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這句話淺顯直白,然而放之古今中外皆是至理。
倉廩足,可以安民心,可以興兵事。
雖說眼下常山沒災沒害,但顏良爲了長久之計,選擇在常山屯田,增加人口的同時也期望源源不絕生產糧食。
而賊人的本性便是劫掠破壞,即便張燕這些年改了性子開始收起了買路錢,不再輕易劫掠郡縣,但賊人永遠是賊人,對於生產糧食這種利國利民之事,既沒有條件,也沒有想法。
可張燕如今整訓士卒,準備與顏良放手一搏,這糧草一下子便吃緊了起來。
原本從常山、趙國境內購糧的道路已斷,張燕只能從幷州購糧。
而幷州那些商賈、大族嗅得機會立刻坐地起價,糧食竟然一日一價,如今只是三月份,尚未到青黃不接的時候,上黨、太原、雁門等郡的糧價已經是往年最高峰時的一倍還有多,使得幷州境內百姓苦不堪言。
張燕雖然氣得牙癢癢的,但也不願輕易在幷州境內再樹敵人,只得捏着鼻子忍了。
好在通往冀州的道路已經斷絕了近半年,常山、趙國境內的一些商賈也怨聲載道。
張燕悄悄派人潛入冀州境內,聯絡那些舊日有交道的商賈,相詢購糧之事。
這些冀州商賈被斷絕道路,失去一條重要的財源,早就有些按捺不住,如今有老關係前來聯絡,正好巴掌一拍一個響。
彼輩商賈貪圖厚利,又以爲封禁道路時間既久,肯定不如初時那麼嚴厲,便答應嘗試通過黑山賊們指引的山間偏僻小道運送糧食。
山間小道彎彎繞繞路況也差,很多地方根本就看不出是路,得要人披荊斬棘開道而行,若是無人引路,等閒人怕是會在這叢山之間迷失方向。
這些山間崎嶇小路卻是黑山賊的立身之本,他們進可以通過這些小路繞開井陘、飛狐陘等大道襲擊郡縣,退可以通過如迷宮般的道路阻止追兵尋找到他們的巢穴。
前幾年間袁紹曾多次進剿黑山賊,有一次更聯合呂布打得張燕被迫放棄了黑山之外的所有領地,形勢大好。
然而一旦進入茫茫黑山,便如一個渾身武功的武林高手被捆綁住了手腳無從施展,最終灰頭土臉撤出山外。
眼下,在茫茫黑山間的一條崎嶇山路上,正進行着一支隊伍。
隊伍的前方與後方,各有數十披甲持銳的賊兵押送,隊伍的中間,則是大量負載着糧袋的騾馬。
一個商隊領隊模樣的人,一邊拄着竹杖一腳高一腳低地艱難前行,一邊與身旁一個賊兵頭目模樣的人攀談。
“周頭兒,今兒還要走多少路才能歇下?”
被喚作周頭兒的賊人頭目笑道:“羅掌櫃可是走不動了?我看羅掌櫃大可不必親自押送,交給手下幫傭便是。”
羅掌櫃道:“哎……!那我可放心不下啊,須知如今常山等地封禁之令仍未取消,向黑山之中運糧乃是殺頭的買賣,我又怎敢不親自操持。”
周頭兒嬉笑道:“我可是聽說,羅掌櫃等人把粟麥賣得比金子都還金貴,早就賺了個盆滿鉢滿啊!”
羅掌櫃尷尬一笑,說道:“這風險極大,多賺幾成利錢也是無奈之舉,哈哈,哈哈!”
周頭兒說道:“那是當然,張大當家的說過,虧得有汝等這些交好的商賈支持,便是多賺些許也是應當。不過……昨日裡飲的那酒,羅掌櫃可還有麼?”
羅掌櫃眉頭一揚,笑道:“周頭兒也是知曉的,張大當家特意關矚多帶糧食,其次食鹽,至於其他酒漿之類卻是沒有關矚,昨日飲的那酒只是在下自個兒帶在路上驅驅寒解解悶所用,卻是沒帶多少。”
周頭兒聞言一臉落寞,想到昨天喝的那幾口酒漿的美味就忍不住咽口水。
這山寨裡缺少糧食,酒漿更是早就斷了供,只有幾個大頭目方纔有機會喝上一兩口,對於小嘍囉來說,早就不知酒味。
而大多數賊人過慣了刀頭舔血的營生,最喜好用酒精麻痹自己,沒得酒喝,那可是不小的折磨。
羅掌櫃也看出了這個意思,話鋒一轉道:“不過呢,這一路來去路途遙遠,在下免不得要多備上一點。既然周頭兒開口,你我打交道多時,頗爲投契,又怎可不與友朋共享呢!”
