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府正在辦喪事,楊勝秋原本準備交差後就去馮府弔唁,可是臨近下衙,侍郎大人把他叫過去,將一堆文書交給他,這些都是他不在時堆積下來的,沒辦法,雖說衙門在正月裡有十七天是不封印的,可是大家的心思早就不在這裡了,上衙的時候都在摸魚,找各種藉口提前下衙。
看到楊勝秋那掩飾不住的抗拒,侍郎大人在心裡冷笑:本官支使不動那些老油條,難道還能支使不動你這個新人?什麼?有後臺?這裡誰沒有後臺?
都有後臺,那麼比得就是資歷。
放眼戶部,資歷最淺的就是楊勝秋,他不幹誰幹?狀元郎?侍郎大人就是二十年前的狀元郎,這裡不缺狀元郎。
楊勝秋只好把那一堆文書接了過來,等到他好不容易處理得七七八八,其他人早就走光了。
楊勝秋嘆了口氣,將沒有處理的文書鎖進櫃子,獨自走出戶部。
接連兩起兇案,死了一位次輔一位首輔公子,可是百姓似乎並沒有受到影響,夜幕下的大雍帝都依然花團錦簇,歌舞昇平。
偶爾有權貴的馬車經過,女子的嬌聲軟語伴隨着胭脂香迴盪在夜色之中。
可以並排行駛四駕馬車的寬敞街道上,兩駕馬車卻各不相讓,車上的紈絝早有夙怨,其中一駕索性橫在路上,擋住來往馬車的去路,兩家的隨從手持齊眉棍衝了上來,在馬路上便大打出手。
楊勝秋的轎子先是被逼到路邊,後來只能掉頭去走小路,繞了一個大圈子來到馮府,好在帛禮提前備下了,否則現買還要耽誤時間。
到了馮府後,楊勝秋去馮大老爺靈前上了香,這會兒已是晚上,靈前只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帶着他七八歲的弟弟在守靈,不見馮大老爺的長子,楊勝秋安慰了兩個孩子幾句,便想去見馮恪,可是卻被告知,馮首輔已經睡下了。
白髮人送黑髮人,馮恪雖然挺立不倒,可精神不寄,這幾日都是早早睡下。
楊勝秋無奈,只好早早離開馮府,站在馮府門前,他放眼四望,只看到幾盞白燈籠,慘慘淡淡。
一股說不清道不盡的愁怨涌上心頭,想起這些日子在長壽宮的忍氣吞聲,又想起衙門裡永遠處理不完的文書和那些喝茶聊天的同僚,楊勝秋第一次,想起了慧明公主。
那個巧笑蓮兮,霞飛雙頰的少女,總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楊勝秋甩了甩頭,一個身份尷尬的公主,不值得他去回憶。
幾乎是瞬間,另一張少女的臉龐取代了慧明公主,俏麗甜美,笑起來眉眼彎彎。
小囡囡。
不,他已經調查過甜井衚衕的那處宅子,住在那裡的甄老爺子和他的外孫女,附近的人都知道這家家境不錯,但也只是小康而已,小囡囡經常和幫傭的婆子一起去買菜,甄老爺子每天都去小攤子上吃早點,身邊連長隨都沒有,只有兩條狗。
可是,他知道這只是表象而已。
衛國公府的幾位小公子曾經去過甜井衚衕,甚至就連趙廷珞也在甜井衚衕附近出現過,這幾位可不是什麼地方都會去的,尤其是趙廷珞,那可是在宮裡長大的小孩。
除此以外,他還懷疑小囡囡與樑王府有關係,因爲秀秀用的是樑地的路引,小囡囡的京話也帶着樑地口音。
京城有很多樑地人,可是並非所有在京的樑地人都能攀上衛國公府。
可若是樑王府的人,那就不一樣了,樑王府和衛國公府是姻親!
