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星伸手按上了面前的那面水鏡,隨即便見到整面鏡子如同投進了一顆石子的湖面開始泛起層層漣漪,隨即隨着一聲嗡鳴,他竟是被鏡子給吞了進去。
這一下可是給他驚到了,他剛剛要掙扎,便感覺到身周那一層似乎薄薄的水光卻是如同精鋼鑄成,連手指都動不了一下。就在他內心大呼完蛋的時候,這層水光就像是被戳了一下的泡泡,“啵”的一下就將他吐了出來,隨即消失不見。
此時他落在一間屋子的中央,整間屋子裡面只有一張席案和墊子。案上放着幾張白紙,一角放着一個香爐,筆架上整整齊齊地放着幾根筆,硯臺中並不是磨好的墨,而是形狀類似於一個杯子,裡面裝着墨水。屋子沒有門窗,封閉的空間中只有牆上的掛燈在照着屋內,天花板對着桌案的位置鑲着顆朝光石。而就在他身前大約兩丈遠的地方擺着另外一張席子,一個穿着月白色衣服的人正盤膝坐在案前,單手拄着下巴含笑看向他。
“銘,銘先生?”
他嚇了一跳。
“我是水鏡化出來的監考官,”那人笑着開口,聲音卻是和銘一般溫潤柔和,如同含着和煦春風,“葉小星,骨齡十五,雁歸府木葉城人士,對吧?”
“對。”
那人揚了揚手,只見從他桌上的紙張之間飛出來一縷東西,隨即毫無障礙地沒入葉小星體內。
“氣息比對吻合,”他拍了拍手,“一會開始之後就在這裡答卷,如果你說不習慣有人盯着也可以選擇讓監考官不可見,但你在這方空間內的一言一行都會在監考官的注視之下,切記不要作弊哦。無論多少分,鏽竹希望看到的是一個人真實的水平。”
哪怕是水鏡化出來的意識,也能感覺出來銘在談吐之間的謙謙素養。葉小星應了一聲,隨即慢慢挪到了桌前坐下,剛剛要伸手去翻那幾張紙,就聽到前方監考官輕咳了一聲。
“可以看,但不要寫上去。建議這段時間拿着筆熟悉一下蘸墨寫字。”
華千冉擡眼看着眼前那人,一句話沒說,恭恭敬敬地點了點頭,拿着筆蘸了兩下墨水,在那張空白的紙上劃了幾下。
她剛剛好不容易從那個人的監視下逃出來,相比較於那個人給她的恐懼感,此時在前面盯着她的監考官簡直是溫柔到家了。不過怎麼說,她還是不要太囂張的好,不然要是吸引了主考官的注意力……那可太麻煩了。
這麼想着,她看了看卷子上的那些題,眉毛忽然擰在了一起,隨即“嘖”了一句。
“這次的題明顯偏難,”謝長風嘩啦啦翻着卷子,看向對面單手拄着下巴看着他的人,“而且……出題風格怎麼也變了?”
禪放下卷子,看了看那邊一直盯着她的人,伸手撩了一下頭髮,擋住了眉心印記轉瞬即逝的閃光。
…………
五鹿檀緊張地看了看四周,隨後靠着銘坐了下來,從玉佩裡面拿出來一整包玫瑰酥開始光明正大地偷吃。而她旁邊的銘正闔着眼,將意識投到水鏡裡面,根本顧不上旁邊鼓着腮幫吃得正歡的小傢伙。
按照先前鏽竹招生之時的規矩,一面水鏡要靠着四五個人的精神海支持,再加之多人在水鏡一旁觀看,這才能儘量避免有學子在這場考試中作弊。然而銘和那些人的想法完全不同,他直接將這次文試的成績按到了後面,重點放在了數天之後的過山陣上。因此那些本該是監考官的人都被他遣散開,至於水鏡所需的精神海支持,完全由他一人負責。
銘的精神海的廣闊程度本就遠超常人,再加之他多年以來只側重於精神海方面的訓練,使得他在精神方面的造詣堪稱爐火純青,尤其是在陣法幻繫上,說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也毫不爲過。不過鑑於他脆弱的身體強度,每次在他精神力外放的時候,五鹿檀總是會義不容辭的承擔起爲他護法的任務。在這段時間之內,她強勁的戰鬥意識和自身實力完全足以保證銘不會受到任何干擾,他身畔的三尺之內,基本可以說是被小傢伙保護得密不透風。
不過……這樣也有一個缺點。向來銘都相當重視五鹿檀的體型,對於小傢伙的伙食更是嚴加管控,尤其是各種各樣的點心。幾乎每次五鹿檀在給他護法的時候,都會趁着他沒辦法注意到她,悄悄吃掉一大堆點心。
尤其是近期他需要熟悉水鏡的用法,這才讓小傢伙抓到了機會頻頻偷吃,接着就導致了她體重暴漲,圓鼓鼓肥嘟嘟的更像一隻白團子了。小小年紀,小肚子上就多出來了一層軟乎乎的肚腩,雖說手感變好了,但也導致了某一次她撲在銘身上,差點把對方壓得當場喘不上氣……自然,這已經是題外話了。
此時這兩個人依偎在一起,大的清朗俊秀,小的粉雕玉琢,倒也是般配至極。
“……咦?”