說着便來到一匹騾馬邊上,從糧袋之間掏摸出一個沉甸甸的皮囊,拔出瓶塞,頓時有一股醇郁的酒香飄散出來。
周頭兒立刻雙眼放光,腆着臉湊上前來,那雙手虛張,作勢便要去接那酒囊。
羅掌櫃舉起酒囊狠狠嗅了一口之後,卻重新又把瓶塞給塞上,說道:“如此好酒,可不宜胡喝海灌,還當尋個避風的地方,坐下來好好飲上幾杯,周頭兒意下如何啊?”
周頭兒立刻會意道:“是啊是啊!我等走了這許久,不僅人乏了,連騾馬也都乏了,正好前邊不遠有條溪水,且讓騾馬歇息下飲口水進些食,你我也好坐下也飲上幾杯。”
羅掌櫃笑道:“敢不從命。”
隊伍往前又拐過兩個山腳,果然來到一條小溪邊上,衆人紛紛把糧袋卸了下來,讓牲口喘口氣,進些豆料飲水。
周頭兒一臉急切地來到羅掌櫃身邊,手指山腳處一片平緩的地方說道:“周掌櫃,那邊有一處避風所在,我方纔路上打了兩隻野雞,不如烤了來下酒,如何?”
羅掌櫃道:“正合我意,待我吩咐一下家中幫傭便帶上美酒前來。”
周頭兒說道:“好叻!我這邊去燒起火,把那野雞先拔毛開膛烤上,候着羅掌櫃過來。”說罷便匆匆去了。
羅掌櫃則來到騾馬邊上,朝手下幾個力夫道:“大眼兒、瘦子,你二人去溪邊照看好騾馬,萬勿讓牲口跌入了水中,小鳩兒,你帶幾個人去山腳下撿些柴草生把火,烤幾個麪餅墊墊飢。”
被羅掌櫃點到的數人互相交流了個眼色,然後依言分頭行動。
羅掌櫃則提着酒囊、酒杯,攜着些肉脯、麪餅等物,哼着俚曲優哉遊哉地往周頭兒燒火的地方而去。
大眼與瘦子二人牽着騾馬來到小溪邊,一邊讓牲口飲水,一邊悄悄打量周邊的環境,把河邊的一些石塊擺弄成特殊的形狀,若有人留意,或會發現竟然指向了他們的來路與去路。
另一邊小鳩兒也是一樣,帶着數人一邊撿拾柴草,一邊在道路旁邊的樹木上悄悄劃下並不顯眼的印記。
待他們把這一切做完,回到隊伍後互相對了個萬事妥當的表情,然後坐到火堆旁烤火吃餅。
而在山腳避風處,周頭兒與羅掌櫃已經聊開了。
羅掌櫃帶來的酒是好酒,周頭兒又久不知酒味,幾杯下肚,還沒等野雞烤熟就已經有些上頭。
羅掌櫃一邊給周頭兒把酒杯滿上,一邊看似很隨意地問道:“周頭兒,這一遭,我等要給哪幾個山寨送糧?還是平頭寨、大包寨和虎尾寨?”
周頭兒忙不迭地一口把酒灌入喉中,砸吧砸吧嘴道:“這回不用去平頭寨和大包寨,那倆小寨子人少,前次送去的糧食夠吃上一陣子了,我們先去虎尾寨,然後再去老槐谷,那邊兒人多,每日裡消耗不少糧秣,正等着這批糧食運去救急呢!”
羅掌櫃眼睛一亮,卻沒有立刻問話,而是用兩根樹枝從火堆裡夾出一塊烤得滾燙的石板,再用拍髀切下一片鹿脯鋪在石板上。
只見鹿脯在石板上一炙就冒出滋滋聲,飄散開一陣濃烈的肉香。
羅掌櫃把鹿脯夾在椀裡,端給周頭兒,說道:“來,趁熱吃,這鹿脯可是我家婆娘親自醃製的,看看合不合口味。”
周頭兒聞言立刻夾起一片也不顧燙就咬了一口,一邊吹氣一邊道:“你們城裡人就是講究,不過這鹿脯真香啊,好手藝,好味道!”
