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自地上坐起,轉身,仰頭望着傅希境,扯起嘴角笑:“我沒事。謝謝你,先生。”
傅希境看着她的臉,一怔。
“你叫什麼名字?”他輕喃,似夢囈。
女孩依舊坐在地上,仰頭望着他,她的短髮凌亂,有幾縷遮住了眉毛,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得驚人,明明嘴角掛着一絲血跡,眸中卻盛滿了無所謂的笑:“西貝,趙西貝。”
這一場周密的計劃,她曾心存擔憂與惶恐,白睿安對她說,小風,相信我。
直至這一刻,她望着傅希境怔忪的神色,她才終於相信,他說得沒錯。
很多年後,她始終忘不了她與傅希境的初見,暮冬的午後,菲薄的陽光下,他逆光而站,俊容隱在陰影中,神色裡有淡淡的關切,她仰頭望着他,對他說,我叫趙西貝。她眉眼裡全是笑,心裡的悲傷卻如海嘯過境。這遲來的初見,只隔着幾個月的光陰,卻又隔着山長水闊,時過境遷。那樣悲涼,那樣無奈。
她支着畫架的陣地,是他通往咖啡館的必經之路,每次見到他,她便蹦跳着過來打招呼,在她第N次提出要給他畫一張像以表救命之恩時,他終於在她面前坐下來。一個小時沉靜的時光,她的眼神無數次投在他眼角眉梢,專注又熱烈,他的面孔在她手指細膩的描摹下,漸漸顯山露水。最後一筆勾勒完,塵埃落定,她在左下角簽上名字,吹了吹紙上的碎屑,興沖沖地拿給他看,像個討要讚美的孩子般問他,像嗎?喜歡嗎?
他端詳了很久,眉毛微蹙,她嘴角的笑容漸隱,他卻忽地微微一笑,畫得很好。我請你喝咖啡。
每次見到他,都是清冷的一張臉,漆黑雙眸似一潭幽深的湖水,深不可測,不辨喜怒。此刻,他脣角微勾,如冰雪消融,如幽深湖水裡投入點點星光,令她不禁怔忪走神。
這之後的事情,便顯得那樣水到渠成。她的熱情,她的主動,她俏皮的笑,她眉眼間的生動,宛如廣場上流動的迷人景緻,讓他無法忽略與拒絕。也如午後三點一刻的藍山咖啡,成爲他生活中的習慣。
她成爲他的習慣,卻忽然從廣場上消失,整整一個禮拜,他從廣場上經過,視線所及之處,她的領地已被別的畫者佔領。喝咖啡的時候,他竟然走神了,舌尖上滾燙的觸感令他猛然心驚,自己竟然在想她。可他頹喪地發覺,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對她,他一無所知。從未有過的悵然感席捲而來。那種悵然感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下午,他接到她的電話,是一個公用電話,電話裡先是傳來滴滴答答的雨聲,而後纔是她的聲音,一點點疲倦,一點點忐忑,她說,我錢包丟了,也沒有別的朋友可以找,你可以來接我嗎?接着她說了個地址。
原來這些天,她混在美院的學生裡,去郊外一個古鎮寫生,學生們只去三天的,她卻留戀那裡的青石板路、破舊的巷子,一直
呆到今天,卻不小心弄丟了錢包。
當他撐着一把大黑傘出現時,她正抱着畫夾蹲在一個屋檐下躲雨,天色已晚,古鎮裡的紅燈籠次第亮起,她的頭頂就掛着一隻,燈影綽綽,映着他從雨中闊步而來的身影,他站在她面前,低聲喚她,西貝。這一聲暗啞輕柔,百轉千回,夾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驚擾了夜色下的古鎮,也擾亂了她一顆安靜的心。
她起身,隔着雨幕,望着傘下的他,良久,忽然,她猛地衝進傘內,手中畫夾跌落在地,她微微踮腳,雙手繞上他的脖子,嘴脣迅疾覆上他的,涼涼的溫度,沾染了這春雨的氣息。他垂着的手,緩緩攬上她的腰,那個由她開始的淺吻,被他一點點加深,脣齒相依,無限纏綿。
那晚,她留在了他的公寓。
極致纏綿的片刻,她的淚水磅礴而下,嚇着了他,他停下動作,柔聲安撫她,她指甲深深掐進他的背,邊落淚邊笑着搖頭說,我沒事,只是,太痛了……他低頭,溫柔細密地吻去她眼角臉頰洶涌的淚。
她閉着眼睛,淚水如決堤的江河,怎麼都止不住,身上痛,心裡更痛。她知道,這一刻之後,她再也沒有回頭路。
第二天,她搬進了他的江邊公寓。她行李簡單得令他訝異,一隻舊行李箱,一個畫夾,便是她全部家當。她說,我在孤兒院長大,輾轉過好幾個福利院,箱子就是我移動的家。
她輕巧無謂的話令他心疼,對她便格外地好。他大了她七歲,把她當做小孩子般寵,像是要彌補她物質上的缺失,總是給她買很多名貴的衣服,可她一件都不喜歡,統統原封不動地退回品牌店。她扯了扯身上寬鬆的襯衣,嘟嘴撒嬌,原來你嫌棄我的品味啊!惹得他哭笑不得。
她也不肯用手機,她說,我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需要聯繫。他說,那我呢?
