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檀還記得這裡要怎麼走嗎?”
無名抱着她在街上走着,雖說頭髮已經恢復成了和常人無異的黑色,但惹眼的外貌依舊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她只覺得手足無措,一個勁地往對方的懷裡鑽,用力搖頭。
她不認路,這大半天下來怎麼走感覺都找不到地方,更何況這裡看起來幾乎都一樣……
“小檀兒!”
遠遠的,她好像聽到了母親的呼聲。旋即,她猛地睜大眼睛,眼淚噼裡啪啦地就掉了下來。她根本顧不得旁邊還有那麼多的人,拽着無名的衣服就,扯着嗓子叫喊起來:“媽媽!!!”
眉心的家族印記在顫動,那是她的家族血脈之間相互靠近纔會出現的共鳴。眼見着女子撲了過來,她試圖從無名懷裡跳到地上,卻被對方用力抱緊。她試着掙扎了一下,沒能出來。無名原本看起來細瘦無力的胳膊此時力氣大得有點驚人,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
女子在二人面前停下腳步,人羣依舊熙熙攘攘,她卻連衣角都沒有被沾到。隨着她的站定,瞬息之間四周的人彷彿都注意不到他們的存在了一般,人流在此處如同遇到了礁石一般分開,在前方合攏之時看不到絲毫的彆扭。
……很強。這是無名對她的第一印象。
原來這孩子的家族這麼強大的嗎?
“媽媽,”見着女子臉色不太對勁,她急忙扒拉了一下無名的衣襟,對着女子開口,“媽媽,是無名哥哥救了我!阿檀走丟之後被人抓住抽了劍骨,要不是他把阿檀帶到了安全的地方……阿檀就見不到媽媽了。”
女子淡淡地盯着無名看了半晌,隨後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把小孩抱了過來,對着無名微微頷首:“多謝你救助我家小檀兒了。”
無名跟着咧嘴笑了笑,後背卻被冷汗打溼。女子打量他的那個瞬間,他只感覺自己彷彿被卸掉了所有的僞裝和力量,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檀檀的母親……究竟已經走到哪一步了?旦暮?亦或是……破境?甚至是——馮虛……?
她扭過頭,見着無名一副若有所失的樣子,不受控制地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臉。但她太小了,完全夠不到。女子見着她這番舉動,伸手從自己身上取出來一枚溫潤如玉的碧色種子,遞給無名:“小檀兒要給你的信物,接着吧。”
“這是……?”
“若木的種子。如果真的有緣分,日後這顆種子便能引領你們二人再次相見。”
聲音在耳邊逐漸飄散,無名愕然擡起頭,卻發現那二人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在長街之上,只餘下他一人站在街旁,手上握着那顆碧綠的種子,顏色乾淨,讓他彷彿一下就能看到那孩子澄澈的碧色眼睛。
“……檀檀。”
另一邊,女子已經抱着她在海畔站定。一大片碧藍色的盈盈水域,水面廣袤而葳蕤生光,煌煌之景讓人感覺壯麗到只能屏住呼吸。視線極遠而去,在海平面與地平線交界之處能看到一株樹木的影子。那是一株無法以語言來形容的巨大樹木,枝丫圍攏之間的陰影幾乎覆蓋了整個可見的海域,枝幹葉芽都帶着澄淨流轉的琉璃色澤,億萬星河於其枝葉之上舞蹈,而海面上的葳蕤光澤,正是水面反射的樹枝上的光。
“媽媽,這就要回若木了?”
女子颳了一下她的鼻子:“你闖出了這麼大的禍,再不回去這個九牧要被你給掀了。”
“阿檀哪有……媽媽真的把若木種子給無名名了?”
“嗯——哼,”女子笑了笑,“他救助的可是咱們若木五鹿氏寥寥無幾的嫡系血脈,就算來到咱們這裡,憑着那顆若木種子,也是要被當成上賓款待的。”
“媽媽,最近好久都沒看到姐姐,她去哪裡了?”
