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一天過去,五鹿檀的臉上分明見了一些血色。官道上道路平整,銘卻莫名感覺到心臟七上八下的,顛簸的有些心神不寧。
雲州府作爲聖武十八府中距離聖都最近的府縣之一,銘此前也是做過一些功課的。鎮北巡撫林世爲人荒淫無度,時常擄掠貌美的女子進紅帳,但在軍士訓練方面算得上卓越,也正是因此宣武帝才把他留到了現在。但副巡撫近些日子還沒來得及上任,因此這段時間是那個人的一言堂,他終歸還是擔心。
他不喜歡林世。哪怕外表算得上一表人才,哪怕宣武帝對他的評價是“人才”,說值得效仿學習,但他不認爲那些因此被禍害的人可以用這句話來安慰。更何況,那個人身邊的一圈人也不見得有幾個能拿得上臺面。一個兩個還可以說是交友不慎,但如果這種事情頻繁發生,位於事情中心的人再不去好好審視一下自己就是徹頭徹尾的愚昧。
紛繁思緒止步於此,那個人還不值得他去規勸,甚至連過多的思考都懶得。銘摸了摸五鹿檀細軟的銀髮,見着小傢伙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才開口:“銘先生,阿檀之前看到小遺闕他……他……”
他似乎喜歡女裝……
小傢伙的臉已經變成了漂亮的粉紅色,嘴巴開開合合了好幾次,也沒囁嚅出來最後那幾個字。
銘笑着偏了偏頭,看向她:“遺闕他怎麼了?”
“他好像……喜歡……”
耳邊突兀風聲掠過,銘臉色一變,一把將五鹿檀攬到懷裡,側過身子。寒鐵的箭矢幾乎是以摧枯拉朽之勢打進了車廂,箭頭沒入對面的車廂幾近一寸。就在箭簇的末尾收攏處,明晃晃地刻着“鴉翎”二字,金鉤鐵劃,鋒芒畢現。
鴉翎軍?!
六軍中負責鎮守雲州府的正規軍,怎麼會在這裡——
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五鹿檀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判斷,她想都沒想便推開銘,一腳邁出了車廂。也沒見到從哪裡取東西,她手上就握住了一把玉色長劍,凜冽劍光劃過,那些打向車廂的弓箭都被她拍到了地上。那車伕甚至來不及拉住馬繮,後衣領一緊,他已經被丟進了車廂,而就在他剛剛坐着的地方,正明晃晃插着一把匕首。
不能留手了。
五鹿檀深深吸了一口氣,身上原本柔弱的氣息分明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銳氣——就像是倏忽掠過的劍芒,清冷卻鋒芒畢露。
隨着她身上氣質的變化,那雙原本像是含着一泓秋水的碧色眼睛顏色也淡了下去,泛着隱隱約約的金。而變化不止於此,那把玉色的長劍都跟着發生了轉變,劍身逐漸透明瞭起來,彷彿真的是玉石所打磨的一般。
“一共六個修士,”少女的聲音中聽不出來絲毫平時的軟糯,“凡愚的事情你們何苦插手?現在退下,我留你們性命。”
“留不留性命,可不是你這個小丫頭能說了算的。”
虛無之中傳來了女人咯咯的笑聲,隨即,那女人自一團黑霧中走了出來。她摘下頭上的斗篷,露出了一頭酒紅色的長髮,紫色的鳳眸就那樣微微挑起,帶着渾然天成的漠視和不屑看向五鹿檀。
銘將車伕向後拽了拽:『她就是剎』
袖子之下,握着長劍的手微微用力。
『阿檀看到了,那些人身上都有黑色的線,連在她身上。』
大魔的心神控制之術無解,除非將其擊殺。
“討厭的氣息,”五鹿檀呼出一口氣,“就像不知道從哪裡飛來的臭蟲一樣,聒噪且惡臭。”
『檀檀,給我一炷香的時間,我到裡面去看看發生了什麼』
『嗯』
以銀髮少女爲中心方圓數十丈內的土地忽然鬆軟下去,一層薄薄的水涌了出來。接着,是一片片的蓮葉,再然後,血紅色的荷花開了出來。
一切只發生在瞬息之間,銘已經拽着車伕衝了出去,白影掠過瞬間,有着花瓣在其四周護航。
五鹿檀將長劍橫在胸前,獨自面對着眼前的七個影子。
心境,綠水朱華——
發動。
…………
心境,川流沉骨——發動。
面對着數十倍乃至於上百倍於自己的敵人,銘想都沒想便發動了心境。寬闊的河面之上幾乎沒有絲毫漣漪,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水面之中有着嶙峋的白骨,一眼看去彷彿蟄伏的怪物。
車伕彷彿傻掉了一般,連驚呼都沒發出來。銘正好也樂得見到這個情況,幾個跳躍便已經從河面上的白骨躍到了另一邊,剛剛落下腳,右側胸膛忽然一痛。
那裡,正明晃晃地插着一把匕首。
車伕身上,一條詭異的黑線不知何時從他身上延伸了出來,不知連在何處。
心境崩散,銘逐漸失去了身體的控制權,軟到了地上。
“雖說修爲比那個小姑娘高了不少,可是體質卻遠遠不如她唷。”
“車伕”抿嘴露出一個詭異的笑,看起來竟和剛纔的剎有着幾分相似。銘已經全都明白了,可是他現在已經沒辦法進行反抗。
……不要真的以爲沒招了啊。
銘剛剛合上眼,便聽到一聲銳器穿過肉體的聲音響起。出奇意外地,他並沒有感覺到痛。
下一秒,身上的匕首被拔了出來,他連痛哼都沒發出來,傷口上就被人按上了什麼東西,還有個少年的聲音說了一句“小心點,給他扶起來”。
他微微睜開眼,便見到那邊一身素衣的女生提着長劍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而那邊的車伕胸膛上開了一道猙獰的傷口,流出來的血居然是黑色的。
“這都沒死?!”
