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六十四格棋盤,”白髮少女將手上的一粒米放上了角落的格子,“下一格是兩粒米,再下一格是四粒,八粒,最後直到六十四個格子全部放滿……那會有多少?”
另外一名白髮少女雙手托腮:“應該沒多少吧?姐姐你忽然這麼問做什麼?”
“自己算一下,三息之後告訴我。”
“……!”
不出一息,那個少女的小臉已經有點發白。當姐姐敲敲棋盤提示她時間到的時候,她還是一副暈乎乎的樣子。
“一八……四四六……”
“不用繼續說下去了,”姐姐雙手交疊在頜下,帶着笑看向她,“姐姐和你說這個,是想讓你明白,很多事情就像這一粒米,最開始誰都不會放在心上,但最後……就是這粒米,讓一切都變得不可收拾。”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媽媽讓我教你下棋,可姐姐不想讓你會。都說觀棋不語,可要是有人以天下爲棋,一切的沉默都是草菅人命,是對這天地的不尊。仇恨,怨憤,所有的一切……”
她彈了一下棋盤,看着那粒米飛了起來,隨即看向自己的雙生妹妹:“都會在這盤棋中發酵,直到不可挽回。”
“所以,如果阿檀檀以後見到了有人這麼籌謀,而且願望還單純善良得讓人不忍心拒絕……不要讓他去付諸。”
“因爲,那一定會以無數無辜之人的性命爲基石。”
她怔怔地看向對面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少女:“禪姐姐……阿檀,阿檀不懂。”
“不懂是好事,”少女輕輕笑道,“剛纔姐姐說的,阿檀檀記住就好。待到過些日子家族允許阿檀檀外出歷練之後,自然慢慢就能理解了。”
“說回來,最近看着阿檀檀好像很期待出去呢,是惦記自己那個小未婚夫嗎?媽媽和我說你當時整個人都紅了~”
“姐姐!!!”
“哈哈哈,姐姐開玩笑的,別撓癢別撓癢我認輸認輸了……”
兩隻白團子一陣笑鬧,隨後幼小一點的那個率先停下手,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自己的姐姐:“禪姐姐,外面都有什麼好玩的呀?”
“首先去海對面的木墟城,”姐姐想了想,回答道,“然後可以在人間界的這幾個國家四處轉轉……不過要小心點,有些人好像對抓小孩感興趣,這件事你已經拿自己的一塊劍骨親身體會過了。妖魔界要是想去也不是不行,不過那邊沒有白天,無論什麼時候都是一片黃昏一樣的景色,不太好看。”
“那姐姐,要是找人切磋到哪裡啊?”
“我想想……傍山城那邊有個毘盧寺,那些光頭還算可以,還有海邊有個踵山派,他們主修的就是劍,嗯……妖魔界像什麼冥海氏銀骨氏畫皮氏也都還算可以。”
“那姐姐,都有哪裡有什麼好吃的?”
“你怎麼問題這麼多!”她瞬間炸毛,“等到你到人間界去自己找吃的去!憑你的實力不還是想出直拳出直拳、想出勾拳出勾拳?”
被姐姐兇了的小傢伙瞬間癟了下去,眼裡立馬出現了一層水汽,嘴巴一撇,眼瞅着就是要哭出來了。
“其實……有個叫清城的地方,那裡的玫瑰酥還是不錯的。”
“阿檀就知道!禪姐姐最瞭解阿檀啦!”
“咱倆是雙生子!我不瞭解你還有誰!你等一下!別把眼淚抹到我衣服上!”
…………
禪坐起來將外衫披到身上,看向窗外的一片黑暗,一言未發。
過了片刻,她轉身踩上自己的鞋,推門出了屋,遙遙地見到那邊屋中有着燭火搖動的影子。她思忖片刻,低聲囑咐繡眼鳥該怎麼回答一旦忽然來訪的人,便將其順手放飛回了屋,自己則向着那盞燭火的方向走了過去。
“誰在外面?”
聽到江上繁疑惑的聲音,禪低低笑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回答,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即門被拉了開來,門後站着掌着燈一臉詫異的江上繁。
“禪姑娘這麼晚了不在屋中歇息,來我這裡做什麼?”
