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皇帝往上數三代全都崇尚道家,《道德經》中曰“致虛極,守靜篤”,而儒家在《禮記》中也有“靜以修身”,永嘉帝封廢太子爲靜王,其中深意一目瞭然。
不僅把廢黜美化爲“修身契機”,更要求廢太子如槁木死灰,徹底退出權力場。
靜王的封號絕非恩典,而是將廢太子永遠釘死在權力邊緣。
靜王封地遠在幾千裡外的望幽縣。永嘉帝下旨將望幽縣改名爲靜幽縣,從此,這裡便是靜王的幽禁之所。
同爲藩王,靜王的待遇與八大王是天與地的差別。
八大王可以擁有五千人的親衛營,當然,這是過了明路擺在明面上的。
而靜王府的護衛不得超過五百人,且,不得干預地方軍政。
八大王只發愁養私兵的銀子夠不夠用,而靜王甚至要爲王府開支擔憂,因爲靜王的年俸比做太子時削減七成,僅有的三千石的年支還要養活王府幾百人。
除此以外,八大王世襲罔替,而靜王子孫承爵降等,五代之後貶爲庶人。
隨着靜王的黯淡離京,朝臣們第二次請封太子紅紅火火地進行了,三皇子再次謙讓。
此時的五皇子府裡,五皇子冷笑連連:“這個僞君子,下作小人,他這是哪門子謙讓,虛僞之極,無恥之極!”
汪公公閃身進來,低聲說道:“五爺,楊勝秋求娶馮五小姐的事,已經定下來了,兩家已經換過庚帖了。”
五皇子冷哼:“這個楊勝秋,爺之前還真是高看他了,爲了攀龍附鳳,竟然不惜迎娶馮家庶女,呵呵。”
汪公公忙道:“老奴還打聽出一件事兒,五爺要不要當個樂子聽聽?”
五皇子橫他一眼:“你個老貨,在爺面前也拿上喬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爺煩着呢。”
汪公公一笑,湊近一步,說道:“老奴聽說,楊勝秋與慧明公主有私。”
五皇子一怔,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真的假的?你聽誰說的?”
汪公公神秘一笑:“五爺可記得孟皇后?”
五皇子眼裡閃過一陣迷茫,孟皇后是哪個?
不過他很快便反應過,什麼孟皇后,就是先太子妃,孝康皇后。
“記得,死了十來年了,這事還和她有關係?”
汪公公解釋:“孟皇后薨逝之後,她的嫁妝便由孟家收回了,孟大人告老返鄉之前,把其中的幾間鋪子留給了慧心慧明兩位公主,想來是覺得孟皇后膝下空虛,小皇孫也不在了,把這幾間鋪子留給這兩位公主,她們感恩孟皇后,也能記着孟皇后的恩典。”
五皇子點點頭,孟家雖然並非豪富,可也家底殷實,送給兩位公主幾間鋪子也是給得起的。
“接着說。”五皇子來了興趣。
汪公公繼續:“其中有一家鋪子是做古董生意的,就開在開泰街上,生意不好也不壞,有人親眼看到楊勝秋楊狀元,和一個姑娘一前一後進了鋪子,楊狀元簪花遊過街,京城裡見過他的可不少,因此一眼就認出他了,至於那位姑娘倒是無人識得,可是那姑娘的穿着打扮卻有些古怪,明明是一身尋常綢緞鋪子裡買不到的綾羅綢緞,可頭上卻只插了一支木簪!”
五皇子眉頭微蹙:“僅憑一支木簪也不能證明那就是慧明啊?”
汪公公微笑:“五爺莫急,聽老奴細細道來。慧明公主被送到慈恩寺那晚,曾用一支木簪抵住自己的脖子。
老奴花了些功夫,便從那日的兩位嬤嬤口中問出了那支木簪的樣式。
五爺您也知道,宮裡的那些嬤嬤眼睛毒着呢,但凡她們見過的物件兒,都能過目不忘。
老奴按照她們的描述,繪出了那支木簪的大致紋樣,又找了佳柔長公主府的幾個見過慧明公主的人問過,她們證實那支木簪是慧明公主親手雕刻,並且完善了木簪的紋樣,老奴再把這紋樣拿給那日在古董鋪子見過那姑娘的人看,最終確認,這支木簪就是他見過的那支。
五爺,您想啊,這支木簪出自慧明公主之手,尋常女子從何得來?
