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昨日夜裡睡得極好, 城雪晨醒時天色尚早。這王帳內的燈火經過這一夜已是消殆,大帳中的光線有些昏暗。
城雪微微側頭看去,就在她的枕邊, 睡在榻外一側的男子和衣躺着, 呼吸平穩, 睡得很熟。
城雪完全記不起他是何時進了內帳中, 又是何時就躺在了榻上。昨夜炎王吩咐了明月伺候她回帳裡休息, 便在巴以的隨從下進了大帳中了。
想來定是昨日許多軍務需要處理,也不知他深夜多晚進來的。
城雪微微撐起身子來,將蓋在自己身上的錦被掖了過去, 蓋在他身上。卻無意間城雪觸摸到了他的手腕處,就摸到了他的脈象。
自上回城雪給他診過一次脈, 就已然知道他的身體狀況與平常人有所不同。若非經歷過重傷, 不會有這般複雜奇怪的脈象。
眼瞧着炎君此時睡得正熟, 想來診脈應是不會吵醒了他的。
城雪輕輕撫上他手腕處,枕到了他的脈象。這脈象, 於她而言無比陌生,卻又隱約感覺到了一種熟悉。
師父早年爲她診脈時就已經說過,她本是天生就比一般尋常人要性寒,脈象虛弱難尋,十分奇異。這般體質不易生什麼大病, 卻一旦身子受到大的傷害時容易危及性命。
多年行醫, 她未曾再見過與她這般脈象的人。
此刻, 她卻感受到了炎王這樣強烈複雜的脈象, 是她同樣不曾見過的。
這完全與她的脈象相反。身子性熱, 脈象複雜,很是獨特。第一次診脈時她竟完全沒有撫出來。
這時他沉睡着, 脈象卻可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令她驚異。這種脈象與她相似,卻又讓她首次覺得陌生。
城雪可以想象到,過去他身上受過的傷一定不少,甚至可能經歷過危及於生命的重傷,纔會使他的脈象變得這般異於常人。
城雪想要下榻去,便悄悄起了身。
這內帳裡的東西並不多,城雪輕輕走下王榻,就到桌子旁坐下倒了杯水喝。天尚早,還未大亮,整個軍營中還沉寂安靜地睡着。
城雪知道此時下人是不會進來的,門外駐守保護炎王的暗衛們也絕不會進來打擾。
於是她走出了內帳,到了外邊的外帳中。
城雪只是在大帳中打量了一番,書案上的軍務密件整理得條條噹噹。
竟是沒想到,與墨君曾與她相處時尚有幾分戒心不同,炎君對她確是完全沒有一絲戒心的。
他處理軍務政事的書案邊上有一個書架,旁擺設有一個畫架子,很是與這軍營的陳設不符。
城雪很是好奇,於是上前去,那畫架子上有一幅卷畫,束着。一邊還有着一個陳舊的箱子,裡面是許多舊的卷畫。
此時帳外忽然刮來了一陣大風,衝進了帳中。畫架子這時倒了下去,“啪嗒”一聲。城雪上前拾起,那上面的卷畫就在她拾起來的時候散了出來。
城雪清晰地瞧見了卷畫上的人像。畫上竟是個女子,曼妙有致的身材,身着青藍色的衣裙,梳起小髻的發,氣質浮於畫上,很是有韻味。唯獨面上沒有畫上女子真正的容貌。
城雪想,這成畫後想必會是個絕妙的佳人。
畫角處儼然落下的紅印上,有着“炎”的字樣,便是炎君所作的畫。
箱子已經有些許陳舊,裡邊的畫也是存放良久,微微泛黃。城雪隨意打開了箱子裡的兩副卷畫,皆是那無面女子的畫像。整整這滿滿一箱子的畫,想來其餘也都是那無面女子的畫像罷。
不知爲何,城雪此刻在無意知曉了這些畫確是出自炎君之手以後,心中卻莫名其妙生出了一種很是不舒服的滋味。
城雪將東西全放回了原處,一切都恢復了原狀。
放在書案另一側的戰甲和佩劍就在那裡。城雪還發現了掛在那裡的一面他的面具。
龍騰蛇蟒的紋路盤旋在上面,猙獰刺目。炎王不過年紀輕輕,就曾在戰場上以翻山倒海的氣勢威懾住陣前萬軍,振興起新生的大炎王朝。
這面面具也曾經讓多少人爲之震懾,就是她也爲之懼怕過。
城雪走回內帳,輕輕的腳步走到王榻邊,取了自己的絨袍披風。炎君依舊睡得很深,並未有醒過來的樣子。
遠在邊關前線,這晨間的風還是有些冷人的,城雪披上了溫暖的絨袍,將絨毛帽子也戴了上去。
往大帳外走出去,兩旁六名守衛在外的將士下跪剛要出聲問安,城雪立即向衆人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將士們於是當下就瞭解姑娘的意思,起身後微微頷首以示禮,沒有發出什麼聲響來。
“姑娘是要去哪裡?”
“醒早了,就出來透透氣走走。”
“可要屬下陪着保護姑娘,給您帶帶路?”
“謝謝,不用了。這天快亮全了,我能看清路的。”城雪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拒絕了。
“是,姑娘請小心。”將士無意間擡眼見着姑娘微微笑起來的模樣,一剎那可甚是動人心魄,急忙低下頭去。
城雪點點頭,走了出去。她自是知道就算是無人隨着,炎君專門派在她身邊的暗衛部隊會有人暗中保護她的安全,也不會讓她有離開大炎的任何機會。
因此她隨意在這守衛嚴密的大營中走動,也不會有任何人會阻攔。
雖說是他的俘虜,卻好似就是個最自由的俘虜。城雪身在金城時,這一切她早便是習慣了。
城雪這才離開不久,天就完全明亮了。萬明月如同往常一般早早就起了身,前來大帳前。
“明月大人。”
“王和姑娘可醒來了?”