“你姐姐啊啊,她比你還不省心……”
聊天之間,母女二人已經躍上了枝幹。
…………
葉小星坐在樹杈上,無意識地晃盪着雙腿。
“喲,你這個位置看風景不錯。”
突兀出現在他身後的女生如此慨嘆了一句,隨即在他旁邊坐下,帶着淡淡的笑看了看他還在晃盪的腿:“月色不錯。”
“月下觀美人最是合適,”葉小星嬉皮笑臉地看向她,將身上一直帶着的青皮葫蘆拿了下來,“幸好有酒,這樣就可以望月賦詩了。”
道慕雪都被他逗笑了:“大才子,那你現在快賦詩一首吧。”
“夢裡理應能編出來……嘶。”
感情這小子以爲自己在做夢。道慕雪噴笑出聲,隨手接過來葉小星遞過來的青皮葫蘆,也沒顧忌所謂的男女授受不親,拔開塞子便灌了一口。火燒一般的辣味帶着化不開的醇香直衝天靈蓋,酒氣更是蕩得人頭腦發暈,在這般高處向下俯瞰,更是憑空生出了一種可上九天攬月的氣吞山河之感。
道慕雪呼出一大口氣:“好酒!”
她修爲已經臻至脫凡之境,早就可以辟穀,而如今一口酒下肚便能感覺到這般痛快,足以說明此酒的不凡。
“是在白水鎮買的狂藥漿,”葉小星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試圖逃開作詩,“石精釀酒的確一絕。”
“狂藥漿,名字不錯!”道慕雪也順水推舟,她站起身,一隻手擡起來遙指天空那輪明月,“三千丈夜空,三千大道。葉小星,你猜這天有多高?”
“萬里?”
道慕雪知道自己沒有喝高,但此時此景還是讓她感覺到莫名的壯懷:“天道在萬里之上,而鯤鵬能夠摶扶搖而上九萬里!那是凌天的道義,更是超越天道的道,是整個九牧最接近大道的存在!”
旋即,她嘆了口氣。
“可惜,這般強大的存在,終究是會遭到天妒的。純正的鯤鵬血脈早就在九牧徹底消失,南冥天池倒是還存在着鯤鵬一脈曾經證道的痕跡,但妖魔界那個所謂的冥海氏卻是沒了先祖的霸氣,莫說那種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的吞天之氣,現在的他們即便是學習了法相天地,也不過一座城池大小……不提也罷。”
葉小星聽着都感覺到莫名的熱血沸騰——即使他知道,那是他畢生都無法企及的高度,但能夠擡起頭看向高處,對於他這般的井底之蛙來說,也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奇蹟。朝聞道,夕死可矣,說的便是這種際遇。他看向道慕雪,對方一身青衫獵獵飄動,碧藍的雙眼裡面彷彿帶着一整片光輝燦爛的崑崙海。
那是少年此生的第一次心動。
“罷了,既然你請我喝了這麼好的酒,我不付酒錢有些說不過去,”道慕雪將青皮葫蘆蓋好塞子丟了回去,順手從腰側抽出來了一杆通體瑩白的軸杆,有點肉疼地摸了摸,遞了過去,“這個叫白羽軸杆,是從山河社稷圖上拆下來的東西,據說是九牧最後一隻鯤鵬隕落時身上的骨髓凝結而成,對靈棲之後參悟大道有奇效,就交給你了。”
這個夢未免也太真實了。葉小星如此想着,接過軸杆,眼睜睜地見着道慕雪離開。
耳邊甚至還回蕩着她最後丟下的那句話。
“別讓青骨氏的人看到這東西,不然他們會把你的骨頭敲下來的。還有,下次見面,叫我阿雪。”
待到葉小星再睜開眼時,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營帳看不到一點光亮,除了他和恨逍遙,所有人都在熟睡。月亮與星辰都已經沉入地平線以下,被陽光所掩蓋。冬日的早上依舊寒冷,但此時的空氣冷冽中還帶着絲絲的清新,他深吸了一口氣,手上卻被什麼東西硌了一下。
那是一杆瑩白的軸杆,似玉非玉,觸感溫涼,紋理之間彷彿含着諸天星軌運行的痕跡。
……白羽軸杆?!
阿雪……還有那場交談……
葉小星心頭如遭重錘,他猛地站起身,枝幹發出了嘩啦啦的聲音,如同在提醒他昨晚的事。
……都是真的?
…………
“銘先生爲什麼一定要和這些人一起走呀?”
