳在墓牆上,一手按住拆出來的洞的邊緣,身體一躍,整個人就翻了下去,接着下面就傳來一陣水花輕輕濺起的聲音。
老鼠衣其實就是一種連體緊身衣,上面有很多口袋和鉤子,方便攜帶各種工具,也便於把裡面的東西帶出來。今晚來的四個人都穿上了老鼠衣,因爲女式的比較少見,所以小寶也穿着一件男式的,鬆鬆垮垮,看上去不倫不類。
大師兄幫着小寶進去後,自己也翻身進了墓內。
裡面的積水確實只到膝蓋處。一進去,三人就用手電筒掃視了一番。這是一個南北走向的長方形墓室。四周的墓牆溼漉漉的,不時有水滴掉下來的聲音:滴答——滴答——
三把手電筒的光落在積水上,晃盪成一片搖曳不止的光影。影影綽綽,讓人害怕。第一次見到這樣一片漆黑寂靜的空間,小寶有點兒緊張了。走了沒幾步,三師兄的手電筒光就在前面積水中央的兩個方形突起上停住了。大師兄和小寶也注意到了那兩個高出水面的方形突起。
那是並排着的兩座棺牀。
古墓裡面最值錢的東西,往往都在棺裡,下地不摸棺,等於白忙活。雖然墓室的東西北面各有一個壁龕,上面也朦朦朧朧有不少陪葬器皿的樣子,但三師兄對這些並不感興趣,甚至連上去隨便拿起一個抹掉塵土看一看的都沒有。
他的目標堅定明確,就是那兩個棺牀。三師兄這次有些大意。因爲他並不知道棺裡面躺的兩個人是誰,更不知道他們死因爲何。
據後來的考古隊在墓門處找到的墓誌顯示,這是一個王妃合葬墓,棺里正是樑莊王朱瞻垍和他的樑王妃魏氏。樑王死得蹊蹺,三十歲就“以疾薨”,顯然不太正常,樑王妃也死得很早,樑王薨後十年,她也“以疾薨”了,是年三十八,連個兒子都沒留下。有野史說樑王好丹藥,家裡常養有煉丹道人開爐煉丹。有一次來了一個張姓道人,自稱是張天師後裔,能煉成除百病的藥丸。樑王好奇,就讓他在自家住了下來,七七四十九天後,張道士果然煉出了一粒呈五彩祥雲光澤的丹藥,他把這丹藥交給樑王,說吃了這粒藥丸後便可百病不生,誰知樑王吃後,卻一命嗚呼了。野史喜歡講香豔的東西,說這張道士和樑王妃有染,正是受了樑王妃的懿旨暗煉毒丹,把好好的一個王爺給整成了“以疾薨”。
樑王爺死後,魏氏就假惺惺地向當朝皇帝請願“欲隨王逝,承奉司奏”,說我家當家的薨了,我也不活了,我到陰間裡陪他去。皇帝老兒一聽有此等忠貞的王妃,當然不會讓她死了,於是樑王妃又“蒙聖恩憐憫,遂降敕旨存留,撫養王二幼女,仍主王宮之事”,這一招不但洗脫嫌疑,而且鞏固了王宮一姐的位置,從此三尺牆內便可爲所欲爲。可惜張天師家的那位後裔實在太差勁,後來花了十年時間煉成了一種丹藥,自以爲有長生不死的神奇功效,便和魏氏一起吃了,誰知道服後第二天竟然一起翹了,不得不步老樑後塵,也“以疾薨”了。
年紀輕輕就死了,叫做短命鬼,腹裡還有一縷陽氣,又是吃丹藥死的,這樣的死屍是最容易起變化的。當時三師兄要是知道這些,應該就不會那麼大意了。
三人離棺牀越來越近,漸漸能看清那邊的情況了,兩座棺牀上各躺着一副棺材,一大一小,悉爲石棺,雕工非常精細。三人已經走到棺邊,墓室內並無變化,除了他們行走時蹚水的聲音和水滴滴下的聲音,再沒有其他聲響。
小寶其實已經很緊張,不過爲了不在兩個師兄面前示弱,也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甚至在三師兄在棺邊停下後,她還故作大膽地往前走了一步,要上去摸那座大的石棺。
幸好大師兄謹慎,一把攔住了她。三師兄看了看大師兄,意思是你覺得現在能不能動手。大師兄身手不如三師兄,但經驗卻比他要豐富。下地這活兒,最重要的就是經驗。
