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深秋季節,風雨已帶了寒涼,雨水將黎曈曈淋了個透,她卻不管不顧,手指握在嘴邊,聲嘶力竭地喊,哥哥!哥哥!在那樣的時刻,她沒有喊他的名字,依舊喊着那個稱謂,哥哥,哥哥。他躺在一個山坡下,在大雨淋漓中,在腿部摔傷的劇痛中,聽到她的聲音,聽到這個他一度非常反感的稱呼,心裡一酸又一暖,竟險些落下淚來。
山上手機訊號中斷,沒辦法打電話救援,他們等到雨轉小,趁着天徹底黑下來之前,黎曈曈攙扶着他慢慢下山。她個子嬌小,而他那時已經長得很高,他幾乎三分之二的重量倚在她身上,她十分吃力,可哼都沒哼一聲。他看着她一頭一臉的雨水加汗水,脫口而出,黎曈曈,其實你沒有必要這麼討好我。
傅家上下包括嚴苛挑剔的老爺子,都對她青睞有加,十分寵愛。
黎曈曈停下來,偏頭看着他,直直望進他的眼睛,他第一次見她那麼認真、嚴肅、鄭重的眼神,她說,哥哥,請你以後不要這樣說。我不是在討好你,我只是很喜歡你,把你當做我的親哥哥一樣。
不知爲何,那一刻,在她清澈而又真摯的眼神裡,他心裡竟生出一絲淡淡羞愧來,他轉開頭,不敢與她對視。
她又開口,語氣已換了平日裡的歡欣,哥哥,你知道嗎,當我得知自己即將有一個哥哥時,我多開心啊!我從小就特別羨慕有兄弟姐妹的人,所以我想啊,是不是老天聽到我的祈求,終於幫我實現啦!她頓了頓,才說,哥哥,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是沒關係,我願意等,總有一天,你會喜歡我,認同我。
她的語氣一點也不氣餒,甚至帶着濃濃的期待,因那期待,而心生歡喜。
他有生之年,再沒有遇見過像黎曈曈那樣樂觀的人。
也許是因爲動容,也許是因爲好奇,好奇黎曈曈的世界爲什麼可以那樣樂觀、飛揚、快樂,彷彿全世界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他開始接受她,接近她,對她展露笑容,對她寵愛,像一個哥哥對待妹妹那樣。而因爲有她,他那段暗黑苦悶的青春期,也多了一點點溫暖與生動。
黎曈曈對他十分依賴、信任,無話不說,包括青春期女孩們最苦惱的感情。
白睿安在她十八歲的成人禮上,當着參加生日宴的所有賓客,彈奏了一首《致愛麗絲》向她告白,任憑她平日裡再爽朗,那一刻也錯愕得不知所措,她的目光第一個看向他,明顯的求救訊號。僵持中,白睿安自己找了臺階下,說給她時間考慮,再答覆他。
那晚黎曈曈一遍一遍問他,怎麼辦怎麼辦?
他說,你自己心裡的感覺呢?
她歪着頭,十分苦惱的模樣,說,我也不知道啊!我很喜歡跟睿安哥哥一起玩,可是我把他一直當哥哥的呀。哎哎哎,愛情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呢?她揪着自己的頭髮,在露臺上轉圈圈。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她臉上有苦惱表情,不禁失笑,彈了彈她
的額頭,想不出就先別想啦,遵從自己的內心吧!
她的苦惱在兩個月後煙消雲散。
她從歐洲畢業旅行歸來,行李扔在大廳裡,飛跑上樓衝進他的房間,摟着他快樂歡喜地大喊大叫,哥哥哥哥,我想我終於找到愛情的感覺了!
在這次旅途中,她對一個法國男人一見鍾情,那人是一名野外攝影師。
他有一雙湖藍色的眼睛,像一汪深邃的湖泊,當他看着你的時候,你完全沒有辦法不被吸引。黎曈曈的聲音非常非常輕柔,神色那樣溫柔,像是在對他訴說一個美好的夢。
這是陷入愛情中的少女纔有的語調與表情。
哥哥,他有好多好多有趣的故事,他給我講他在非洲拍攝動物大遷徙,給我講他在美洲叢林裡驚險的冒險故事。我可以聽三天三夜都不睡覺。哥哥,他令我着迷。
黎曈曈說,愛情的感覺就是,當你看到那個人,你便想跟他走。
最後她說,我想跟他走。
他被她最後的話嚇了一大跳,說,你在開什麼玩笑!
