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京城太平乃至整個翡翠王朝的人來說,翡翠奇正帝永晴二十三年的春天,是最寒冷也是最哀慟的一個春天。
那註定是多事之年,先是太平城大火,而後便是京城百姓的大批離開,德高望重的安王和霍將軍獲罪,連三皇子也被千里流放。
而當燕使來訪的同時,傳來墨徵南的鐵軍在邊境出沒的消息,把這種積壓的沮喪與憤怒逼到頂點。
然而,對國事,百姓從來無能爲力,只有茶餘飯後抒發感慨,痛罵那些蠻人。而那些自詡有先見之明的斯文人更是行事出格,寫詩編歌畫畫來明嘲暗諷,不但痛罵蠻人,連皇上和當朝幾位權臣都罵了進去,甚至經常在各種聚會上提出重文抑武的缺失,在民間形成廣泛的論戰之風,安王當年鼓舞士氣的歌謠重新被人提起,就連黃口小兒都會唱。
暗潮洶涌中,這個春天仍然如平時一樣悄然來臨,山上殘雪未化,南平河的冰封已解,到處泛起一片絨絨綠意,桃李花苞滿樹,早春的花已然顫抖着爬上枝頭,着實可愛。
隨着第一縷料峭寒風呼嘯而起,太平城的百姓立刻聞到不詳的氣息,先是那惡鬼燕使到來,只管獅子大開口,要女人要書要財物要刀劍要人性命,就沒有他們不敢伸手的東西。
太平館成了京城談虎色變之地,從日夜不斷的歌聲,到連綿不絕的嗚咽和怒罵,無不提醒着燕人的可怕,衆人義憤填膺,苦於皇上壓制,不敢輕舉妄動。
太子執政,倒是真做了幾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安撫砍頭的四個兵卒家屬、怒斥燕使、給圍攻太平館的人送茶水飯食,甚至提出招募武藝高強之士,大力提拔有才能的將領,重振翡翠軍威。
然而,人們還是高興得太早,那日清晨進京的菜農和諸多早起的僕役親眼看到了大變的發生,衆多蒙面黑衣人彷彿從天而降,當場劫殺了趕去宮中的樊籬將軍。
當日之事實在太匪夷所思,無人敢提及,只見一陣陰風過去,空中數道黑影閃過,那威風凜凜的樊籬將軍,轉眼就變成無頭的屍首,鮮血從脖頸狂噴,而他的坐騎依然優哉遊哉奔跑,直到宮門,身體始終不曾掉下來。
遭此鉅變,其親衛個個驚得魂飛魄散,招架不及,便很快人頭落地。整個過程實在太過迅速,當人們摸到滿臉的鮮血,才爆發出恐怖的叫聲,接着,這種叫聲彷彿會感染,隨着人們一個個出門,在街頭巷尾此起彼伏。
太平城真正驚醒是在片刻之後,披麻戴孝的內侍出來張貼禁令,沒貼出幾張,從太平府衙衝出大批衙役,見一個逮一個,將禁令統統收繳。有好事之人跟去瞧熱鬧,被衙役驅逐踢打,衙役們彷彿凶神惡煞,暴喝聲響徹街頭:“趕快滾回家呆着,小心惹禍上身!”
太平的天要變了!這是所有人不約而同的想法。
趕去馳援的左右御林軍還未出營地便被埋伏的人攔截下來,御林軍猝不及防,隊伍立刻被刻意衝散,帶隊的將軍率先成了刀下亡魂,其他一刀斃命者比比皆是。
羣龍無首,御林軍戰鬥力哪能與敵手相提並論,好不容易反應過來,想殺出一條血路,卻沒料想這些蒙面人個個兇悍異常,以一當十,且配合默契,絲毫無法衝破其攔截。一時廝殺聲震耳欲聾,御林軍人數衆多,絲毫討不到好處,打得狼狽不堪。
戰鬥最後在皇上的聖旨到來時結束,御林軍大小統領全數被緝拿,其他兵士收繳兵器後統一關入北方獵場大營,聽候處置。
如來時一般,截擊左右御林軍的兩批黑衣人帶着自己傷亡的戰友悄無聲息地離開,爲首兩人只留下同樣輕飄飄的話:“記得酬勞!”
太平的天果然變了!
