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之間一片蒼茫,地面上已經有了一層薄薄的霜,凍的人哪怕呼吸都會帶着串串哈氣,連馬匹都有些走不動了。週一鶴勒住繮繩,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的環境。
越往北越是寒冷,他們行了不到三天,便已經過了一個溫度的分界線。風聲呼嘯,不至於寒冷卻依舊讓路上的行人聞之膽寒。
“先在這邊休息一會,等到風頭過去了再繼續向前走。”
葉小星幾乎是滾下的馬背。他直接撿了個遮風的地方靠着樹幹坐了下去,等着那邊週一鶴幾人生出一攤火,自己好趁機過去取取暖。再看看四周其他的人,幾乎都和自己一個德行,就差挖個坑把自己暖暖呼呼地埋進去了。
除了那個雨鬆。
他彷彿感覺不到溫度一樣,拿着水壺簡單灌了幾口水便微微垂下頭休息。哪怕已經開始轉寒了,葉小星也沒見到他全身哆嗦一下。
唯一的變化就是臉上似乎凍得更加蒼白,襯得那兩片嘴脣更加妖豔。
其實要是單看他側臉的角度還算不錯,不知道斗篷底下整張臉看起來怎麼樣。葉小星這麼胡思亂想着,忽然被對方一隻手拍上了肩膀。
“從這裡到清城需要多久?”
葉小星差點沒嚎一句“鬼啊”就跳起來,但所幸他對自己還是有一定的控制力,稍微平靜了一下便已經開口:“一個月。”
“……啊。”
“畢竟是鏢局嘛,”他露出一個還算自然的笑容,“人家那邊也在趕的。”
“好慢……”
這還算慢嗎!
他險些把對方的頭按進土裡。
要知道從木葉城到清城中間隔着差不多上千裡,換作正常的旅人,沒有兩三個月想都不要想。他們都是有點功夫傍身才敢這麼走,可就這樣這小子居然還在嫌慢?
雨鬆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情緒,稍稍歪了一下頭:“有一些修士,從清城到木葉城,一天的時間足矣。”
葉小星:……
“我說,咱們都半斤八兩,和那些大能比是何苦呢……”
更何況,有那個實力,誰還屑於走鏢啊?
“就是要和厲害的人比才有追頭啊,”雨鬆稍微提起一點斗篷,對着他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再說了,真比劃起來你絕對打不過我,我拿五枚金毫打賭。”
葉小星擡起頭,認認真真地打量了一下雨鬆,接着搖了搖頭:“你這麼有把握,我肯定打不過你。”
而且你身上也不一定有那麼多錢。五個金毫……已經足夠像他和他父親這種普通人家一年吃穿不愁了。
聖武王朝的財貨換算中,一共有金毫、銀釐、銅分三種。一枚金文可以換成一百枚銀釐,一枚銀釐又可以換成一百枚銅分。而葉小星平日裡的收入和支出都是按銅分來算的,像這種路程較遠的走鏢才能收入幾十枚銀釐。至於金毫那種東西……他下意識覺得對面在騙他。
雨鬆笑着聳聳肩,稍稍掀起了些斗篷:“這斗篷一點都不透氣,快憋死我了。”
“那你爲什麼還要戴着啊?”
葉小星下意識覺着這個雨鬆還似乎挺有意思,好奇地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對面。
“當然是防止被仇家認出來啊,”雨鬆嘆了口氣,深藍色的眼睛閃了閃,“雖說不是有多厲害的人物,惹不惹都沒什麼影響,但總歸很麻煩。非要說的話……就像圍着傷口哼哼的蒼蠅,傷害不到自己,就是鬧心。”
葉小星瞭然地點了點頭:“所以都是什麼人啊?”
“……兵匪。”
葉小星嚇得一激靈,本來烤火養出來的一點睏意,被這簡簡單單兩個字,直接一盆三九寒冬的冷水當頭潑下來,激得他睡意全無,甚至差點大喊大叫起來。
——不對,現在本來就是寒冬。
“你是怎麼惹到這種人的?!”
“大驚小怪什麼,”雨鬆語氣裡帶上了一點點不耐煩,“這邊陲之地動亂許久,就算忠心的軍士再多,終究會有一些酒囊飯袋,再煽動一下本來就搖擺不定的,就成了流竄的軍匪了。我不過殺了幾個人,就被他們給掛上了通緝單……”
殺了幾個人?
