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燈照上去,我們的正前方聳立着一個巨大的圓形黑影。因爲這東西太大,一盞礦燈的光根本無法將它完全覆蓋。於是所有人的礦燈都射向這個圓形黑影。
這是一個巨大的圓形木頭軲轆,固定在一根從地面直通向頂端的巨大柱子上,圓心和邊緣之間有十二根又粗又長的木頭連接,整個木頭框架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單車輪子。十二根木頭排列均勻,這個圓形木頭框架就被等分成了十二個扇形。每一個扇形的外沿都固定着一個巨大的筒子。
整體看起來,它就像是古代的一架水車。不過這水車太大號了,而且這裡又沒有水田需要灌溉,在這裡建造這個水車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
有一根竹管從半空裡架出來,上面有水在汩汩往下流動着。竹管的水注入軲轆上的一個大筒子上。
我越看越納悶,古代的水車都是用來將水從低處引向高處的,這架水車的水源卻是從上往下注入,那不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了?
大興土木在地下造這麼一架大水車,看來楊國師小農階層的劣根性很嚴重啊,在陰間還要擺闊。而且這麼大一個空間除了擺這架水車,其他的就什麼都沒了,這國師也實在吝嗇,連個順手牽羊的機會都不給我們。
要出去還太早,以那些石人的移動速度,現在可能一半都還沒走完。走不能走,看又沒什麼看的,便有幾個人開始找地方坐下休息。
老二卻緊緊地盯着那個大水車不放,他也想不明白這個大水車擺在這裡到底是幹什麼用的。老三雖然也跟我們一起坐下了,但他也時不時看向老二和那架水車。
我從公子尋包裡拿了點壓縮食物和水,遞過去給老二。我們的食物和水已經快完了。
我問:“二師兄看什麼呢?”
老二看了我一眼:“水車。”
老二這對人不冷不熱的性格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得了的。誰不知道你是在看水車?可他要這麼答,你也沒轍,他確確實實是在看水車。我有點兒自討沒趣,便換了個話題:“二師兄,剛纔在石人陣那裡,你怎麼知道走出來的方法?”
再孤僻的人也喜歡被人誇,我這麼問其實有點兒拍馬屁的成分。
老二笑了笑,說:“你沒看見我在地上把十二個石人臉上的刻痕畫在一起嗎?”他說着擰開了水。我說:“看見了,不就是一個‘楊’字嗎?我怎麼就看不出有什麼玄機?”
老二咕嚕咕嚕喝了口水,回頭看着我,眉尖一挑,說:“說了你也聽不懂。”然後又繼續看那個水車,不再睬我。我有點兒生氣,但又不便發作,便自認倒黴走回大夥休息的地方。食物已經吃得差不多了,肉類全沒了,只剩些麪包餅乾之類的。
公子尋偷偷把最後一塊煙燻肉藏了起來。說是偷偷,其實幾乎所有人都發現了。但我們都沒說破。這小子還懷着那個用煙燻肉制伏竹筒怪的美好而天真的夢想。
我不經意看了一眼坐在公子尋旁邊的小寶和九兒。這一路又驚又累,兩個女娃子都已經面露疲態,頭髮略有些凌亂,貼着頭皮的劉海兒被汗水浸潤,像河邊經了冬的淺草,蔫蔫地趴着。
這樣反而讓她們整個頭髮更具層次感了。小寶本身長得乖巧可人,如此一來,平添了幾許野性,看上去更漂亮。九兒一直清純,疲憊就像是化妝品,在她的臉上輕輕抹開,竟有了些微成熟的韻味。
兩個人看上去都比平時更要耐看。這一點,顯然我並不是頭一個發現的,因爲在我之前,已經有四個人在悄悄盯着她們看了。
老三現在已經不看大水車了,時不時把飲料瓶子拿起來在眼前,做出一副看看還剩多少的樣子,但是目光卻很明顯不在瓶子上,而是在小寶的臉上。我一看他,他就連忙舉起瓶子,故作姿態地喝了一口。
老四看得比較巧妙。他手上拿着那面從乾屍包裡掏出來的師傅仿製的鎮屍銅鏡,左轉右轉,似乎在用心到處觀察,轉了一圈之後停住不轉了,好像看到了某個奇怪的細節,於是銅鏡就停在那個姿勢,他則盯着那個細節看。那個細節在銅鏡的中央,鏡面上少數幾個沒長上銅綠的地方之一。而那個姿勢裡,銅鏡正對着小寶。
老三、老四的臉上都沒有什麼特異的表情,和他們比起來,公子尋的偷看就顯得很業餘了。公子尋一手撐着下巴,裝作是看小寶身後的那道石壁,但是就連小寶自己也看得出來,公子尋其實是在看她的臉。