可是黎曈曈從來不開玩笑,她當晚就把想法跟他父親與她母親說了,她說她不想升大學,她要去做一名攝影師,她說,我愛上了一個法國男人,我想跟他一起周遊世界。
向來疼愛她對她有求必應的傅父震怒,說她簡直胡鬧,這件事情無可商榷!她母親也惡狠狠地罵她,讓她別發瘋,好好準備,九月份去蓮大報道。那時候她已收到蓮大錄取通知書。就連他,也勸說她,別胡鬧。
黎曈曈有點難過,她對他說,哥哥,我以爲你會支持我的。
他不忍看她的表情,她說起那個人時,那樣快樂,他應該支持她的,對吧?可是,天底下沒有一個哥哥會放心自己的妹妹這樣爲愛情拋棄一切。
因爲他的反對,黎曈曈第一次遇事沒有同他商量,給他留了一封信,然後離家出走。可她沒能走成,在機場被他父親派人抓了回來。她母親太瞭解她,知道她天不怕地不怕,早就防着了,所以她剛用信用卡刷完機票,她母親便知道了。
她母親狠狠地打了她一個耳光,捱打的人沒哭,她自己卻哭了。哭完,她將黎曈曈鎖在房間裡,派了保安在樓下花園裡二十四小時輪流看守。
黎曈曈被軟禁了。
他被父親與繼母警告,不準給她開門。他站在門外敲門,問她,你還好嗎?她的聲音依舊,聽不出一絲頹喪,她說,哥哥,我沒事。
她被軟禁的第五天,那晚,下了大雨,她趁着雨聲的掩飾,試圖逃跑,她從二樓跳下來,逃跑未遂,反而摔了腿。
病房裡。
他看着她打着石膏的腿,問她,這樣拼命,值得嗎?
黎曈曈毫不猶豫地點頭,值得,哥哥,值得的。我覺得快樂。當你也遇見一個讓你心動的人時,你就會懂了。
她靠近他,在他耳邊輕聲說,哥哥,我
本來就沒打算這次逃跑成功,我故意摔傷自己的腿,這樣我就能住進醫院,纔有機會再逃!
他低喝,你都這樣子了,還想逃跑!
她仰着頭,眼神固執地看着他,哥哥,我已經成年了,我愛上一個人,我想跟他走,我不是一時衝動,我想一輩子都跟他在一起,而他,他說他也喜歡我。這多麼難得。所以,我不會放棄的,就算這次逃不走,還有下一次,下下一次。
他扭頭,看着天花板,沉默良久。然後轉身,嚴肅地問她,不後悔?
她鄭重點頭,永不!
好,我幫你。他握了握拳。
那剎那,她的眼睛亮如璀璨星辰,狂喜激動,落下淚來,真的?真的?哥哥,真的???
他伸手幫她擦掉眼淚,在心裡說,希望我也不會後悔自己的決定,曈曈,你一定要幸福。
“可是,南風,我後悔了。”傅希境的聲音低而恍惚,像是還未從回憶裡抽身,“送她走,是我有生之年最後悔的事。”
他望着墓碑上黎曈曈的照片,她曾那樣張揚生動,她笑起來時彷彿春日裡的陽光,可如今,那笑容卻永遠沉寂在此。
“這裡其實是她的衣冠冢。她與男友駕車失事,車子失控跌落大海,屍骨無存。”他閉了閉眼,“那是她離家的第六個月。”
噩耗傳來的時候,黎曈曈的母親哭得撕心裂肺,瘋狂地抽打他,將他的手臂抓得血肉模糊。他也不覺得痛,身上的痛遠不及心裡的十分之一。悔恨在那之後時時纏繞着他,夢靨裡常常聽到她親熱地追着他喊,哥哥,哥哥。可是那個聲音再也不會響起了。
繼母傷心,依賴上酒精,有一次以酒送了一整瓶安眠藥,差一點就死掉。醫院裡,他父親一夜之間彷彿老了好幾歲,對他說,你去國外唸書吧。本來已經很僵硬的父子關係,自那之後,更是淡漠。
而白睿安的拳頭更是凌厲地砸在他臉上,他沒有還手,讓他打個夠,鼻青臉腫地倒在地上。白睿安還不肯罷手,將他從地上拽起來,又是一拳揮過去,怒吼道,傅希境,她還欠我一個答覆,她說好畢業旅行回來就告訴我的。可是,因爲你,我永遠都聽不到了!
黎曈曈畢業旅行回來到他幫她離家的那段時間,白睿安正在國外。他回來後,得知黎曈曈的事,就已經打過他一拳。
他躺在地上,仰頭看到白睿安的眼淚,洶涌地爬滿了臉龐。他們相識這麼多年,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白睿安哭。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情深處。
他一直在等黎曈曈的答案,不管那個答案是欣喜還是失落,那都是一個迴應。可如今,這將成爲他今生永遠的遺憾。
傅希境,是你害死了曈曈,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白睿安恨恨地說。
他們的友情,因此破裂。他曾努力過,試圖修復兩人的情誼,可白睿安是太極端的一個人,心裡認定的事,一根筋到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