“自幼便落了個夢魘的毛病,”她輕聲答道,“醒了會四處走動一下,看到這邊有燭火的光亮,就走過來了。”
“外面露水重,禪姑娘要不進來坐會吧。”
江上繁這麼說着,側過身讓禪進屋,自己則在後面關上了門。甚至見着她身子單薄,特意找了一件厚一些的大氅給她披上。禪低聲道了句謝,隨即在桌子對面坐下,默默裹緊了些身上的衣服,看着那邊江上繁放下燈火。
桌子上攤開的是一冊古籍,旁邊的是數冊前些年的札記,看來是在做這冊古籍的註解。白紙上有洇墨的痕跡,是已經寫了一些出來放在一邊了。
不過她對於這些東西向來提不起多大興趣,與這些東西相比,她還是更喜歡觀察他人的一舉一動。
江上繁生得清朗貴氣不假,可他身上那股書卷氣纔是更吸引人的地方。這半日以來從言談舉止之間就能看出來,他是自幼便在書香世家中長大,否則決養不出那般談吐得當。幾乎無論何時都保持着的儒雅微笑,一直梳理妥帖的束冠長髮,還有右手中指指節上的老繭和小指尖上已經相當淺淡的墨痕,無一不證實着這一猜測。此時他在燈下一頁一頁地認真翻閱着書卷,手指瘦削細長,卻帶着頗爲有力的感覺,連帶着手背之上的青筋,彷彿都由硬玉打磨而成。
禪也沒開口打擾他,自己在椅子上蜷縮了一下身子,支起膝蓋將雙臂環了上去,默默將下巴抵上膝蓋,眼角的媚紅明顯深了些許,看起來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是困了。
“禪姑娘這是困了?需要我送禪姑娘回房間嗎?”
“不必……”她支起腦袋,對着他微微笑了一下,“你繼續,我想再看會。”
江上繁表示自己是不是被撩了。
都說美人最美是燈下和月下,此時的禪眼角帶着一抹豔麗的媚紅,多了幾分旖旎,本就白淨的臉頰在他那件墨狐的大氅之下襯得更是瑩白剔透如冰雪。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他心中忽然劃過這句詩文。
江上繁原本想要低下頭繼續看書,卻感覺心裡揣了只貓爪子一般,在他心口一直撓啊撓的,簡直是心癢難耐。他微微擡眼,就見到那邊禪帶着淡淡的笑看着他,竟是真的一直在盯着他看。
那些遇到妖精的書生……難怪把持不住,他理解了。換做誰被這般絕色盯着看,怕不是都會心線失守吧,如果不是他心智堅定一些,恐怕此時他早就開始竊玉偷香了。
他放下筆,無奈笑道:“禪姑娘……你這麼盯着,我看不下去書了。”
禪歪了歪腦袋:“說明你還是火候不夠,古文上都說先賢是能軟玉溫香在懷而面不改色的,子榮還是要多加修煉啊。”
好有道理,可現在我就是火候不夠啊。
江上繁苦笑了一聲,剛要認命地繼續低頭看書,就感覺一陣香風撲鼻,那邊禪竟是已經站在他旁邊,認真看向了那冊古籍。
“禪姑娘,小心一些……這是數百年前留下來的殘卷……”
禪伸手翻到古籍的封皮,看着上面那幾個歪歪扭扭的痕跡,停頓了好一會,才一字一頓將其說了出來:
“海客漫談。撰筆……半璧。”
那一瞬間,江上繁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半璧……是奇先生建立鏽竹之前,她真正的名字。
“禪姑娘認識這個字體?”
“認識。”
禪轉過頭來看向他,舔了舔嘴脣,這纔開口繼續說下去:“這是……若木上流傳下來的古語。九牧唯一保留這種語言的地方,就是崑崙瀛族的皇室,我在他們留下來的書上見過和這一模一樣的字符。”
古籍上不少地方用的是如今的語言系統,但也有很多地方是引用的古語,甚至是那種若木上流傳下來的文字。江上繁原本在這本書上已經研究了數個月,沒想到眼前的這個文弱少女竟是能夠看懂那種文字,甚至在古語方面的水平也和他不分伯仲。
“禪姑娘……你到底來自於哪裡?”
聽到江上繁低聲的絮語,禪也沒回答,而是低頭看着書上那些晦澀的語言,繼續一字一句地念叨。
“天罰之下全族皆滅……唔,觀察到了存在併成功干擾。……有地方看不清啊。”
江上繁單手按在書頁上:“所以說……奇先生其實早在三百年前就找到了神族滅亡的真相嗎?”
“不,她沒有。或者說……現在的她沒有。”
禪沉聲說道,看向江上繁:“很明顯,神族是因爲觀察並干擾到某種存在,才被降下天罰導致全族盡滅。這天道沒有針對那些發現的人,而是直接盡數滅口,……子榮,你明白這意味着什麼嗎?”
