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樣了?”
——閉上眼的黑暗中,彷彿倏忽掠過了一抹白影。
清亮的少年聲音竄入耳中,她睜開眼,見到那邊蹲着一個一襲白衣的漂亮少年,正對着她伸出一隻手,清麗的臉上滿滿的全是擔憂。
她幾乎是從喉嚨中發出的驚恐尖叫,手腳並用地向後退,生怕對方下一個動作就是將她抓回去,然後再抽她的劍骨。
見到她這幅樣子,少年分明愣了一下,但那隻手沒有絲毫縮回去的意思:“不怕的,我對你沒有惡意……需要我幫忙嗎?”
不。她不信。
那些人抓她之前,也是這副無害的溫純模樣……
安全感的極度缺失讓她現在幾乎是一種絕望的狀態,哪怕對面再怎麼試圖讓她信任他,哪怕說得口乾舌燥,終歸還是徒勞。
少年抿了一下嘴脣,彷彿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無奈地彎彎眉眼:“我和你是同類呀。”
話音未落,他那一頭如墨的長髮漸漸褪下了所有的色彩,銀白的乾淨顏色與他身後的夜色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如此對峙之下,竟是晃得她眼睛有點發痛。
“我先幫你把傷口處理一下,”見到她沒了再向後躲閃的動作,少年再次伸出手,眼中依然是擔憂,“然後我就帶你去找長輩,好嗎?如果中間我有任何要傷害你的舉動,你隨時可以逃開。”
她哆嗦着看向對方,卻仍舊是沒有伸手的勇氣。
少年輕輕嘆了口氣,以食指點在了他自己的眉心:“我以自己的道發誓,我絕對不會傷害你。——可以相信我了嗎?”
沒有人可以違背以道立下的誓言,再加之少年的態度,她心裡最後的警惕也徹底消失了。
願意這麼耐心對待自己,再加上那一頭分明不屬於人類的頭髮——
這真的是同類。
強撐出來的堅強瞬間支離破碎,她一下子就崩潰了下去,眼淚決堤而出,她撲在在對方懷裡,哭得昏天黑地,一聲一聲喊着“媽媽”。
“沒事啦,沒事啦。”
少年任憑她伏在自己的懷裡哭泣,像是撫摸動物幼崽一般摸着她的頭髮。待到她情緒平靜下來之後,少年纔將她一把打橫抱起來,隨口嘀咕了一句“好小”。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少年似乎還有餘力一樣,竟是低頭湊了過來,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
她整張臉瞬間漲得通紅,當即把自己埋進他的懷裡,連擡頭看向對方的勇氣都沒有了。
在家族的傳統中,親吻額頭的含義,就是示愛。
——想要結爲伴侶的那種愛。
既然是同類,他不可能不知道親吻這裡的意思……但爲什麼他會對自己動心?
胡思亂想間,右手已經被仔細地包紮好,就連被抽去骨頭的地方感覺也好了不少。藥草敷在手上的感覺冰冰涼涼的,甚至帶着淡淡的冷冽香氣。少年低垂着眼眸,對着她白白胖胖的手吹了一口氣:“你看,痛痛飛走了。”
“……嗯。”
“無名哥哥,你這是帶誰回來了——呀,這是?”
陌生的少女聲音響起,她和被稱作“無名”的少年同時擡頭看去。
…………
“檀檀最近很愛睡啊。”
銘輕聲感嘆了一句,伸手撫上她額前的碎髮。
五鹿檀這才意識到自己躺在飛舟裡面的軟榻上,她剛要坐起身,就被銘按了回去,只能轉頭去看那邊的男子。
“阿檀睡了多久?”
“也就一盞茶的功夫,飛舟剛剛到清城。”
少女茫然地眨眨眼:“銘先生到清城做什麼?”