大師兄也沒看出什麼不妥,就點了點頭,然後把小寶拉回來,三師兄則往前走去。
三師兄雙手搭在棺蓋上,他還不敢動手。他想仔細查看一下棺材的情況。
滴答——滴答——
墓室裡只有水從牆上掉下來的聲音。大師兄也看出了三師兄的忐忑不安,一邊把想往前探身看的小寶拉回自己身邊,一邊說:“老三,我們先整個看一下這座古墓再說吧。”
三師兄剛纔確實一直猶豫不決,所以一聽這話就立即退了下來,點點頭說:“我們繼續往前看看。”
三人又嘩啦嘩啦踩着水一路往前。兩座棺牀是在墓室的中間,再往前和來時差不多的距離,就是一堵黑牆,牆上設有一扇木門。木頭怕水,所以有積水的墓室,裡面木質的東西大都已經有了相當程度的腐壞,這木門也不例外。
三師兄走到門前,用手電仔細照射了一遍木門,確定不會有什麼機關後,才輕輕地伸出手推了一下。這一下並沒有推動,門連揺都沒有搖一下。三師兄又加大力氣再推了一下,門還是絲毫未動。三師兄把電筒銜在嘴裡,空出兩隻手一起按在門板上,使足勁兒猛地一推。
喀喇——有木板碎裂的聲音,門總算開了。裡面是空蕩蕩的一條甬道。
一般來說,飛弩一類的機關總是設在比較狹小的甬道里,這種地方突然射出一撥利箭,常常讓無處可躲的土爬子當場喪命。三師兄雖說下地不很多,但這些道理師傅都說過,所以一直站在門前,不敢往前踏進一步。
可是後面站着的兩個,一個是十四五歲第一次下地的女娃子小寶,另一個是已經有些德望而且身擔照顧師妹責任的大師兄,讓誰打頭陣都不如他合適,何況這三人當中身手最好的就是他自己。
三師兄想了想,又回頭看了大師兄和小寶一眼,示意他們跟在後面留意着點兒,然後就鼓起勇氣擡起了腳。
甬道里霧氣瀰漫,手電筒照上去能見度只有半丈左右。三師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小寶看見前面的三師兄走得躡手躡腳,自己也踮起腳尖跟在後面。因爲衣服穿得不倫不類,所以走路的樣子看上去很怪,再加上霧氣很重沉在甬道的底部,整個人腰以下的部位都埋在了霧裡,看上去就像是在跳滑稽舞。
大師兄卻覺得後面的門剛纔有點兒不對勁,不時地回過頭去看,但看了幾次,也沒發現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忽然,他聽到走在前面的小寶“啊”地尖叫一聲,便急忙回過頭來往前一看,小寶不見了。
最前面的三師兄也回過頭來往這邊看,看見正往他這邊看的大師兄就問:“小寶呢?”
大師兄搖搖頭,這時一陣喊痛的呻吟從他們中間的濃霧裡傳來,兩人把電筒往下一照,只見小寶已經倒在甬道里。
原來是滑倒了,虛驚一場。這小妮子剛纔有樣學樣卻學得太誇張,腳尖踮起來真跟跳芭蕾似的,高得離譜,不跌倒纔怪。大師兄把小寶扶起來正要發笑,忽然,只聽“嘰咕”一聲,後面的木門竟然自己關上了。
大師兄叫聲“不好”,回過電筒去照,卻什麼也沒看到。三人呆站了一會兒,再沒有什麼聲音,便又決定繼續往前走,三師兄剛一回頭,就嚇得全身一聳,連退幾步,差點兒踩在小寶的腳上。
大師兄順着他的電筒光看去,前面迷霧裡,竟然多出了一個黑影。
甬道可容三人並行,在這樣的濃霧裡,如果有東西從他們旁邊貼着地面過去,只要不弄出太大的聲音,他們三人都可能無法發現,因此這個人究竟是從前面來的,還是從後面他們旁邊潛過來的,他們都無法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