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於一片屍山血海之中睜開眼,對這個世界的新奇如同嬰孩。唯一不同的,便是普通的嬰孩都是誕生於母腹,而她卻是從死人堆中爬了出來。
曾經生活的地方變成了廢墟,她卻只能呆呆地眨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這一幕發生,心裡的疑惑尚未解開,身體卻已經產生了本能的反應。她膝蓋一軟便跪了下去,大顆的眼淚隨即噼裡啪啦的掉了下來。
這裡曾經是她生活的地方,此時卻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了一片殘垣斷壁。屠殺的人已經離開此地,只剩下倖存者在此處對天嚎啕。
屠殺的理由很可笑。
只是因爲他們對這一方執掌的大妖不敬,與另一方的妖族通婚生下後代,便被屠戮一空。而且不只是針對那幾家,而是這一整片地區所有的人家。
“……別哭啦。”
頗爲彆扭的少年聲音響起,她擡起頭,這纔看見一個堪稱絕色的少年正站在她身前。少年一襲荼白的長衫,玄色的腰封上用金線繡着一尾鮫魚,更勒得那腰身纖細到幾乎盈盈一握。他一頭銀色的閃耀長髮在腦後簡單束成馬尾扎冠,眉心處還有着一朵銀色的蓮花標誌,豔紫色的雙眸正帶着一點彆扭,直直看向她。
銀髮紫眸,赫然便是純血銀骨鮫的模樣。
“無己少主?!”
“無己少主怎麼……”
銀骨氏少主,銀骨無己。其天賦之高悟性之強堪稱千年一遇,雖然是最後一個踏出幼境的銀骨鮫幼崽,卻僅僅憑藉着自身的精神力便殺進了嫡系,成爲了最後一位嫡系血脈,銀骨氏的第十二殿。年紀輕輕便使得神器風露認主,因此被封爲少主,一時之間風頭無匹,甚至隱隱有超越第一殿銀骨無名的感覺。
見着她哪怕止住了哭聲還在抽抽搭搭,無己蹲下身,隨手把自己的帕子塞給她:“喏,擦擦眼淚。這裡你們是待不下去了,不過我可以把風露的力量借一絲給你們,它會保護你們渡過流川河。……在河對岸找個地方好好生活吧。”
帕子觸手絲軟,上面繡着一朵精巧的銀色蓮花,和無己眉心的標誌一模一樣。她被母親抱到懷裡,剛要被帶走,她卻彷彿吃錯了什麼藥一般,伸手一把拽住無己的衣領。無己被她拽得一個趔趄,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對面的小姑娘開口了:
“喂,小美人,等我變強了殺回來娶你當夫人啊!”
空氣一時非常安靜。
這幾乎是天方夜譚的發言。且不說流川河對於人族和妖族的阻礙程度隨着實力變強而加大,不憑藉着五神器的力量完全無法渡過這件事,單論銀骨氏一族爲十三域之一的執掌者,而無己作爲其少主會受到多少栽培一事,二人之間註定拉開的差距便已經是天塹。再者,從天賦根骨方面,她是平凡到毫不起眼的泱泱衆生,而無己則是從幼境之中廝殺出來拼到十二殿的天之驕子,其中的差距早已不言而喻。
面對這般孩子氣的話,無己也只是輕輕笑了一下,便伸手將她的手掰了下來:“如果你能做到的話。”
她被母親直接抱走了,還不忘探出手來對着他揮舞:“你別忘了!我肯定來娶你啊!”
無己對着她揮了揮手,單薄的身形在那片殘垣斷壁之間顯得竟是有些寂寥。她眼睛有點發酸,卻是一直盯着那抹白影直到再也看不見。
再然後,她和父母來到人世,隱姓埋名,過着普通的生活,直到那場變故。
…………
“臭蟲,你逃的掉嗎?”
聲音冷冽淡漠,旋即一道劍光劈下,其中瞬間衝出數十條墨黑鎖鏈,將剎圍在其中,漆黑的火焰騰空而起,將其身周的空間寸寸壓縮。
“放棄吧,”五鹿檀在剎身前輕盈落下,“在「獄火寒索」的作戰系統下,哪怕你是大魔,也只有被絞殺的份。回答我的問題,我給你個痛快。誰指使你們來雲州府的?”