葉小星做了這走鏢的生意有兩三年了,路上山賊馬匪攔路混戰也不是沒經歷過,仔細算來手上其實也沾了幾條人命。或者說,這個鏢隊裡面,就沒有一個沒殺過人的。
但他第一次見到有人可以將殺人說得這麼輕描淡寫,輕巧得彷彿只是順手拍死了一隻礙事的飛蟲而已……不,只是撣掉了衣服上的灰塵,漠不關心。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啊?
葉小星吶吶地點了一下頭,卻是沒了和對方那雙深藍色的雙眼對視的勇氣。無他,他葉小星,的確沒有對方那種能夠把人命看的那麼無足輕重的本事。
至於那些軍匪……雖說他不想承認,但還是想說一句殺的好。
鞭長莫及,大概說的就是木葉城及其附近這種邊陲地帶。這裡天高皇帝遠,即使是有鎮守的軍隊,在最近不知怎麼回事的動亂中,也出現了不少流竄的軍匪,對附近的小城燒殺搶掠,幹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這些小城裡面都是些平民百姓,見了軍匪躲還來不及,哪怕有點拳腳功夫也打不過數十人圍上來的缺德戰術。
木葉城也遭過一次劫掠,只不過那次恰好有個修士路過,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大神通,那些還在囂張的軍士,下一秒就人首分離,變成了一具具躺在地上的屍體。
那也是葉小星第一次對修士心生憧憬。
他想要成爲那樣擁有移山填海的本事的修士,或者說,最次也要能從這些敗類的手中保護好自己的那些親朋好友。
他只是爲了活下去。
聽到週一鶴的吆喝聲,他才緩過勁來,急忙到附近去撿點柴火,好讓火堆接着燃燒。
…………
“聖武王朝已經和執法閣聯合了,”銘捻起信箋,看向那邊抱了厚厚的一摞卷子走過來的五鹿檀,“不日起就要開始平定邊陲的戰亂了。”
五鹿檀“嘩啦”一下子將卷子攤在地板上,乖巧地坐在旁邊,擡頭看向他,分明是等待着他繼續說下去。
“分工還相當明確——軍隊鎮壓兵士,執法閣弟子管理修士,”銘攏了一下衣襬,坐在剛剛拽過來的蒲團上,“估計不到一個月就能平定動亂了。說回來,檀檀知道這次動亂是因爲什麼嗎?”
五鹿檀認真地搖搖頭:“阿檀不知。”
銘解開束腰,將月白的外衣脫下來遞給五鹿檀,看着那邊少女將能把她整個人裹在裡面的衣服疊好放到案上,他才繼續說話:“青鳥。傳說青鳥一直在南冥的島中休息,出現則天下大亂。而當時的軍中,幾乎所有人都看到了從軍營上空飛過的青鳥。這麼一來,南毋就開始騷亂了,連着好幾天都和這邊有了摩擦。”
“爲什麼沒人按兵不動呢?”五鹿檀睜大了圓圓的碧色眼睛,有點茫然地問道,“要是誰都沒動靜,青鳥這一說就是不攻自破了。”
銘低低地笑了一聲,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因爲人……對於自己擁有的事物的貪求,永遠沒有止境。南毋想要拓展疆土,夜家何嘗不是?崑崙瀛族,鐵騎,納蘭氏,南毋,東樓諸國,這九國哪個不想着分一杯羹?青鳥現世……這九牧怕是不能太平了。”
“阿檀……不明白。”
五鹿檀用力晃了晃腦袋,還是沒能釐清。
“……不明白好。”
銘笑容帶上了些寵溺,卻是挽起袖子,開始動手把卷子按照年份攏成一堆。
“檀檀快點來幫忙,這卷子太多了。”
“!來了來了——”
白髮少女將卷子按照年份一張一張地排好順序,接着便開始慢慢翻閱。
鏽竹建校已經有數百年之久,而這三年一次的招生卻是雷打不動。大概是在幾十年前,院長奇先生感覺以現今鏽竹的規模與修士在王朝的供不應求有些脫節,於是便建立了第二所分校。自此之後,每次招生便從九百人擴展到了一千六百人,後七百人便是在第二所分院。
即便如此,每次招生的上萬人,也依舊是優中選優,說是千軍萬馬走鋼絲也不爲過。
現在銘和五鹿檀就面對着近百份試卷,兩個人忙活了將近半個時辰,這才把卷子堪堪分清楚。
那邊融佩環衝了杯熱茶,領着烏坐在旁邊看得一大一小兩隻分卷子,看得饒有興致。
銘早就察覺到她在旁邊了:“看熱鬧不嫌事大?”