五鹿檀把銘疊好的衣服拿了過來,眨巴眨巴眼睛,問得一臉單純。
“這些不少是要前往鏽竹的學子,”銘接過衣服穿了上去,“順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觀察一下他們的舉止與悟性。這些人關乎到鏽竹乃至九牧的未來,不能不重視。”
“好有道理哦。”
小傢伙嘟着一張胖乎乎的臉,用力點頭。在她單純的觀念裡,銘先生做什麼都有他的道理,而且從未出過錯。
她從玉佩裡面取出來一塊點心,三口兩口便吃了個乾淨,旋即又拿出來了一塊。銘看了看她,竟是不爲覺察地鬆了口氣。
之前她那副食慾不振的樣子着實讓人擔心得很,不過現在這幅樣子……看來是沒事了?先前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
銘幾次試圖開口,卻看着小傢伙一副吃得開心的樣子,生生攔住了自己。
……罷了,來日方長。
這般思考間,手上已經被塞了一塊點心,而那邊五鹿檀咬着一塊荷花酥,水汪汪的圓眼睛看着銘,裡面全是期待。
“……”
銘默默咬了一口,這纔看到小傢伙樂顛顛地出了營帳。
其實他也喜歡吃點心。只不過由於總是有人認爲像他這般的男子不該有這般奇怪的喜好,他才一直沒能表現出來。五鹿檀給他的荷花酥不是很甜,帶着一股蓮子的淡淡清香,很對他的胃口。
吃完之後,他甚至舔了一下指尖。
外面,五鹿檀已經再次被華千冉捉住大力搓臉,葉小星則在一側感嘆了一句這姐姐爲了禍害小姑娘還真拼,就開始和雨鬆在附近撿拾柴火。恨逍遙依舊坐在枝頭,哪怕枝幹被風吹得一直在晃動,看起來也沒影響到他。
週一鶴抱着餵馬的草料經過,鏢隊那邊還有四五個人,對着他熱絡地打了個招呼。雖然這一路上經歷了不少波折,但好在只死了一個人,既沒有弄丟需要運的東西,也沒有到全軍覆沒的地步。
“回去之後,”週一鶴揉了揉馬頭,看向那邊的幾人,“每個人從自己的錢裡抽出來一些勻給木嬰的遺孀。再往後她要自己拉扯那個孩子,也是不容易……唉。”
幾人點頭,神色之間都是黯然。與其他那些走南闖北的大鏢局相比,他們這個鏢隊不大,只有這些人多年來互相扶持走過來,無論是底蘊還是實力都比不過那些大勢力。每死一個人,都是一個嚴重的損失,無異於傷筋斷骨,大家卻爲了這個整體的延續而必須繼續撐下去。
“諸位,打攪一下,”銘掀開頭頂垂落的枯枝,帶着禮貌的淺笑走了過來,“我想……和你們談一下合作。”
“合什麼作?”
週一鶴皺了皺眉,沉聲問道。
一身月白色長衫的男子站在日光之下,清朗瀟灑,眉目含笑:“你們鏢隊的那個少年,如果他能進鏽竹,那麼往後你們便是替鏽竹書院走鏢的隊伍。幫助各地的學子捎送物件,傳遞家書,甚至是幫助那些重傷的學子回到山門——你們會受到鏽竹的庇護,整個九牧,不會有匪徒敢和鏽竹書院,和最具有潛力的一羣修士作對。”
週一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說什麼?!”
“除此之外,”銘笑着對他伸出一隻手,“每人每年至少五個金毫。”
“只、只要葉小星那小子能進鏽竹嗎!”
原來這個少年叫葉小星。
銘只感覺這個名字似乎有點耳熟,接着他點點頭:“對。”
“銘先生爲什麼……?”
五鹿檀湊了過來,聲音小小的,看着那邊週一鶴將葉小星連扯帶拽了過去,嘀咕了幾句之後便見到那少年一下子蹦了起來,分明是激動到了極點。
“總是要有點激勵的。”
銘回以一個高深的笑容。
路上的時候,葉小星明顯開始湊近五鹿檀,似乎是想詢問一些事情。不過五鹿檀每次都會成功躲到銘懷裡去,最後都是銘幫着擋下了他的問題。
“銘、銘先生,請問鏽竹這裡新生要怎麼進……?”
既然能代表鏽竹作出決定,說明這個看起來文弱的人在鏽竹裡絕對有不低的地位。饒是以葉小星沒心沒肺的脾氣,此時也感覺到了絲絲的緊張。
華千冉在後面對着雨鬆做了一個驚掉下巴的動作。
『他真的要去鏽竹?』
『看樣子是』
『別用傳音。……這個人很強,他都能聽到,我也只是因爲有一點手段,才能截斷神念感知』
恨逍遙忽然傳音道,臉色陰沉。
葉小星看着銘似乎在思考,沒敢說話。接着,他忽然注意到了銘身後的五鹿檀似乎做了個小動作,動作之細微,如果不是因爲他正好盯着,恐怕會以爲是自己看錯了。
她露出了一個疑惑的表情,看向後方的恨逍遙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