當日,從宮中傳出消息,當權沒幾日的太子太過心急,竟敢夥同掌握御林軍的左右大將軍弒君篡位,並且私放待罪在身的安王,暗中派人刺殺燕使,準備挑起兩國戰爭,使百姓陷於水深火熱之中。
經過波詭雲譎的明爭暗鬥,一場災禍終於消失於無形,最終皇上在燕使幫助下死而復生,當場揭穿太子一黨的陰謀,太子瘋癲,被關入七重樓嚴加看管,皇上立刻召三皇子玉連真進京,安排老尚書任奕秋爲太傅,史館館長、兵部尚書等德高望重之人爲師,大有傾力栽培之意。
太平從此掀起腥風血雨,殘酷的殺戮持續了整整半月,太子府邸眷屬被屠滅殆盡,從嬪妃到僕役甚至小貓小狗都沒放過,高寒山和樊籬兩家被誅滅九族,其屬下的大小統領盡數被殺。不僅如此,兩人保舉推薦的官員全部入獄,徹查後流放西州蠻荒之地。而其他御林軍經過仔細盤查,全部調派去北州。
大清洗後,皇上從京畿衛戍部隊重新甄選兵士入京,稱爲永晴衛,並將御林軍制度改爲十二衛制度,各衛隊按照天干地支順序編號,不但編號一月一換,不得向外透露,所有人都不知道下月編號,而且擔任守衛也是每月一換,全部由皇上親自抽取安排。
各衛隊負責京城和宮殿諸門警衛,皇上的貼身宿衛由十二衛的大將軍親自甄選,若皇上有絲毫不滿,大將軍將受二十軍棍之刑。每衛隊設大將軍一人和將軍二人統率,直接統屬於皇帝,均無獨立調派衛隊的權力。
即使皇上一貫溫和,天家的威嚴終是無法冒犯的,人們從血淋淋的事實中得到教訓,京城平靜下來,太平館的哭鬧聲消停了,街頭巷尾的議論也消停了,南平河邊多了許多遊春賞花之人,來來往往的遊船生意爆滿,每條船上掛着大大的條幅:莫談國事!
與外面的滿城血腥不同,皇宮中的血光稍縱即逝,仍然一片平靜。春風雖然寒冷,也能催開心急的花朵,催醒苦熬一冬的樹木,御花園的未央湖更是早早泛起碧波,迎接春的到來。
平定叛亂那天,皇上夤夜請僧人入宮超度亡魂,從此靜思宮裡乃至整個皇宮煙火嫋嫋,誦經聲不絕於耳,來來往往的內侍宮女全成了啞巴,道路以目,輕手輕腳,害怕驚擾了無數亡靈。
當皇上清理了餘孽,朝臣紛紛上奏,懇請以國禮感謝燕使,皇上怒不可遏,乾脆來個不聞不問,停了惹人厭憎的朝會,將事情挪到御書房處理。
經此鉅變,皇上疑心更重,再不肯將政事假手於人,甚至連抄家這種小事也要親自監督執行。其餘政務更是事必躬親,日復一日,疲累交加,最後姚和看不下去,主動提出進入御書房做助手,這才讓皇上輕鬆少許。
自從在靜思宮裡出了事,皇上便搬去與御書房相連的寢宮,頗有些風聲鶴唳的味道,不僅親自挑選了衆多內侍和侍衛看守,宮中晝夜巡視,還將宮中所有高樹統統砍光。他睡得更加警醒,一有異動立刻驚起,哇哇大叫,讓衆人手忙腳亂,苦不堪言。
皇上日日被噩夢困擾,一天天憔悴下來,衆人請來太醫,結果還沒進門就被皇上大發雷霆打出來,最後還是老尚書出馬勸服皇上,太醫開了些定驚湯藥,皇上命人試過藥後才勉強喝上幾口,其病症自然沒有任何好轉。
過了幾天,辭職出宮的朱歌太醫突然求見,聞此消息,皇上當即摔了個筆洗,悻悻召喚。
朱雀仍然一副書生打扮,黑色紗帽,墨綠寬袖長袍,頗有些翩翩佳公子的味道。皇上左思右想,徑自來到藏書閣,遠遠看那人走近,猶如閒庭信步,一派悠然,氣得恨不得就地結果了她。
朱雀一進藏書閣,裝模作樣拜了拜,將個小小的白色瓷瓶扔到他面前,冷冷道:“那女人要我拿解藥給你,還送你幾顆能解百毒的碧蓮,你別那樣看我,連我自己也不信,世上有這麼蠢的女人!”
反正也不會更糟,皇上撿起瓷瓶攥在手心,冷冷道:“你們不是就想要我的命麼?”
朱雀大笑,“幸虧你還有點自知之明,要你命的人多了,不差我們。那女人蠢,還想讓你惦記這份恩情,讓我們平安回去,我可沒指望你能發什麼善心,不過想提醒你一下,記得酬勞!”
皇上手一緊,瓷瓶立刻碎了,無數尖利的碎片扎進手心,他渾然未覺,冷笑道:“朕當然記得,那也得你們有本事拿到才成!”
“那女人還要我告訴你一聲,燕國安插在太平城的力量她已經全部撤走,叫你別白費心機,留點力氣好好對付叛黨!”朱雀斜着眼淡淡掃他一眼,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