“檀檀,別殺祂。是我讓祂來看看我未婚妻的風采的。”
一個清越的聲音在她身後忽然響起,嗓音溫軟,動聽如同山谷之間的泉水叮咚流過。五鹿檀全身都顫了一下,隨即慢慢地轉過身。
一身白衣的銀髮男子正站在她身後的不遠處,衣袂飄拂,豔紫色的眼眸中含着幾分的繾倦笑意,臉上也是和煦的笑容。
“還不是呢。”
五鹿檀這麼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但是不知何時變成深紅色的眼角明顯已經出賣了她。
她生來眼角便有媚紅,只不過平日裡不是很明顯,在剛剛睡醒或者情緒波動過大的時候那抹媚紅顏色纔會變深,看起來就像要哭了一般。而此時她紅着眼角開口說話,就像是被欺負的小孩一般,就算帶着幾分殺氣,看起來也像是委屈得泫然欲泣。
“婚約已經定下了,”他這麼說着,伸開了雙臂,身體微微前傾,似乎在等着她撲上來,“五年不見,不來抱我一下嗎?”
“……你只是一道神念分身,”五鹿檀轉頭看向剎,隨手擺了擺,鎖鏈便瞬間四散消失,“五年了,連一道真身都不讓我抱到,不覺得自己太小氣了嗎?”
見着剎化作一縷黑霧粘附於無名的肩上,五鹿檀冷冷地用眼睛剮了一下,旋即開口:“臭蟲,不想魂飛魄散就離他遠點。”
這是她來自內心的驕傲和跋扈,哪怕嘴上說着不屑,也絕不允准他人碰觸自己認定的人。就算她生來軟糯溫吞,就算她沒有絲毫的驕縱之氣,那骨子裡的傲氣也是抹不掉消不去的,是她天性中的一部分。
無名輕笑出聲:“檀檀是吃醋了嗎?”
“因爲她不配。”五鹿檀搖搖頭。
對於她這句帶着賭氣的話,無名也只是回以一笑。
“時候到了,我自然會和檀檀相見。我這具分身不時就要消散了,真的不來抱我一下嗎?”
“……”
五鹿檀轉過頭去,銀白的長髮擋住了她的眉眼,然而緊抿的嘴脣明顯出賣了她糾結的心情。而那邊無名即使看到了也沒點出來,僅僅笑了一下,隨即帶着剎身形逐漸變淡,最後徹底消失。
“小黑……爲什麼不讓阿檀抱他,一下就好。”
白髮少女蹲下身,雙手抱膝,眼中流露出了掩飾不住的委屈。
天地之間一時陷入了極度的寂靜。
“五年了……阿檀真的好想他。”
…………
“那邊有條巷子!”
華千冉一劍落下,連叫喊都有點氣息不勻——無他,即便是體質遠超常人的修士,一刻不停地砍殺這麼久,也早就該累了。再說了,她剛剛釋放出來那麼一式大殺招,體力剛剛從透支邊緣恢復一絲。恨逍遙順着她指的方向快速退後,甚至貼心地用精神力給華千冉和雨鬆二人張開了防禦屏障,來讓他倆順利撤進來。
巷戰之間雨鬆大開大闔的劍式明顯掣肘,而打小就在街頭巷尾混大的華千冉卻一副如魚得水的樣子,劈砍蹬踹在人羣之間縱橫,一套刀劍耍得如同穿花蝴蝶,每一招一式都有人倒下。雨鬆吞了顆二品回氣丹,剛剛要前去支援,就聽到巷尾傳來了女生的哭泣聲。
『你去支援花花,我去查看情況』
恨逍遙以傳音如此說道,自己則躍起蹬上巷牆,幾個起落便已經落到了巷尾。那裡,一個女生衣衫不整地被幾個人壓在身下,眼見着就要被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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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逍遙一向自詡情緒控制力極強,此時也是一股怒火直衝天靈蓋,原本清朗俊秀的臉此時也帶上了一抹凜冽的殺意。只見他雙手翻轉,這一方天地的虛空之間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擠壓,一縷縷氣流全部尖銳如刺,幾個呼吸之間便將那幾個人紮成了篩子。他則沉着臉伸手將女生拽了起來,接着脫下外衣披到她身上,旋即轉身衝了出去。
他心裡憋着一股火氣,不發泄出去,他怕自己會瘋。那是他哪怕忘記了絕大多數之前的事還記着的一幕,血腥而殘忍。
他全都看到了。
他只能看。
什麼都——
做不到。
恨逍遙失控地大吼,精神力咆哮着在狹窄的巷子中越卷越高,沒有法力護身的人幾乎在接觸到的瞬間就被震倒在地,甚至直接被精神力摧毀了神念,變成了癡傻之人。
“臥槽!他怎麼回事!”