她眨眨眼,你想聽我的聲音,就來廣場陪我畫畫,或者回家來見我!
她依舊在廣場給人畫人像,他勸說過,可她說,那是她的樂趣,他便隨她去了。除此之外,她的生活裡便只剩下他。不去廣場的時候,她都窩在江邊公寓裡,像個小妻子那樣,爲他洗燙衣服,打掃衛生,對着食譜學做菜、煲湯,可惜她沒有天賦,總是把廚房弄得雞飛狗跳,每每讓他收拾爛攤子。出乎她意料,他竟做得一手好料理。面對她誇張的訝異,他笑說,十幾歲出國留學,傅家故意歷練他,一切全靠自己。言談間,一語淡淡帶過那些年的心酸。
暖黃的燈光下,她吃着他親手做的意麪,他好興致地倒了兩杯酒,餐桌上藍色陶瓷花瓶中插着大捧開得熱烈的香水百合,淡淡的芳香飄散在空中,一切美好得不真實,令她漸漸分不清這一切是真是假。
是假的嗎?可他的笑容、溫度,他對她的寵愛,那樣真切。是真的嗎?她叫趙西貝,連名字都假得如此明顯。而他呢,所有的溫柔
與寵愛,給的真是她嗎?還是透過她的面孔,看的是另外一個人?
日升月異,時間過得既緩慢,又似飛快。轉眼已入秋,她在江邊公寓,已住了整整半年。
這半年來,她沒有見過白睿安一次,也沒有去療養院看過趙芸一眼。她的世界裡,唯有他一人。
十一月底,寒流入侵整個南方城市。她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坐在廣場上,有人坐到她面前,遞給她一封信,然後離開。她展開,只有寥寥數字:音樂廳項目延遲,再堅持一陣子。你媽媽一切都好,勿念。
她仰頭,眯了眯眼,望向傅氏大廈的方向,良久,然後將紙條撕碎,扔到垃圾桶裡。
那一年的冬天,蓮城沒有下雪,但是特別冷,他怕她受凍,堅決不讓她再去廣場畫畫。她無所事事,便窩在家裡臨摹油畫。江邊公寓面積大,他專門闢了間小小畫室給她,還送了她全套最好的畫具。屋子裡暖氣開得很足,她坐在畫架前可以待一整天。年底了,他變得特別特別忙碌,回到家也總在書房裡忙到深夜,面對她撒嬌似的小抱怨,他就將她抱在膝蓋上哄她:“這個案子很重要,我必須親力親爲,等忙完這段,一定好好陪你,好不好?”
她伏在他肩膀上,乖巧地點頭,心卻狂跳,他正在忙的事情,正是她想要從他這裡得到的東西。
白睿安猜得沒錯,每次有重要的案子,他總是親力親爲,而且,他有將工作帶回家的習慣。
春節前夕,他忽然問她:“想不想去度假?”
她驚訝,“忙完了?”
他說:“差不多了,剩下的部分有專業人事來完成。你想去哪裡?去南方海灘曬太陽好不好?我們出去過年。”
她搖頭:“我想去北方看雪。“
他揉了揉她的短髮,柔聲說:“好,我們去看雪。”
他讓秘書訂機票,她立即阻止,“我恐高。”她側身抱着他,臉孔埋在他胸前,低低地說:“而且哦,飛機太快了,我們坐火車去吧,這樣就可以說很久很久的話了。”
他忍不住笑起來,下巴抵着她發心:“好,都聽你的。”聲音那樣輕柔,那樣寵愛。
她的臉隱在暗處,不怎麼知道的,鼻頭髮酸,想落淚。她哪裡是恐高,她是頂着這個名字沒辦法買到一張飛機票。
出發前,她偷偷地去了躺療養院。白睿安沒有食言,將趙芸照顧得很好。她住在最好的單人間,還專門請了看護照顧她的生活起居。只是,她神智依舊混沌不清,時而在深夜發出驚恐的尖叫聲,而大部分時間,她躺着病牀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坐在病牀前,她一聲一聲喊媽媽,她卻置若罔聞。她閉了閉眼,眼淚落下來。走出病房時,她又回頭看了眼趙芸,心裡一蟄,整個人彷彿被蟄得猛然醒神。她握拳警告自己,你叫季南風,你並不是趙西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