……不,他不想明白了。
“說明,……只要是神族,就有可能實現這件事。那個存在不能冒任何一絲風險,所以……”
“這也是奇先生爲什麼只能以七歲女童的外貌生存於世,”禪咬了咬下嘴脣,“這個狀態下,她絕對是被迫忘記了什麼,包括她見到的真相,還有——”
她的聲音驟然拔高。
江上繁也猛地意識到了什麼,情緒失控之下,他只能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這本筆記!”
窗戶忽然被狂風吹開,掀起一頁一頁的白紙,飛雪一般鋪天蓋地壓了過來。禪下意識伸起手護在眼前,卻見到一個身影鬼魅一般到了近前,咔嚓一下便捏在了她脖頸上。
“子……”
…………
清晨,院中陣陣拳掌的呼嘯風聲傳來,葉小星擡頭看去,才發現是華千冉在和恨逍遙對招。二人招式往來得連綿不絕,沒有絲毫法力的波動,只是單純地在比拼體力和招數。
一樣的輕靈飄逸,一樣的刁鑽狠厲,兩道白衣身影越打越快,一時之間只能從頭髮的顏色上來分辨出來哪個是哪個。
華千冉的母族祖上有着金石玉的血統,因此她生來頭髮中就帶着一些紫色,在陽光之下相當顯眼。恨逍遙的頭髮則是棕栗色,長髮及腰束環,明明看起來不適合打鬥卻在此時看不出絲毫掣肘。
謝長風捅了捅他:“快點背,不然一會讓華姑娘親自來揍你。”
她這一拳下去我可能會死。
而院中,拳掌交擊的聲音越發密集,噼裡啪啦如同爆炒豆子一般,越發像是暴風驟雨打在屋檐上的聲音。就在一個瞬間,二人同時向後躍了一步,聲音也隨之戛然而止。
華千冉額頭上全是汗珠,甚至順着她臉頰和鬢邊的髮絲滴落下來,她彎下腰雙手撐着膝蓋,看着身體的起伏是呼吸有點不太均勻。而那邊的恨逍遙也沒比她好到哪裡去,他一邊大口喘氣一邊毫無風度地擦着額頭上的汗水,眼見着背上的衣衫都被打溼了。
“這是純體術,”謝長風有點驚異,“不靠着法力的支持能夠打出這個效果,看來他倆是在真正的體術大家那裡學過的。”
就在華千冉直起身來的時候,從她衣領裡面掉出來了一顆紅色的東西,亮晶晶的,骨碌碌滾到了石磚的縫隙之間。葉小星一眼看到了,還沒來得及提醒她,就看到鹿有琴已經從牆頭翻了過來,看樣子又是來蹭茶的。
待到他終於背完了謝長風交給他的東西,他終於尋到了個機會溜了過去,在那片石磚裡面左看右看,終於看到了有個血紅色的亮晶晶的東西臥在草叢裡面。他伸手摸過去,便將其抓在了手裡。
那是一顆有着人指腹大小的血紅色晶石,被精細地雕琢成了九瓣玉蘭的形狀,在他掌心之中幽幽地泛着光,一片純淨妖異的紅色幾乎讓他能夠從中看到血海。
華姑娘身上怎麼會有妖性這麼重的東西?
“這個是精血石,”華千冉幽幽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我五歲那年家鄉被屠,孃親只來得及帶走了這麼一件東西。”
他差點跳起來,哆哆嗦嗦地將那顆石頭遞了回去:“華、華姑娘……”
“這麼怕我作甚?我又不吃人。”華千冉如此說道,順手接過石頭放回衣領裡面的兜裡,上下打量了葉小星一眼,站起身來就要走。
那一瞬間,葉小星腦海中除了“恐懼”之外,再無第二個詞。
…………
慕風輕手上捧着一本書,仔仔細細地閱讀。那邊青棠華拿着制符筆正在塗塗畫畫,看起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林曦窩在屋子裡,任憑影衛怎麼勸說,都在咬着牙拿針扎着幾個布偶。
禪醒轉過來的時候躺在江上繁屋內的軟榻上,後者則趴在桌子上,古籍上許多地方都被撕扯或塗抹掉了,只留下了一些斑駁的字跡,支離破碎。
五鹿檀將一大摞印好的卷子收進往生,趁着那邊監督的銘注意力沒放在她身上,悄悄吃了塊玫瑰酥。
遺闕和烏在融言賦的敦促下被迫練習劍法,哀嚎聲那叫一個繞樑三日,不絕於耳,連典棲梧都被迫給自己加了個失聰的術法才能繼續煉器。
雨鬆把青皮葫蘆裡面最後一口酒喝完,哀嘆了一聲。
人們各有各自的事,無論是否重要。
而六日之後的大考,已經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