羅掌櫃又繼續給周頭兒斟滿酒,說道:“鹿脯最是下酒,即便在三九嚴寒,吃上一片喝上一杯也立刻寒意全消,若是周頭兒喜歡便多吃上幾片。”
周頭兒說道:“那怎麼好意思,對了,且看我烤雞的手藝,再有一小會兒便能吃上了。”
趁着周頭兒翻動烤雞的時候,羅掌櫃問道:“那老槐谷我先前可沒去過,那處比虎尾寨人還多麼?”
周頭兒說道:“可不是,張大當家把人都叫到老槐谷裡,每天舞刀弄劍的好不熱鬧呢,能不多麼?”
羅掌櫃聞言一凜,裝作好奇道:“噢?可是在大練兵馬麼?在下聽說前些時日贊皇山的屯田堡寨遭到重創,可是張大當家所爲?”
周頭兒哈哈一笑道:“沒錯,正是張大當家下令,杜當家親自帶人前往,不過那一次卻沒輪到我去,聽說搶掠來的財物可不少呢,可惜了可惜了!”
羅掌櫃恭維道:“在下一看便知道周頭兒頗有勇力,是員能征慣戰的驍將,若能跟隨杜當家出馬,必定有所斬獲。”
周頭兒顯然是被說到了得意之事,說道:“那是當然,我先前隨杜當家出戰時,每戰必先,不知砍了多少人頭。這次張大當家召人整訓,我也當了刀盾兵頭目,手下可帶着百餘人呢!”
羅掌櫃聞聽周頭兒言語粗鄙,心中不喜,面上卻強忍着仔細傾聽。
周頭兒又嘮叨了一會兒後,彷彿也察覺了氣氛尷尬,說道:“嘿嘿!張大當家吩咐了,我等現在算是義賊!輕易不搶掠百姓,這回也都是尋那與我等作對的常山兵去的,羅掌櫃儘管放心。就算日後我等殺入常山,有如今這層關係,我等定也保得你家鋪子宅院無恙。”
羅掌櫃亦氣憤填膺地說道:“那顏良來到常山後倒行逆施,阻絕商路,又搞那勞什子的鹽鐵酒專賣,簡直就是不給我等商賈活路,張大當家打得好!最好便把他和那些營兵給趕走,我等便可光明正大走陘道行商,也不用走這荒郊野外山間小道了。”
周頭兒只覺這話聽來異常順耳,附和道:“對!那顏良盡不幹好事,把他趕走了正好!”
羅掌櫃又一臉殷切地問道:“聽說張大當家此番可是花了大血本練兵,可有把握戰而勝之?”
周頭兒聞言卻略微打了個嗝楞,不由想到正月裡隨杜長出戰時面對那些凶神惡煞般的常山兵,心中也有些沒底。
不過他強作鎮定,給自己打氣道:“此番張大當家大練新兵,不止練習步陣,更合練騎卒,肯定與那次不同!”
羅掌櫃疑惑道:“和哪次不同?”
周頭兒見說漏了嘴,撓撓頭道:“哈,沒什麼沒什麼,來來來,烤雞好了,吃烤雞!”
二人就着烤雞又飲了幾杯酒,隨便東拉西扯地聊了一下各個山頭的趣聞秘事,又在羅掌櫃的有意引導下談起了新兵訓練之事。
幾杯黃湯下肚,周頭兒早就沒了戒備,加上羅掌櫃刻意討好,也不管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盡數倒豆子一般全部倒了出來。
一場小酒喝完,羅掌櫃也把想了解之事打探了個七七八八。
重新啓程出發的時候,羅掌櫃不免在心中暗自得意道,饒是你張燕狡猾多端防範心強,亦是着了自己的道兒。
雖說張燕與來自常山的商賈暗中恢復了買賣,更帶他們走偏僻的山道運輸糧食,不過仍舊暗藏了一份戒備之心,只讓他們運糧至一些較爲外圍的山寨,而更核心一些的山寨則並不讓他們進入。
羅掌櫃也是帶人親自給黑山賊押送了好幾波糧食後,纔得到了進一步信任,準允他們送糧至黑山賊訓練新兵之所。
不過張燕卻料不到這送糧的隊伍中間混入了原本就在黑山各山寨間待過的昔日常山義從大眼、瘦子等人,他們本就知悉一些黑山間的道路,通過這幾次運糧時的摸索,更清晰了幾分。
也料不到他手下負責押送商隊的賊頭竟然因爲貪圖美酒,就這麼容易被人騙出了各山寨間的虛實。
在這無形的戰爭之中,孰優孰劣,一眼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