且,那還是在她自己的古董鋪子!
由此可見,那日在古董鋪子與楊勝秋私會的女子就是慧明公主!”
汪公公說的有理有據,五皇子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真切,最後哈哈大笑。
笑完又連呸幾聲:“無恥,太無恥了,這個楊勝秋,比老三還要無恥!
爺就說吧,慧明和慧心平時見到這種熱鬧的場合就要避開,怎麼這次就巴巴地跑來自薦枕蓆,可若是慧明和楊勝秋有私情,這就說得通了。
慧明去玉景宮私會的不是老大,而是楊勝秋那個雜碎!
呸呸呸,這人太噁心了,比爺想得還要噁心!
還有老三,竟然重用這麼一個噁心的傢伙,還和他做連襟,爺看不起他,真心看不起他!”
五皇子想了想,忽然站起身來,汪公公嚇了一跳:“五爺,這事急不得!咱們要從長計議。”
五皇子笑道:“老汪,都是人老成精,我看你卻是年紀越大,膽子越小,再說了,爺還不知道要從長計議嗎,你該不會是以爲爺要到父皇面前告狀吧,爺沒這麼笨,馮首輔家有喜事,爺要讓他喜上加喜。”
如意舫內,司胖子連喝幾口涼白開,終於不再氣喘吁吁。
蕭真看他一眼,說道:“你太胖了,少吃幾頓吧。”
司胖子笑嘻嘻:“我這一身肉是胎裡帶來的,喝口涼水都長肉,瘦不下去。”
“急着跑過來,什麼事?”蕭真問道。
司胖子哈哈一笑:“真讓您給說對了,我就是讓人在汪先生面前提了一嘴,那老閹貨就去查了,不但去了古董鋪子,連宮裡和佳柔長公主府上都去查了,把那點子事查得一清二楚,八成這會子,五皇子已經全都知道了。”
蕭真頷首:“做得不錯,那單生意,你給汪公公多分點錢,要讓五皇子覺得咱們這個錢袋子是穩了,錢是人的膽,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慈恩寺。
正如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樣,如今的慈恩寺,已經鮮少有貴人踏足了。
同樣都是爲皇室女眷而建,可是紫竹觀最近十年裡已經翻修了兩次,一次是爲了迎接佳柔長公主的師父玉丹真人來紫竹觀修行,另一次則是皇后娘娘和喬貴妃用自己的體己銀子修的。
所以紫竹觀美輪美奐,如同神仙洞府一般,除了皇室宗親,京中達官顯貴的女眷們也是隔三差五就來紫竹觀上香,更有長住於此的。
慈恩寺則恰恰相反,已經幾十年沒有翻修過了,給佛祖重塑金身什麼的,更是無人敢提。
如今從宮裡出來還在慈恩寺修行的,只有德宗皇帝(太上皇的父親)的兩個老美人和太上皇的一個美人。
並非自德宗之後來慈恩寺修行的只有這三位,而是其他人全都死了,還能堅持活下來的,只有她們三人。
如今,慧明公主是第四個。
她來到慈恩寺已經七天了,這七天裡,她都是被關在一間狹小的禪房裡。
她的丫鬟和嬤嬤都沒能跟着一起來,就連從小一起長大的春櫻也沒有。這七天裡,慧明公主只見過一個人,就是每天來給她送飯和收馬桶的一名老尼。
那老尼面色陰沉,臉上的皺紋又深又密,她看慧明公主的目光如刀子般鋒利。
“又沒吃?怎麼,粗茶淡飯入不得你的口?你還當自己是金枝玉葉呢?年紀輕輕被送到這裡來,還能是什麼好東西,不要臉的賤貨!”
慧明公主還是未嫁姑娘的打扮,能送到這裡來的都是出身顯貴,若非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又怎會被送到這裡來?