楊勝秋深吸了一口氣,他用慧明公主換來了給馮恪做女婿的機會,可惜天不遂人願,那門親事被毀了,最終他也只撈了戶部的這個位子。
這個位子的確是能出政績,可是或許是他的八字與戶部不和,自從到了戶部,就只有五個字可以形容——“受累不討好”。
楊勝秋自嘲的笑了。
自從他獻祭慧明公主之後,他表面風光,可實際上卻陷入了一個怪圈之中。
而他,如陀螺一般不斷旋轉,卻怎麼也跑不出去。
他現在急需一個新的跳板,他要儘快跳出這個怪圈,只有這樣,他才能踏上屬於他的青雲路。
而小囡囡,就是現在他能看到的唯一跳板。
樑王府悄悄派人在京城潛伏,並且暗中結交宗室勳貴,這個消息,無論是對皇帝還是三皇子,都會是一顆驚雷。
但是他不能輕舉妄動,小囡囡看過那封信,小囡囡更知道他的身世,哪怕有朝一日錦衣衛把甜井衚衕的人全都抓走,他也要搶先一步帶走小囡囡。
小囡囡不能落入皇帝手中,否則於他不利。
楊勝秋嘴角終於溢出今天的第一抹笑容,那個叫秀秀的姑娘,單純得如同一張白紙,喜怒哀樂都在臉上。
可是他不想看到秀秀,每次看到秀秀的眼睛,他都會想起慧明公主。
因爲她們兩人都會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區別在於慧明公主的崇拜帶着羞怯,而秀秀卻是充滿好奇。
但是她們是一樣的人,哪怕她們的身份相差千里,但她們骨子裡是一樣的,清純而愚蠢。
楊勝秋坐上轎子,轎子緩緩而行,從慘淡的光影中駛出,駛向一望無盡的夜色之中
夏大川直到很晚纔回到甜井衚衕,他一回來,就迫不及待找到秀秀,告訴她楊勝秋回來了。
“楊狀元真是敬業啊,戶部衙門早就下衙了,別人全都走了,他是最後一個出來的,從戶部出來,他便去了馮府,帶了帛禮,應是去弔唁的,不過他在馮府沒待多久就出來了,但是他沒有馬上離開,在馮府門外站了很久,像是有什麼心事。”
夏大川說了很多,秀秀卻只記住了幾個字,楊勝秋回來了!
她激動得小臉通紅,這幾天二小姐給她惡補了很多,教她怎麼面對楊勝秋,她對着鏡子練過幾遍了,現在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
她馬上就能親自驗證楊勝秋是不是真像二小姐說的那樣,沒安好心.
夏大川看到秀秀的臉紅了,少女的臉頰紅豔豔的,就像掛在枝頭的果子。
秀秀姑娘是心儀楊狀元吧。
一定是的,否則又怎會讓他去戶部門口等着呢,秀秀姑娘害羞,自己不好意思去,這才讓他去的。
想想也是,楊狀元有學問,生得又俊秀儒雅,哪個姑娘會不喜歡?
想到那位清秀如竹的楊狀元,夏大川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臉,奔波了一天,臉上很髒了,其實就算不髒,他的臉也是黑的。夏大川見過秀秀,便去廚房裡找吃的,可惜只找到一個涼饅頭和兩塊凍得硬梆梆的五花肉,還有幾棵大白菜。
他嘆了口氣,正準備就這麼湊和一頓,門口忽然閃進一道苗條的身影。
身爲侍衛,那個人一進來,夏大川便察覺到了,他猛一轉身,便看到了走進來的那個人。
“秀秀姑娘,你怎麼來了?”
秀秀看着他手裡的涼饅頭,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因爲幫我辦事,害得你連飯都沒得吃。”
夏大川晃晃手裡的饅頭:“有吃的,這饅頭還是白麪的呢。”
當年在親衛軍裡,也不是頓頓都有白麪吃,吃得最多的是雜糧饅頭,偶爾有白麪饅頭吃,最多也只能吃兩個,後來給二小姐做了侍衛,白麪和精米都能放開肚子去吃,想吃多少有多少,這樣的日子,是他小時候做夢才能夢到的。
秀秀四下看了看,對夏大川說道:“這大冷的天,只吃涼饅頭怎麼行,夏侍衛,你稍等片刻,我做飯很快的,一會兒就好。”
秀秀姑娘要親自下廚給他做飯吃嗎?
夏大川忙道:“秀秀姑娘,使不得,我吃個饅頭就飽了。”
秀秀笑着說道:“你是不是擔心我不會做飯,我和你說啊,我家是開客棧的,我以前經常到廚房裡幫忙,對了,我還在食鋪裡做過幫工呢。”
說完,秀秀便開始忙碌起來,夏大川不知所措,秀秀姑娘雖然和他們一樣,都是稱呼二小姐爲“二小姐”,但是夏大川知道,秀秀姑娘和他們不一樣,和凌波也不一樣,她不是奴婢,二小姐對待她,就像是對待一起玩的小姐妹。
這樣的人,竟然要下廚給他做飯,他一個粗人,哪裡配?