“回大人,王還未醒來,姑娘倒是早早就起來了。方纔剛剛出了大帳,說出來透透氣。”
“……”明月猶是記得昨夜伺候姑娘睡下離開前,王也沒有回到內帳休息下,想來是忙到了深夜。“姑娘去了哪裡?”
“姑娘往那方向走去了。”將士指向一處方向。“纔出去一會,大人應該可以跟上。”
明月點點頭。“你們在此守着,我先去陪着姑娘。”
明月是在軍營偏處的一處馬厥中找到了白姑娘。
那時正有一羣將士和下人們圍在那裡,聲響挺大。明月疑惑地走上前,便有人發現了她。“明月大人來了。”
“這裡發生了何事?”明月走近人羣,看到了馬厥中的那隱約的白色身影。雪白絨袍,便是姑娘的。
“都讓開!”明月一聲道,衆人立即讓開了一條路。
明月急忙穿過人羣進了馬厥中,瞧見了馬厥中橫臥在地上奄奄一息,喘息着嘶鳴的一匹黑色戰馬。
地上滿是血漬,那馬的腹部破開了一個大口,血肉可見,很是慘烈。繞是明月見過諸多場面,這會只是看着也會心驚。
而白雪姑娘此時也未顧及地上塵灰,就坐在馬厥的地上,一旁的乾草上已經鋪開了她隨身帶着的針包。
城雪微微低着頭,沒有聽進去身後的聲音,手裡執着銀針在火燭臺上消毒加熱,另隻手拿着塊厚棉布捂在戰馬腹部那處流血的傷口上。
一個穿着騎兵戰甲的將士跪在一旁,眼中含着淚,不時瞧着臥在地上的戰馬,又渴求的看着白姑娘,目光中盡是害怕,卻不知如何能幫上手。
這就是這匹黑色戰馬的騎兵。
明月來到城雪身邊,單膝跪在姑娘身邊,輕聲道。“姑娘,這馬厥的地上很冰涼又都是塵土,您怎能坐在地上呢?”
這——若是王知道了姑娘這麼早就在這偏處的馬厥裡屈尊治療一匹戰馬,弄得這番全身狼狽的模樣,定要生氣心疼了。
“明月,快回大帳去,將我裝着藥瓶的包袱取過來。”城雪微微回過頭,急忙對明月說道。“快去,快些回來。”
明月這才清楚瞧見姑娘雪白的絨袍以及白色裙衫上都有一大片地方都沾染上了紅豔的血,就連白淨的面上也是無意碰上了一些血漬。這精緻美豔的容貌不免變得有些狼狽不堪了。
“姑娘……”
“快去!”
“是,姑娘!”
明月被白姑娘這麼一聲嚇着了,匆忙收回了方纔到口邊本要勸姑娘離開的話,起身就往王帳的方向趕回去。
一旁跪着的將士也被白衣姑娘這一聲急斥嚇了一跳。聽明月大人的話,這白衣姑娘——難道就是傳聞中的女子?
“姑娘,小人能幫您什麼,你儘管吩咐小的吧,求您救救疾風啊……”
“你來,捂住傷口,我現在施針,希望縫針時能儘量減輕它的疼痛。一會你讓幾人前去端兩盆熱水來……你莫緊張,我會盡力救你的疾風的。”城雪垂着頭,手始終不離開戰馬腹部傷口,說道。
“謝謝姑娘!謝謝姑娘!”將士立即上來替過姑娘的手,捂住那傷口。
城雪呼了口氣,雙手使勁兒地相互搓了搓,冰涼的手這才稍微有了一點溫度。
明月回到王帳時,巴以正巧走到了大帳外。“明月大人,你怎麼這般匆忙趕來?發生何事了?”
“我,趕着回來,姑娘要我回來取東西……”明月喘着氣,急促得一時難以平復,只得一句接一句地回話。
“這,什麼意思?”巴以一頭霧水。
“王可醒了?”明月道。
“我這也纔到,還未進去……”
大帳忽然傳來一聲響,兩人側身一瞧,便見着王從裡面走了出來。
炎君方纔已經醒來,在大帳中沒有瞧見城雪,心中還想着她早早去了哪,就在梳洗時聽見了外邊傳進來的巴以和明月的聲音。
於是取了一旁的錦袍匆匆披上就走了出來。
“你們在說什麼。”炎君對着兩人道。看了兩旁,並未見到她,再問道。“姑娘去哪了。”
巴以明月兩人急忙彎腰略施一禮。明月於是急忙將事情簡單回報給王。
炎君聽完明月回的話,面上表情立即變得凌厲起來,又掩飾不住一絲擔憂。隨後立即揚了揚衣袍,道。“巴以隨我來……明月,快些進去把東西帶上。”
巴以聽了明月的話,面上也很是驚訝。
“是!”
巴以隨着王快步向那處馬厥走去,明月急忙進大帳中取了東西追上。
這日早晨,就在他大炎的軍營,一處偏僻髒亂的馬厥中,炎君真真切切第一次見到了清城雪——最真實的模樣。
那一幕的震撼,但凡是親眼所見的人一定會是畢生難忘……
生的那般貌若天仙的姑娘,就跪伏在那髒亂的馬厥中,此時一身白淨衣衫已經滿是血漬,臉上沾了污漬,看起來有些狼狽卻又是認真得那樣驚豔動人。
手中執着一支銀針,給奄奄一息的戰馬一針一線地縫補那腹部上血肉淋漓的駭人傷口……
實在太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