“我當時給了遺闕幾張疾字符,”銘有一下沒一下地揉着她細軟的發,“去的時候沒有用,想來就是回來的時候用上了,三天的路程如此算來……一炷香的功夫他們就能到清城。以及……軒亭閣的生意我也有一段時間沒去查賬了,這次出來正好一併算算,不過我相信燕北城和佛子的能力。”
軒亭閣是銘在被奇先生收爲大弟子之後開的酒樓,因爲地勢良好和樓臺高聳,在清城中也算是頗受歡迎的一家酒樓。對於五鹿檀而言,常年霸佔樓頂的一處雅間望風甚至比吃的更爲重要,平日裡離開鏽竹實在無事可做,八成就能在這裡找到坐在欄杆上發呆或者在軟榻上睡覺的她。
燕北城長於打交道和生意經,佛子則在記賬和統計一方面擅長。二人合作了幾年下來倒也是和和睦睦,生意也做的紅火,讓銘頗爲省心。
對於此時正在查賬的銘來說,賬本其實他心裡都有數,他更擔憂的是五鹿檀的狀態。
小傢伙近些日子瞌睡越來越頻繁,雖說平日裡總是喊着要吃這吃那,銘卻悄悄看過她的儲物玉佩,裡面一大堆的零嘴,都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沒吃完的順手丟了進去。幸好物品在儲物玉佩裡面會一直保持放進去時候的狀態,他也沒過多探究會不會壞掉。
五鹿檀自己在雅間裡面喝茶吃點心,偏偏玉佩還沒有隨身佩戴,她這會一點食慾都沒有,卻還是要在銘面前裝出來一副貪吃的樣子。
「小檀兒你記住,我們……」
母親的叮囑到現在已經有點模糊了,明明離開了只有三五年,印象中卻連帶着那張平和的笑臉都快要忘記。
還有什麼記得比較清楚的呢?幼時來自他人的惡意與善意,獨自闖蕩時候那個人溫暖的懷抱,還有……那碟剛剛出爐的玫瑰酥。
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候自己喜歡上吃點心的吧?
背書比誰都快,可就在平日裡的瑣事上面,銘都笑過她迷迷糊糊。
夢裡的事情影影綽綽看不清楚,很多都是幼年的遭遇,還有一些如同暗示一般的畫面,潭水,骨架,白骨砌成的臺階。一路蜿蜒,在夢的盡頭,那名背對着自己的銀髮男子。寒風獵獵,不斷地吹過他單薄的身子,竟是有那麼一絲寂寥。
男子轉過身。
“檀檀”
“檀檀!”
幻覺與現實重合,無法言說的驚恐攫住心臟,如同下一秒那種恐懼就會變成現實將其徹底碾碎,五鹿檀連尖叫都發不出來,只能伸手拽着銘的衣服,剛張開嘴,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着她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檀檀不怕,”銘乾脆坐在地上,方便五鹿檀靠他的肩膀,“我在這呢。”
如同溺水之人拼命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五鹿檀抱着銘的力氣極大,銘甚至能夠感覺到她的每一次顫抖,起伏之間像是拼盡了氣力,彷彿連呼吸都變成了一件困難至極的事情。
銘並未開口安慰,而是任憑對方死死摟着他的腰身,給她時間讓其緩過勁來。
“銘先生……”
與平日裡清亮乾脆的音調截然不同,此時少女的嗓音裡帶上了些許沙啞,甚至是疲憊——
“阿檀的噩夢最近越來越多了。……還有,阿檀夢到銘先生了。”
“阿檀夢見銘先生……最後與阿檀徹底對峙,不死不休。”
“那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銘輕嘆一口氣,“檀檀是真的被魘到了吧,過一會去都城,我帶着檀檀去不動寺求一個凝心符。”
“……好。”
待到五鹿檀的呼吸漸漸平緩了下來,銘猶豫了一下,這纔開口:“檀檀……相信我嗎?”
回以他的是沉默。
“信。但是銘先生能對阿檀……”
聲音越來越小。
“檀檀說什麼了?”
銘先生能對阿檀抱以同樣的信任嗎。
這句話五鹿檀並沒有說出來,小傢伙只是搖了搖頭,從銘懷裡站起來,對着他露出一個讓他安心的笑容:“接着去查賬吧,阿檀再看看風景。”
…………
遺闕險些摔到地上,兩條腿都有點打顫:“銘先生給的這疾字符勁也太大了點……我的媽。”
天知道他當時花了三天才從清城飛到四方山,這撕了一張疾字符,一炷香的時間就到了清城城郊,四周景物晃得他差點吐出來。
那邊烏比他好點,不過也沒好到哪裡去,押着月無缺晃晃悠悠遞了個紙鶴出去,等着鏽竹來人把月無缺給帶回去。
過了沒多久,來的人就到了近前,遺闕一眼就認出來了,是融言賦。
融言賦一身整利的暗紫色勁裝,見着二人晃悠悠的樣子,倒也開口問了一句:“這是暈劍了?”