夏大川原地轉了好幾圈,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我,我,我來燒火。”
次日,秀秀便和以前一樣,又出門了。
她其實是有點害怕的,她原本是個膽子很大的姑娘,否則也不會只帶着一隻貓便跑了那麼遠的路,可是上次柺子的事,雖然趙時晴告訴她,那件事很有可能是楊勝秋安排的,可還是給她留下了心理陰影,走在街上,她會下意識地東張西望。
她想過叫上萬如意或者張野一起出去,可是臨出門前,她還是決定一個人出門。
她擔心楊勝秋看到她身邊有其他人,便不會找上她。
秀秀走到街上,便偷偷張望,周圍的人行色匆匆,沒有人留意她,她鬆了口氣。
直到她走遠了,夏大川才從一棵大樹後面閃身出來,好險,剛剛差一點就被秀秀姑娘發現了。
秀秀姑娘遇到過柺子,仍然心有餘悸吧,雖然離得很遠,可是剛剛他還是能夠感覺到秀秀姑娘心中的畏懼。
可是秀秀姑娘卻還是獨自出門了,她走的這條路通往戶部,秀秀姑娘是想去見楊狀元嗎?
這會兒還是上衙的時間,秀秀姑娘見不到楊狀元吧。
莫非秀秀姑娘想像他一樣,在衙門外面等楊狀元?
秀秀姑娘可真癡情。
京城裡有很多壞人,有柺子,還有殺手,前幾天剛剛殺了兩位大人物,京城太不安全了,現在距離下衙還有幾個時辰,秀秀姑娘再遇到壞人怎麼辦?
所以他還是跟着吧,等到楊狀元下衙,他再離開。
秀秀當然知道這會兒還是上衙的時間,她其實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她先是去了上次遇到楊勝秋的那家鋪子,胡亂買了幾件東西,又從街頭走到街尾,再從街尾走到街頭。
中午在小攤子上吃了一碗餛飩,旁邊的兩位老大爺正在聊天。
一個問:“你家鄰居拆了你家牆頭的那件事,你不是要告到衙門嗎?告了嗎?”
另一個答:“還沒有呢,正月裡衙門裡的那些官爺每天就去點個卯,早早就下衙了,不管正事,我尋思着等到出了正月再去衙門遞狀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秀秀眼睛亮了,正月裡衙門早早就下衙了。
不對啊,昨天夏待衛說楊勝秋是最後一個才下衙的,唉,這人還挺敬業,他怎麼不偷懶呢。
秀秀有點鬱悶,要不假扮成楊勝秋的鄰居,到戶部報信,就說楊勝秋家裡走水,讓他快點回去?
可是走水是很大的事,萬一楊勝秋不相信怎麼辦?
那就不走水了,就說進賊了?
秀秀在走水和進賊之間猶豫了半天,最後決定還是走水吧。
今天出門時,她特意帶了一張人皮面具,這張人皮面具是舅舅親手做的,和蕭真戴的那張一樣精緻。
她去故衣鋪子裡買了一身半新不舊的粗布衣裳,從故衣鋪子的後門出來時,她已經是個相貌普通的少年了。
疏淡的眉毛,小眼睛,塌鼻樑,是那種見過就忘的臉。
夏大川在故衣鋪子外面等了很久,也不見秀秀出來,看到有個大嬸牽着小孫子走出故衣鋪子,夏大川走過去,問道:“大娘,您有沒有看到鋪子裡有個年輕姑娘,十五六歲,穿了件藍色的棉斗篷。”
大娘瞪他一眼,腳步不停,夏大川連忙拿出一把銅錢,正要數出幾個,那大娘一把全都抓了過來:“裡面沒有年輕姑娘,也沒有年輕媳婦,除了你大娘我,就沒有第二個女的!”
夏大川不信,拔腿跑進鋪子,果然如那位大嬸說的一樣,鋪子裡一個女人也沒有!
大冷的天,夏大川硬是急出一腦門的汗。
秀秀姑娘丟了,又丟了,又讓柺子給拐走了。
秀秀姑娘那麼聰慧,一定不是被拐走的,是拍花黨,對,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