雨鬆二話不說便抽身退後,一臉驚悚地看向華千冉。後者則靠着刀劍蹲坐在牆上,擰着眉毛,似乎在細細回想。
“……嗨呀,陳年老事,等他發泄完就好了。”
含糊不清的回答,雨鬆盯着華千冉特殊的暗金色眼瞳,試圖從她的眼睛裡發掘出來更多的信息。華千冉眨了眨眼,卻是有點心虛地別過頭,看樣子是不打算仔細解釋這件事了。
“謝謝你們……我叫琉,雲州府青箬城人士,”女生這才追趕上來,見着恨逍遙的模樣卻是不敢上前了,對着華千冉和雨鬆二人低聲道謝,“原本打算前往鏽竹拜師,沒想到路上……會遇到兵亂。”
也是前往鏽竹的,算來就是又多了個競爭對手。華千冉心煩意亂,剛打算伸手將琉給推到一邊,擡眼對上她一雙烏黑透亮如墨水的眼睛,動作陡然停住。
原本是推的動作改成了拉,她伸手將琉拽過來,順手拍了拍其後背,露出一個笑:“巧了,我們也是要去鏽竹拜師的,等一會殺出去了要不就順道而行吧。”
笑容裡,竟是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釋然。
…………
出其意料的,葉小星一行人在進入軍帳的時候沒有受到阻攔,他覺得可能因爲那塊令牌。靈符在到達軍帳之前便已經傳訊出去,不知道援軍什麼時候能來。
銘臉色蒼白,虛弱得彷彿下一刻就會暈倒。但就算這樣他還是強撐着下了馬,和葉小星進了軍帳。鏢隊的人被軍士留在了外面,但銘在進去之前給他們下了一道保命的術法,倒是沒有性命之虞。
軍帳裡面並沒有葉小星所預想的什麼屍山血海,流血漂櫓的慘景,偌大的帥帳裡空蕩蕩的,只有一個穿着一襲楓紅色長袍的女子端坐於主位上。女子一頭銀白色的長髮及地,露着一雙皓白如雪的蓮足,漫不經心地踢着地上的一個球形物體。
那是……林世的頭顱。
“是他們自己要反的,”女子單手拄着臉,語氣間全都是漫不經心,彷彿只是在談論今日要吃什麼一般,“我就在這裡看看他們能翻起來多大的浪好了。”
似乎是被什麼惹到了一樣,她擡起眼,露出一雙明豔的紫色眼眸:“真有意思,說得好像走路還要注意看自己踩死了幾隻螻蟻一樣。”
“我在和你們說話呀,”她一步一步走下來,還不忘伸手撩了一下垂到眼前的髮絲,“你們難道看到這裡有別人了嗎?”
甫一語畢,葉小星臉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詫異之色,銘臉上沒什麼明顯的變化,但微微僵硬的後背已經表明了他此時內心已經翻起了波瀾。
那三句話,回答的正是二人內心的問話。
第一句話回答的是葉小星心裡的嘀咕“就是這個女人讓他們軍亂的嗎”,而第二句話則是他所想的“難道人命就那麼不值錢嗎”,最後一句話,回答了銘那句“她在和誰說話”。
這個女人……
能聽到他人內心的聲音?!
“你們的三個問題我已經回答完了,”女子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們,“該我問你們了吧?”
什麼亂七八糟的?
葉小星剛剛這麼想道,那邊女子已經看向了銘,歪了一下腦袋,笑着開口:“那頓宴會上的肉,好吃麼?”
宴會是什麼鬼……?
什麼都不知道的葉小星決定保持沉默。
“如果好吃的話,我那個小書童也不會直接奪路而逃。”
銘輕鬆地笑笑。
“避重就輕。第二個問題,五鹿這個姓氏,代表什麼?”
“五鹿歸來驚嶽嶽。……”
銘開口答道。
“孤鴻……”
葉小星只感覺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拖拽着他,逼着他說出那句話。他不知道那是從哪裡來的聲音,也沒有絲毫的反抗之力,他的喉嚨便發出了聲音:“孤鴻……孤鴻飛去入……。”
“……哈。”
女子發出短促的一聲笑,旋即看向二人:“都是孽緣。最後一個問題……我想已經不需要你們回答了。你們修行的理由還記得吧,現在想來,有過後悔嗎?”
銘心頭一凜,尚未開口詢問,只見到那邊女子身形驟然崩散成萬千星光,飛雪一般四散開來,眨眼之間便消失不見。
…………
“咦,這些人怎麼都不動了?”
華千冉氣喘吁吁地放下刀劍,一邊疑惑一邊鬆了口氣,看向一旁臉色煞白的恨逍遙。此時後者正雙手抱頭,看樣子是精神力透支了。
“是修士大能的控制之術,”雨鬆收起軟劍,“看樣子至少到破境了。”
琉神色複雜地看向四周。
而這般情況下,無人聽到恨逍遙低聲喃喃的那一句話。
“……入冥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