“銘先生給的疾字符太快了,”遺闕擺擺手,眼睛卻還是不受控制地瞄着融言賦那幾綹火紅色的頭髮,“我和老烏過會緩過勁來就回去,你先把這個叛徒給押回去。”
對方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一隻手提起來月無缺就走。
“紫衣弟子……真好啊。”
遺闕看着對方瀟灑離去,忽然這麼感嘆了一句。
烏過去把他扶好:“咱們好好修煉,再過三年的弟子晉級,說不定就能順利升到紫衣了。”
“融哥在上一批弟子裡面修煉天賦算是拔尖的,”遺闕彎彎眉眼,露出一個苦笑,“咱們什麼斤兩心裡也不是沒譜,像他那樣六年就到紫衣的整個鏽竹建校數百年也不過幾十個……還是當鹹魚比較快樂。”
話雖如此,但烏能看出來遺闕眼中的不甘。
沒有人甘心生來就低人一頭,最後卻都因爲這樣那樣的原因被迫承認現實。遺闕不甘,他烏何嘗甘心。
最後還是遺闕先說的話:“走吧,還得給小祖宗買玫瑰酥呢。”
…………
“夏先生說了,不用管他,回去之後直接把你腦袋掛在門口就行。”
融言賦蹲在月無缺對面,即使法器在空中飛得不慢,他卻依舊平平穩穩的。
月無缺扯扯嘴角,由於咬了舌頭而說話有些含混不清:“融師兄,你難道不想知道我爲什麼要叛逃出鏽竹嗎?”
“我真不感什麼興趣,”融言賦認真地告訴他,“如果我問了就一定有交換的條件,我不想被驅逐出門。再說了,回去之後是我的姑母親自對你搜魂,我想知道什麼都能問。”
“她可不一定會告訴你。”
“挑撥離間的話就免了吧。”
言盡於此,只是在融言賦提着月無缺進水牢的時候,聽到對方像是自言自語了一句話。
“那個銀白色頭髮的孩子,真可愛啊。”
“你在說銘先生的書童五鹿檀嗎?”
融言賦順口問道。
“五鹿這個姓氏代表着什麼,師兄你難道不知道嗎?……哈,其實這還是在我離開的前一天才知道的。”
融言賦不想聽他廢話,關了門就準備走,卻沒想到那邊月無缺抓着他的袖子,又說了一句話:“那還是個紫眼睛的女子告訴我的。”
紫色眼睛。
融言賦一把抽開手,大踏步走開,眉心卻皺在了一起。
紫色眼睛……是妖族的特徵。
看來讓姑母搜魂的事情得快點了。
…………
“老闆!來一盒玫瑰酥,再來一屜牛乳糕!”
“好嘞!一共是八枚銅分!”
遺闕樂呵呵地付了錢,把玫瑰酥放進玉佩,一轉身,這才發現站在自己旁邊的烏不見了。
“你給我站住!!!”
烏快氣瘋了,他只不過一個轉身的功夫,遺闕讓他掛在腰間的乾坤袋就沒了,再回頭就看到人頭攢動之間一個小乾巴瘦的影子颼颼跑。
堂堂鏽竹青衣弟子,讓一個街頭小賊給摸走了乾坤袋,這要是傳出去非得讓人笑話死不可。
他也不敢用法術去追,幸好他體力不錯,推推搡搡就衝了過去,沒想到那小賊溜得也是飛快,這剛沒一會已經跑出去好幾條街了,讓人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練過什麼身法。
烏見着前面的燈籠掛着高度正好,情急之下直接飛奔起來躍起抓住燈籠繩,猿猴一般盪到了下一條繩上,如此幾個起落之間距離已經大幅度拉近了。
他做着覺得稀鬆平常的動作,卻引起了街上的一片驚呼,連看着他的眼神都不對了。
最後一個街角轉彎,烏想都沒想,身體順着力道揚起,穩穩的踩在了繩上。那本來掛着燈籠都會往下墜的繩子,此時竟是生生禁住了一個人的重量。下一個瞬間,烏已經縱身一躍,擡手就將那小賊壓在地上,反手扭住胳膊。
“說!誰給你的膽子偷我東西!”
見着那小賊支支吾吾說不出話,烏就更來氣了,二話不說揚起手。
噼噼啪啪砰砰啪啪咚咚咚噼裡啪啦。
遺闕一路連打聽帶跑地趕了過來,第一眼就見到街角旁邊烏扭着一個人的手進行慘無人道的單方面毆打,已經給人揍成了豬頭。
“別打了別打了!老烏!你這虐待動物啊!”
烏放下手,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