女生驚呼一聲,手上動作卻是絲毫不留情,劍鋒劃過,那人的頭顱已經被切了下來。但就在下一個瞬間,似乎有黑線將其拽了回去,他伸手正了一下頭顱,臉上笑容更加瘮人。
華千冉身上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
“是魔族,”雨鬆擰着眉毛說道,隨即轉過身,“恨逍遙,我不知道你實力幾何,但看着華姑娘的反應知道你應該不弱。你帶着鏢隊和這個人離開,我和華姑娘來對付他。”
“葉小星來,”恨逍遙卻沒有采納他的建議,一步踏出,“你們殺不死魔族。”
出人意料地,華千冉沒有懟回去,而是以劍氣打出一個陣法護住幾人和身後的鏢隊:“確實,他剛剛化靈。喂,咱幾個身上都有保命的東西,給他一兩件,不然這麼多軍士和修士他沒辦法把人送到安全的地方。”
雨鬆深知此時不是磨磨唧唧的時候,伸手將自己的腰牌扯了下來丟給葉小星:“這塊腰牌還能完全吸收兩次旦暮以下強者的全力一擊,感覺實在撐不住了就以它爲中心下保護陣法,我會有感應。”
“我身上沒什麼好東西,”華千冉自嘲地笑笑,接着一把握住長刀的刀刃,一把劃開掌心,刀身之上瞬間鮮血淋漓,“最值錢的估計就是我自己了。”
葉小星整個人都呆住了。
陣法瞬間顫動,那人此時一拳拳轟擊在其上,淺青色的光罩激起層層漣漪,如同下一秒就要破碎一般。
“沾了我的血的刀,這世上就沒有劈不開的東西。殺出去。”
“……稍等。”
銘虛弱地擡起手,將先前夜雨柏交給自己的傳訊靈符遞給葉小星:“出去之後……用它告訴對面,雲州府鴉翎軍……已亂。”
鏽竹書院就在聖武王朝境內,他不能眼睜睜的看着這裡亂掉。他低低地喘了一聲,又取出一塊玉牌。
雨鬆盯着那塊玉牌沉默片刻,卻是自己伸手接了過來:“要怎麼用?”
“號令。”
忽然一股猛力傳來,陣法瞬間破碎,而葉小星已經接過了東西,對着週一鶴一行人打了一個手勢,頃刻間便如同離弦之箭,衝了出去。華千冉受到衝擊,結結實實吐了口血,眼中的瘋狂之色卻是更加濃郁。
這是一個實打實的戰鬥狂人。
雨鬆心中一凜,可眼前的情況已經不容得他繼續思考了,抽出腰間盤着的軟劍,他率先衝了上去。
華千冉絲毫不甘落後,也不知道她從哪裡又抽出來了兩把長刀,寒光縱橫之間,她已經和那人戰到了一處。而恨逍遙就在一旁站着,也沒見到他有什麼動作,那附近的軍士卻像是無頭蒼蠅一般,既沒有撲向葉小星一行人,也沒有來圍攻戰圈中的四人。
是恨逍遙的心智迷惑之術。
華千冉心中瞭然,手上動作也隨之越來越快,刀光劍影交錯幾乎織成了一張泛着銀光的大網,將那人緊緊籠罩在其中。
二人的想法很一致,既然可以無限再生,那就靠着瞬間爆發出來的攻擊力將其切成肉糜甚至轟殺成灰,讓其無處再生。
“人族……還真是單純。”
…………
五鹿檀手一揮將長劍收了起來,直接伸手拍上了其中一人,瞬間爆發出來的巨力直接將其轟成了肉泥。隨即還沒等到那些黑線將人重組,她便做了一個小小的動作。
一個小到連剎都沒注意到的動作。
她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一滴帶着淺淺的碧色的鮮血被她甩到了那攤肉泥上,緊接着,那些黑線彷彿被陽光罩到的陰影一般,幾乎連抵抗都沒有就被消融得乾乾淨淨。
“你的血,你的血!”