公子尋看着看着,眼神就有些怯怯的,面色也有些虛紅。我猜小寶只要突然看他一眼,他就能嚇得全身哆嗦。一個男人看一個女人,無論怎樣看,都不會是沒有目的的。老三、老四和公子尋看小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怎麼回事,尤其是看着看着自己倒先害羞起來的公子尋。
但大師兄看九兒,那目的就有些複雜了。我絕不相信大師兄這麼老成穩重、冷靜而且理性的成熟男人,也有老牛吃嫩草的雅興,會像前面三位看小寶那樣去看九兒。
大師兄看的是九兒的頭髮。九兒的頭髮有些短,但也已經披到了背上。她的頭髮看樣子近段時間拉直過,又順又柔,一如春塘裡搖曳在水底的藻。
但是大師兄看的不是這個,大師兄看九兒的眼神絕不是一種可以和欣賞搭上邊的眼神。這眼神裡什麼都沒有包含,除了懷疑。
我實在看不出九兒的頭髮有什麼好懷疑的,但大師兄顯然不這樣認爲。
大師兄開門見山地對九兒問道:“九兒,你的頭髮怎麼好像少了?”少了?我認真去看九兒的頭髮,仔細回憶一下剛開始看見她的情景,不由一驚,她的頭髮確實少了不少。
最明顯的是兩側。一看到九兒兩側的頭髮,我就自然而然地聯想起一路上她時不時理頭髮的情形。這一路上,她時不時就會理一下的,正是兩側的頭髮。
大師兄的表情很嚴肅,完全不容置疑。九兒一時窘住。
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九兒,包括正以各種方式偷看小寶的老三、老四、公子尋,也包括正在研究那個大水車的老二。半晌,九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說:“沒有啊,我的頭髮一直都是這樣子的啊。”
大師兄沒說話,但依舊嚴肅,他把手伸進褲兜,然後從褲兜裡拿出來握着拳頭伸出在衆人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齊聚大師兄握拳的手上。九兒開始目光閃爍。
大師兄把手掌攤開,裡面是一撮頭髮。大師兄捻起這撮頭髮說:“你別忘了,我一直走在你後面。一路上幾乎每一個拐角的地方,你都會留下一小撮頭髮,我只是從我們進入石人陣開始順手撿起你留下的頭髮,這麼一小段路程,就已經有這麼多了。”
九兒驚異地看着那撮頭髮,然後驚恐地看了大師兄一眼。她一路上留下頭髮,就和老三先前畫下六條槓槓的標誌一樣,都是用來給後面的人指路的。
大師兄是個剛柔兼濟的人,該狠的時候從未手軟,但是行事手段卻溫和居多。大師兄說:“九兒,我看你不像是個學生吧。”
九兒看着大師兄,好像不明白他這話什麼意思。大師兄不急不躁,繼續說:“我看得出,你的頭髮是接上去的。你本來的頭髮其實連十釐米都不到。現在大學裡的女生都很愛美,有誰願意給自己剃一個板寸頭?當然我這只是個人猜測,也沒什麼確鑿的根據。”
九兒點點頭:“我也只比你們早兩天到山下的大學。”
大師兄繼續盤問:“九兒,我已經猜到是誰讓你來的,你們後面還有多少人?”
九兒低着頭,一聲不出。大師兄窮追不捨,下料越來越猛:“熊老闆在後面還安排了多少人?”
我奇怪大師兄怎麼能一口就斷定九兒是熊老闆派來的,我印象裡的熊老闆不是一個可以在前面加貶義詞的壞角色。
不過細想一下,好像我跟熊老闆除了生意上的來往之外,幾乎沒有其他接觸,而且他電話也是打給老千居多,我對他僅有的瞭解也是通過老千的轉述得來的。
我從來沒有見過熊老闆本人,他在哪裡、長什麼樣、多大年紀,我一概不知。然而我給他支鍋已經有十幾次了,這麼長時間以來我對他的基本信息竟然全不知道。我似乎沒有判斷他是好人還是壞人的任何資本。
我對他的好感源自於他從來不拖欠我們的錢。就像這一次,我估計在我們出發前錢就已經到我們賬上了,我甚至能想象公子龍手中拿着一張有着鉅額存款的銀行卡時喜不自禁的模樣,這可能是他兒子給他掙的第一筆錢。
這個想象有點兒離題。不過,我終於有一點兒這樣的意識:熊老闆這人太神秘,也許不會像我所想象的那樣簡單。九兒突然擡起頭,剛纔的驚恐還在臉上,但是眼神裡卻帶着一絲決絕。九兒冷笑一聲:“你去問熊老闆本人吧,他,他也在這裡。”
大師兄追問:“你說清楚,他在哪裡?”