感覺到眉心家族印記的波動,五鹿檀驚疑地擡起頭,剛剛試圖查探這股波動的來源,就感覺到自己釋放出去的神念如同泥牛入海,竟是一點波動都沒激起來便消失無蹤。
這便證明對面那個人的神念強度,要比自己高上一個層次不止。可五鹿檀能夠從家族之中出來,本來就是從同輩人中殺出來的佼佼者,家族之中還能有幾個能夠強於她的?
莫非……是家族長輩出來了?可是她在外這幾年也沒犯下什麼大錯,如果不是因爲她,世世代代隱居在若木之上的家族又怎麼會有人出來?
小傢伙困惑地撓了撓腦袋,最後決定不去想。反正如果真的是家族中人來找她的,肯定過不了多久就會找上門來……家族裡面靠着印記共鳴定位這招幾乎人人都會。
這麼想着,她把手上最後那幾塊玫瑰酥全都吃了下去,舒舒服服靠在銘後背上,開始望着天花板發呆。
…………
“月無缺,你太傷人心了。”
融佩環搖了搖頭,隨手將鞭子放了下來,伸手一把揪住月無缺的下嘴脣,以一種居高臨下的眼神看着他:“本來就是因爲在鏽竹裡面散佈謠言被逐出師門的,居然還趁着最後看一眼自己的先生偷走了摧劍木的幼苗?”
揪下嘴脣這招實際上對於修士而言並沒有什麼過於強烈的痛苦,反而造成更大傷害的是這個動作所帶來的侮辱感。此時的月無缺剛剛被融佩環一頓打神鞭削得神魂不穩,更是以一個如此屈辱的姿態被她揪着審訊,相比較於身體上的折磨,實際上他的心態已經受到了嚴重的打擊。
“那都是……實話,”他掙扎着回答道,下嘴脣不知何時已經被融佩環給生生撕開了,鮮血混雜着唾液流了下來,“鏽竹不顧着保護九牧蒼生,反而要所謂的明哲保身?”
“實話?你的所謂實話,就是鼓動那些剛來鏽竹沒幾年的學子譁亂,然後給我們這些執法的增添麻煩是嗎?還是偷走摧劍木的幼苗,害得劍修弟子被迫紛紛轉修?三個月劍修弟子跑了幾百人,可真有你的月無缺。”
融佩環都被他的神奇理論氣笑了,她直接鬆開了手,旋即一掌拍在他的天靈蓋上。
搜魂——發動。
這本身便是一種極其霸道的法術,施法者靠着自身的神念與精神力強行闖入對方的神魂,將對方神魂中所有的記憶進行搜查。而被搜魂的人自然會產生抵抗,因此施加此法的一個必然條件,就是施法者自身的修爲與精神強度要遠高於對方,否則神魂受損,輕則昏迷不醒,重則當場癡傻。
不過融佩環多年以來一直擔任搜魂者,這項事情她自然是心知肚明。不過她好歹也是鏽竹執法者中堪稱佼佼者的一員,做起來這件事情也沒多大困難,隨後便見到她擡起手,一個光團已經被她握在了手裡,隨即捏碎。
“……。”
她沉默片刻,旋即轉身對着外面招呼了一句:“夏若悔,進來吧。”
吱呀一聲,沉重的盤龍石門被推了開來,一頭灰髮的男子走了進來,帶着有些複雜的眼神看向了那個臉上掛滿了茫然的弟子。
“不要同情他。早在他被逐出師門的時候,他就不再是你的弟子了。再說,那四方山的軍亂也是因他而起,拿他的一條命來給那些因他而死的人抵債,其實還是虧的。”
融佩環低聲說道。
“……我知道,”夏若悔沉聲回答道,他半跪下去伸手去撫月無缺的頭,竟是眼圈都發紅了,“他一直是我所有弟子裡面最好學的,遇到什麼事情都想較個真……最後,也是這份較真,把他徹底推上了不歸路。融先生,他到底是知道了什麼,纔會在鏽竹裡面說出那種大逆不道的話?”
“不可說。待到奇先生遊歷回來,我會親自向她求證一下,你要是想知道的話,在那之後再問我吧。”
這麼說着,她伸手將夏若悔拽了起來,帶他走出牢房,一邊走一邊給融言賦發了只傳訊紙鶴。
…………
鏽竹叛出弟子月無缺,引動四方山軍亂,荼毒百姓,危害平民,三日後於清城城門口梟首示衆,以儆效尤。監斬者,鏽竹紫衣弟子融言賦,紫衣弟子典棲梧。
“棲梧啊,”融言賦幾乎是在收到紙鶴的瞬間就蹦躂去了典棲梧的院子前面,“三天以後要去監斬了,你可記着點,別到時候煉器太投入給忘了!”