剎忽然失聲驚叫。
“繼續復生啊?”
五鹿檀沒有直接回答剎的話,而是露出了一個有點詭異的笑容。旋即,她伸手按上地面,水面隨着她的這個動作而激起層層漣漪。陡然間,聽得她輕喝一聲。
“小黑,力量借我!”
就在她話音剛落的瞬間,水面之中陡然有漆黑的鎖鏈破空而出,鎖鏈上甚至纏繞着墨黑色的火焰,只一擊便將一人抽成了碎片,肉芽蠕動着試圖再生,卻是再沒拼接起來。
五鹿檀伸手將鎖鏈纏到小臂上,火舌跳動着彷彿在舔舐她的皮膚,卻沒有對其造成任何傷害,反而更襯得肌膚瑩白勝雪。而隨着她的這個動作,整個心境都隨之變得灼熱了起來,每一片蓮葉,每一片花瓣上都帶上了漆黑的火焰,詭異,卻依舊美麗。
她活動活動手指,身形驟然模糊。
——心境之中,實力到達一定程度便可以自由移動,不再被行動速度所限制。
四個人,一個魔,全都失去了她的蹤跡。
“第三個!”
不知何處傳來的爆喝,伴隨着幾乎讓人膽寒的鐵鏈互相碰撞的冰冷聲音,又是一個人被轟殺成泥,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聲。下一個瞬間,五鹿檀雙手分別抓住一個人,墨黑色的火焰蔓延而上,二人眨眼之間便被燒成了灰。
“只剩你倆了。”
那是於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人才會有的氣息,五鹿檀轉過身,身上的鮮血味道竟是比剎還要濃烈幾分。
剎似乎有些忌憚她的血,但卻沒有絲毫的退縮:“你是她!不、不對……我是說,你,不是她。”
“對,我不是她。”
五鹿檀舔了舔指尖沾上的血滴,明明外表看起來只是個豆蔻之年的少女,笑容中卻帶着一抹說不出的妖媚。銀白色的髮絲沒有沾染上絲毫的鮮血,但眼角不知何時出現了淺淡的媚紅。心境中像是有什麼人在竊竊私語,似乎在笑,聽起來又像是在哭。
“——不過,我就是祂呀。”
…………
“……、、、。”
華千冉喘了一口粗氣,看着眼前殺不死的人,爲了節省氣力纔沒脫口罵娘。
“你的攻擊方式倒是和青骨氏很像,”那人倒是不緊不慢,甚至邊打邊說話,“用自身的防禦力換取了攻擊力嗎?倒是一個不錯的辦法,但是你沒辦法阻止我近身——”
他被結結實實摔到了地上,雨鬆直接撲了上去貼了一張封靈符,卻是瞬間被掙開了。
華千冉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我是用了一點東西換攻擊力,但不勞您費心。”
“華姑娘快開心境啊!”
雨鬆結結實實中了一拳,感覺身前的骨頭都碎了數十根。
“老子心境和你打了切磋的時候透支了!要不早給他切成肉醬下飯了!”
華千冉明顯是打急眼了。
“那就真沒招了嗎!”
『花花,用你那個粉碎的招』
恨逍遙的傳音進入耳中,華千冉險些跌個跟頭,卻是直接轉頭對他怒目而視。
『你傻嗎!我用完直接全身脫力被殺了怎麼辦!』
『我保護你』
“……”
彷彿花了很大力氣才下定決心一般,華千冉直接撲了上去,一把抓住雨鬆的衣領丟到後方,自己則雙手抓住長刀,搓成了片片銀光散落四周。
黑霧瞬間滾動起來將其吞入其中。
“天爲陽,地爲陰……”
華千冉低聲喃喃道,眼瞳中忽然綻放出來了些許亮金之色。
“刀做雨,劍爲雷!”
每一片銀光都是刀刃,都是撕裂一切的利刃。黑霧瞬間被銀光反過來吞沒,每一縷黑霧都被切成更加細小的氣息,來不及重組便被繼續切割粉碎。
幾乎就在銀光爆發的同時,恨逍遙已經衝上前去,將華千冉穩穩地接在懷裡旋即轉到背上,對着那一團黑霧,猛地攥手。
伴隨着一片“咔咔咔”的聲音,那片黑霧竟是被徹底湮滅,連帶着那人的身軀全部消弭於無形,什麼都沒剩下。
雨鬆沒有看清發生了什麼,但卻依稀看到了其中出現了一朵銀色蓮花的形狀。
“終於……消滅了。”
恨逍遙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