“我更想知道你們這是在作什麼妖。”
“銘先生說歷年卷子太簡單啦,”五鹿檀露出一個有點得意的笑,“要和阿檀一起出一套好難的。”
“……”
烏感覺自己有點心疼即將到來的新生了。
融佩環輕咳一聲,才讓自己端穩茶杯:“小祖宗,上次你和典棲梧去南冥找合適的新摧劍木幼苗,怎麼她回來之後一副受了打擊的樣子?”
“是霍雲啦,”五鹿檀有點靦腆地笑笑,“他看到那邊兵匪流竄打抱不平,一個飄搖飛劍就把他們全都宰了。”
融佩環若有所思:“那個劍瘋子啊,我大概知道了……”
銘垂下眼簾,把五鹿檀已經翻過的卷子重新碼成一堆。
霍雲是在幾年前被銘救回來的人,雖說不是鏽竹書院的弟子,但總歸可做個看家護院的。
這個人說來也有些奇怪,他一心鑽研劍術,更是對五鹿檀一路窮追猛打,不僅想學她家族的劍術,甚至一直把她作爲切磋劍法的對手。
因爲這件事,霍雲已經被銘呵斥了好幾次。
無他,書院裡面劍修導師雖說不多,但起碼還是有,偏偏和一個小書童過不去算什麼。
就因爲這件事,霍雲得了個“劍瘋子”的諢號,可這人彷彿以此爲榮一般,幾乎每次五鹿檀和別人出任務就要跟着,捉到空便要切磋一番。
而五鹿檀一開始雖說不知所措,但戰鬥意識終歸還是有的,提起劍乒乒乓乓一頓打不算難事。但她後來被纏得煩了,直接苦着臉去找了銘。
銘雖說知道這人對女色不感興趣,更何況是看起來尚未到豆蔻之年的五鹿檀,但他還是看這人的好戰不順眼,隨便找了個藉口就丟到了後山的青魘林,讓他自己找鏽竹外面的妖獸打。
至於他的小書童,少接些任務就是。
五鹿檀本來就不擅長和他人交流,這麼安排幾乎是求之不得,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下來,修煉閒暇就粘在銘旁邊,書童工作倒也算得上盡心盡力。
銘這邊剛剛摞好卷子,那邊白髮少女直接翻出了幾張,給他指了指:“銘先生,這幾道有些難度,可以參考一下。”
他伸手接過卷子,直接憑着記憶力復刻進腦海裡,剛想說點什麼,那邊遺闕直接推門進來:“老烏,走走出任務了——銘先生?”
屋裡一大一小兩隻坐在地上,一個跪坐在席上喝茶的,還有一個站在一旁陪侍的。地上亂七八糟鋪了一地的卷子,一不小心踩上去就會直接滑倒的架勢。
五鹿檀直接坐起來,遞給遺闕一枚玉佩:“小遺闕,記得幫我帶兩包玫瑰酥,多謝啦。”
“誒,好。”
那邊烏都不等遺闕招呼,直接對着融佩環點了點頭就衝了出去,分明是在屋裡憋的夠嗆。
“要是有什麼需要的隨時聯繫我,”融佩環喝完茶,將茶杯收起來,對着銘點了點頭,“我就先出去了。”
見到幾人都出去了,五鹿檀直接拋棄了剛纔一副端莊優雅的儀態,直接躺到了一大片卷子上,兩條腿搭上了銘的膝蓋,伸着胳膊仰視着手裡的卷子。
銘看得哭笑不得。
“檀檀,收斂一下,能看到腿環了。”
五鹿檀伸手拽了拽裙襬,卻沒有絲毫起身的預兆:“銘先生又不是沒見過阿檀的腿環了。”
腿環再往上也見過。
銘沒有說出來這句下流話,依舊坐得端正,和那邊躺得隨意的五鹿檀形成了再鮮明不過的對比。
似乎是有些累了,五鹿檀蜷縮了一下身子,換成了一個看起來明顯溫婉多的姿勢,把卷子蓋到臉上,呼吸就慢慢平緩了下去。
銘有點無奈地放下自己手上的卷子,過去把五鹿檀抱起來,放到席子上把自己的外衣蓋了上去,甚至不忘撩起她額前的劉海,對着她的眉心輕輕吻了一下。
嘴脣微微翕動,似乎說了一句什麼,但卻除了他自己之外無人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