九兒掃視了一圈站在周圍的我們:“就在你們中間。”
我們也都把自己周圍的人掃視了一遍,怎麼可能?這裡除了九兒自己就剩下我們同門的六個師兄妹和公子尋了。四師兄國慶冷冷地說:“熊老闆怎麼可能在我們中間?大家別中了她的離間計,她是想讓我們互相猜疑。”
不過老四這麼急着出來澄清也讓大家有點兒意外,老四這樣的人精,從來都是能不出頭就不出頭的。
我們不由得看向老四。老四似乎沒有看出來我們目光裡的不信任,反而以爲我們將注意力都放在他這裡了,於是又繼續說:“咱們也別爲難九兒了,以熊老闆的神秘,怎麼可能讓九兒這種小臥底知道自己太多東西?後面防着,別讓她留下標記就行了。”
老四這話很明顯是在給九兒開脫。
我對老四的疑慮越來越重。在我們第一次遭遇竹筒怪的時候,老四就曾經打暈過公子尋,自己一個人跑了。後來要不是因爲洞穴是環形的,他又跑了回來,現在誰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去幹什麼了。
而且老四最開始時的出現也讓人生疑。爲什麼他要扮成一個開車的司機?而且他又知道熊老闆計劃裡的諸多細節。難道老四就是熊老闆?我不敢相信,但無可否認,現在最可疑的就是他。
老四終於看出我們的懷疑,急忙說:“你們不會懷疑我就是熊老闆吧?”我們不說話。包括不太明白的公子尋,六雙眼睛都緊緊盯着老四。
老四慌了:“我真的不是。你們別這樣看着我,反正我絕不可能是熊老闆。”
大師兄忽然臉上肌肉一鬆,輕輕笑了笑:“我們怎麼會懷疑你呢?都是自家兄弟。”
老四也僵硬地回了一笑:“就是,就是。”
大師兄轉向我們:“老四說得是,我們別再爲難九兒了,她可能也不知道。”說着大師兄看看九兒,“是吧,九兒?”九兒簡直反應不過來,剛纔還一臉鐵青在盤問她的大師兄,現在竟忽然給她解圍了。
我們都奇怪,看看九兒,又看看大師兄,看看老四。真不懂這三個人究竟在幹什麼。忽然,一個巨大的聲音響了起來。“咕嚕——”
聲音來自我們前方的大水車。我們用礦燈一照,驚訝地發現,大水車竟然轉起來了。那聲音就是水車轉動的聲音。水車只轉動了十二分之一。
咕嚕聲過後,響起了“咯吱咯吱”的尖銳的聲音。水車中間固定着的那根巨大柱子也動了起來。更讓人稱奇的是,隨着柱子的轉動,整個空間的頂部竟然也開始動了。我們上空的岩石“天花板”也在轉!
一陣發聾振聵的嗡鳴之後,天花板停住了。認真對照一下,剛好轉動了十二分之一。再看水車,剛纔在裝水的那個筒子已經轉下去了,竹管裡的水開始注入接下來的另一個大筒子裡。
想不到這個水車竟然可以把整個巖頂帶動起來,這個設計太精奇了。老二怔怔地說:“上面應該就是那個擺着石人陣的空地。”
那個空地轉動的動力原來就是這架巨大的水車。轉動的時間是通過往筒子裡注水來控制的。只要水源穩定,就能保證每次轉動的間隔基本是一樣的。
不過這些也只是我們表面看到的簡單的東西,裡面的設計肯定還有很多複雜的細節,那是機械學科的東西,我一點兒不懂,當然也看不出什麼道道來。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於是我們收拾東西往回走。一行人再次踩上了那道棧道一樣懸在半空的石梯,目的地是地宮。
還是老三走在最前面,老二次之,老四、我、小寶緊隨其後,接着是九兒,後面有緊盯着她的大師兄。最末的,是公子尋。老三依舊步履堅決,我們悄然無聲地跟在後面。“嘩啦嘩啦”的水流聲漸行漸遠。
從公子尋開始擔當斷後這個任務始,最後面的他就一直走得很平靜。我們往往將注意力放在前面,有時甚至會忽略走在後面的他,這一次也一樣。
沿着石梯走着走着,前面就出問題了。石梯是節節向上的,我們的礦燈往上照去的時候,一般只能看到上面那些石梯的一點點棱角。
老三的礦燈一直照射在自己前面不遠的地方。當那光柱停在前面五六步處的一個石階上時,他看見那條石階所能照見的棱邊上,垂着一條黑色的細長的東西。
像蛇,卻沒有鱗片。那東西光是我們能看見的部分就足有三寸長,從上往下,由大到小均勻地變化着。從樣子看,確實很像一條蛇。
這個細長的東西在老三的礦燈光柱裡忽然往左邊一擺,然後不動了。久久不動。忽然,又往右邊一擺,然後垂回原來的位置。蛇是不會這樣左右擺動的,或者說掃動更爲準確。烏黑、細長、無鱗、左右擺動,滿足這幾個條件的東西只有一種,那就是動物的尾巴。
老三回頭看了我們一眼。在這樣深埋地底的石階上遇上普通動物的可能性很小,而且我們來時並沒有發現有任何動物出沒的跡象。
那條尾巴在緩緩往上抽着,抽着抽着,整條尾巴消失在了那節石階可以看見的棱邊以內,看不到了。這更讓人緊張。老三嚥了咽口水,擡腳向上。接連走了三步,什麼事也沒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