話音剛落,從院子裡面就飛出來了一顆丹藥,精準無誤地砸在了他的腦袋上。融言賦一聲痛呼,便見到那邊典棲梧怒氣衝衝地一腳踩在院牆上就躍了出來:“說了多少遍不要在這裡大吵大鬧!我好不容易煉出爐的一爐丹藥,差點被你給炸了!”
融言賦直接拿着那顆丹藥塞進嘴裡,嚼了嚼便嚥了下去:“你不是煉器嗎?怎麼還開始煉丹了?”
“因爲要給器定型,”典棲梧轉頭就給了他一個白眼,“這些都是定型丹,小心你吃了之後一輩子這個樣子再改不了。”
“我覺得挺不錯的啊,你看我現在多年輕帥氣,要是到七老八十了還這幅樣子,那可太佔便宜了。再說了,我這樣你不是也——”
“有多遠滾多遠!”
典棲梧臉皮本來就遠遠比不上融言賦,不然也不能早在數年之前就正式成了他道侶——此時的她看起來更像是個含羞的少女,憤憤地一跺腳就要把融言賦給攆走。
“誒遵命,記得到時候來監斬啊!”
“這傢伙討厭死了!”
見着融言賦樂顛顛的背影,典棲梧本來還想再啐他一口來着,最後還是沒能下得去口,又跺了一下腳,一轉身就回了院子。
就在這二人都沒注意到的功夫,一個一直在溪邊搗衣服的弟子,嘴角忽然露出了一個詭異的弧度。旋即,他身上飄出了一縷淡淡的黑霧,疏忽便消失在了虛空中。
…………
而那邊融言賦剛剛回了自己的院子,便見到融佩環坐在院子中央的石桌前面,手上死死捏着一個茶杯,杯子裡面的茶水還帶着嫋嫋白氣,分明是剛剛沏出來。
“姑母,您這是怎麼了……?”
融佩環一臉陰鬱的搖搖頭,示意融言賦坐下,隨後伸手化出一片光幕。光幕之上,清清楚楚地寫着四行字。
幾乎是在看清這些字的瞬間,融言賦臉色劇變。
融佩環收起光幕看向他:“明白事情的緊迫性了嗎?”
“……明白,”融言賦點了點頭,隨即猶豫了片刻,這纔開口說出自己的疑惑,“當時他還和我提及了銘先生的書童,還有一個紫色眼睛的女子。姑母,這些人……”
“她們都來自於若木,”融佩環輕輕呼出一口氣,“我就說爲什麼那孩子剛來的時候談吐那麼像銀骨氏的,她是打小在銀骨氏裡面長大的!”
這一下可將融言賦驚嚇到了:“若木?那就是說……她們和崑崙族人以及……我們寒天融氏,都一樣嗎?”
“對。”
融佩環轉了轉手上的茶杯,明明杯中裝的是剛剛燒得滾開的茶水,她卻像是感覺不到燙手一般,甚至看起來還在思考一些事情。
融言賦默默等着,半晌之後,才聽到對方說話。
“所以……唉,還是要想辦法把這三方聯合起來啊。”
…………
“主人,鏽竹那邊傳來消息了。”
酒紅色頭髮的女子對着白衣男子恭敬行禮,開口說道。
男子微微轉頭,一雙豔紫色的眼睛便看向了她,似乎是在提醒她說下去。
“月無缺已經被搜魂成了癡呆之人,三日後……在清城城門口梟首示衆。”
並不意外聽到這樣的消息,男子微微笑了一聲:“哈,鏽竹總是想用這樣的方式來息事寧人。可惜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啊。剎,準備一下,三日後劫法場吧,這人的身軀……說不定日後還能有些用處。”
這麼說着,他放下筆走到剎身前,以指尖輕輕劃過她的臉龐:“辛苦你了。”
“剎的命一直都是主人的,”剎在受寵若驚的同時也毫不猶豫單膝跪了下去,“一切爲了主人,不辛苦。”
銀骨無名輕輕嘆息一聲,待到剎離去之後,這才負手轉身看向自己的桌上。
桌上擺滿了攤開的畫紙,一張張畫的全都是同一個人,或舉着花朵露出明豔的笑,或拿着點心吃得歡暢,或捧着臉頰思考,或垂着腦袋熟睡。
他伸手撫過畫紙,動作溫柔得就像是在撫摸戀人的臉龐。與方纔對剎施以的小恩小惠不同,此時的銀骨無名,連雙眼中都帶着讓人沉溺的溫柔之感。
各種喜怒哀樂都在紙上畫着,畫的都是那個白髮少女——五鹿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