剛開始,慧明公主還會反駁幾句,可是卻換來老尼更加肆無忌憚的謾罵和侮辱。
漸漸的,她認命了,不再反駁,而是像只鵪鶉一樣縮在角落,任由老尼發泄。
今天老尼又來了,也第一次看到了空空如也一粒不剩的飯碗。
終於還是挺不住了,肯吃飯了。
老尼輕蔑地看她一眼,轉身離去。
接下來的兩天,慧明公主,不,她現在是慧明瞭,這裡不會有人稱她爲公主。
慧明每天都會把送來的飯菜吃得一粒不剩,哪怕沒有一滴油,哪怕米里有沙子,她都要強迫自己吃下去,因爲如果不吃,她便會聽到更加難聽的辱罵,甚至責打。
是的,那個老尼每次來的時候,手裡會拿着一根二尺長的竹片,竹片打在身上很疼很疼,她只能用手護住自己的臉,任憑竹片打在嬌嫩的皮膚上。
第三天,也就是慧明來這裡的第十天,她終於見到了第二個人。
那是一個四十上下的老尼,也是這裡的住持普玄,慧明也知道了先前的那個老尼,名叫普淨。
她們不是宮裡出來的宮人,而是宗室。
普玄年少守寡,在婆家日子不好過,孃家又已經沒有能依仗的人,便在慈恩寺剃度出家。
普淨的情況和她差不多,只是出家時年紀大了。
普玄上下打量着慧明,目光裡沒有喜怒,也沒有感情。
“既然想通了,從今天開始,就和大家一起幹活吧,你也看到了,咱們這裡就是這個條件,沒有香火,宮裡給的銀子也有限,想要吃飽肚子,就要幹活,咱們這裡不養閒人。”
普玄說完就走了,普淨帶着慧明去了她幹活的地方,指着堆了一地的僧衣:“別的活你也不會做,就先從洗衣裳開始吧。”
慧明自幼錦衣玉食,哪怕身份尷尬,她也沒有吃過一天苦,更別說是做粗活。
第一天,她把衣裳洗破了。
捱打。
第二天,衣裳沒有洗乾淨。
捱打。
第三天,直到天黑,衣裳也沒有洗完。
捱打。
第四天,她起晚了,趕到飯堂時,已經沒有飯了。
寺裡講究過午不食,其他人都是早上飽飽吃一頓,再在懷裡揣兩個饅頭,中午吃一個,晚上再趁着沒人看到偷偷吃一個,這一天便熬過去了。
可是慧明連早食都沒有趕上,就更不用說中午和晚上了。
她餓了整整一天,卻還要繼續幹活。
她昏倒在水井邊,不用問,又捱了普淨幾竹片。
夜裡,她在睡夢中被人拍醒,藉着破舊窗櫺中透進來的班駁月光,她看到一張蒼老的臉。
“你是誰?”
“我姓全,以前是宮裡的美人,來這裡十年了。”
慧明懂了,這位應是太上皇的美人,是太上皇去長壽宮後送到這裡的那一批。
“全,全姑姑。”
太上皇的美人,年紀不會很大,頂多就和許太嬪一樣,只有三十多歲。
可是眼前的這位,看上去卻像是五六十歲的。
和保養得宜的許太嬪相比,就如同兩代人。
可見,環境對人的改變太大了。
全姑姑拍拍她,拿出一個又乾又硬的饅頭:“吃吧,吃飽肚子才能活下來。”
慧明接過那個饅頭,這是從那件事之後,唯一一個對她給予善意的人,她很感激。
“謝謝您。”
全姑姑嘆了口氣:“當年我剛進宮時,在御花園裡被人算計,恰好太子妃從那裡經過,證明了我的清白,我纔沒有被打入冷宮。
可惜,好人沒好報,太子妃年紀輕輕就不在了,她的大恩大德,我也只能在心裡記着了。
現在你來了,雖然她們沒說你的身份,可我知道你是誰,你的眉眼隨了孫選侍。
對了,孫選侍和我孃家是鄰居,我沒進宮前就認識她,你既是孫選侍生的,那也算是太子妃的女兒,我不是幫你,而是在報恩。”
慧明努力想要掩去臉上的愧色,從小到大,姐姐不止一次告訴她,她們的生母是被太子妃害死的,太子妃是她們的仇人。
她們接受太子妃的嫁妝是應該的,這都是太子妃欠她們姐妹的。
可是現在,她落魄至此,得到的唯一幫助,卻是因爲太子妃。
那個女人已經死了十年了,卻還在恩澤於她。
好在屋裡昏暗,全姑姑看不出慧明神情中的異常,她向慧明說起寺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