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司是當她面,套上褲子、拉上拉鍊的——他伸手去拉褲鏈那一刻,麥明河就再次開始研究天花板了。
柴司本人的神色,倒自然得好像吃飯喝水,一點不往心裡去。
麥明河看着天花板,心想,也是怪了。
人生最初時光裡成型的東西,在八十年後,依然是承載着“麥明河”這輛列車的運行軌道,她至今輕易也越不出軌道去。
麥明河出生於移民家庭,比起本地人,是很保守的。
她記得她媽媽腳骨不平,是因爲小時候裹過短短一陣子腳,雖然後來放開了,但骨頭傷了,沒癒合好,一走路,就微微一歪。媽媽就這麼歪着腳,在小商店裡來回轉騰了幾十年。
隨着父母紮根下來,每過去幾年,媽媽就會允許她穿更短一點點的褲子裙子;但觀念變化,總有限度。
生在這樣的家庭裡,哪怕麥明河後來經歷瞭如火如荼的嬉皮士運動,也總覺那是另一羣人的故事;她只是遠遠看着,暗暗讚歎幾聲,便轉過頭去,繼續爲了生存和生計,一日日在繁瑣裡奔忙。
如果自己曾經走過的是另一種人生——比如聚在草地上,彈吉他唱歌的嬉皮士青年男女——或許她也會覺得,身體就是身體,沒什麼好遮掩、可羞恥的吧?
出神好一會兒了,柴司褲子穿上了嗎?
麥明河轉頭一看,發現他又把上衣脫了,挪開眼,在肚子裡暗歎了口氣。
莫非是因爲大家還都把她當個老太太看呢?
那倒也沒關係。
她只有過二三十年的青春,那以後,只是一個與青春越行越遠的人。所以即使是如今,麥明河也仍然時不時冒出錯覺,她其實是一個身體特別聽話、特別有勁兒的老太太。
“好了,”柴司總算把他自己遮住了,一邊用手指往後梳抹頭髮,一邊說:“走吧,我們去一樓。”
咦?
麥明河還以爲他要給自己看的,是僞像一類的東西。
潛入凱家時,一樓她也摸索過一遍,一個上鎖的房間都沒有,有什麼重要東西會放在一樓?
柴司沒有多解釋的打算,只是領着她出門,半路上還從砂雪那兒取了咖啡;他熟門熟路,帶着麥明河走進了一樓一條走廊裡。
“我當初陷在黑淵帶裡時,就是看見你在這兒鬼鬼祟祟,一副賊樣。”
柴司說着,指了指走廊邊桌上擺着的一瓶花。“那時我還沒有深入黑淵帶,甚至還能伸手碰着花瓶。”
是,不但碰着了,還拿它來打我了,麥明河心裡嘀咕了一句。跟鬧鬼了似的。
“黑淵帶裡的‘厚薄’並不均勻,”柴司往前走時,解釋道:“在‘薄’的地方,有時伸手就能碰觸人世。可在‘厚’的地方……就幾乎回不來了。”
“你竟能救出韓六月,可見你費了多大努力。”
麥明河應了一句,想了想。“當初我差點被凱家獵人堵上時,你屋子的門忽然開了,難道也是你從黑淵帶裡打開的?”
柴司立刻回頭看了她一眼。“什麼?”
麥明河解釋了幾句,他果然搖搖頭:“怎麼可能呢。就算我當時看見了你,也只會把你推到追兵手裡去。”
……也是。
莫非真是門鎖壞了?還是老天看她不容易?
麥明河實在想不出答案,也只能暫時放下不想。
“到了,”柴司停下腳,打開了一扇門,說。
這個房間,麥明河來過。
入眼所見,正是凱家的圖書室;大概三四十平米的屋子裡,除了角落裡有幾臺看起來與大宅風格來自於兩個時代的電腦,牆邊盡是一排一排深色木書架。
柴司走到其中一個書架前,伸長胳膊,從最高那一層裡拿下來一個灰撲撲的書箱,“咚”一聲,放在桌几上。
“看吧,”他坐進椅子裡,說。
看……書?
麥明河沒有多問,打開書箱。一切答案,想必就在眼前這兩本暗黃陳舊的手寫日誌裡了。
《巢穴統治遊戲後記》
麥明河一看清手寫標題時,登時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地看一眼柴司。
標題顯然是後來有人加上去的,字跡很新,字體粗放肆意,很可能就是柴司寫的。
“凱家藏書中,與獵人、巢穴相關的有一千七百多冊。這個圖書室裡只不過放下了一小部分而已。我是在被徵召之後,一本一本地找,終於發現了這個可能買進來以後,就再沒有人看過的書箱。”
柴司在咖啡熱氣中,垂目看着杯子,說:“時日太久,連它的購買渠道、經手人,和相關記錄都找不到了。”
據他解釋,這在獵人家派藏書中,並不算少見情況。
當獵人家派確認了圈子裡某一個獵人的死訊後,往往會向遺屬伸出觸角,使用種種辦法,將獵人生前留下的、有價值的訊息都統一弄進手裡。直接開價,只是其中一個方式;還有僞裝成清潔公司、警察、公寓管理員、甚至遺屬等種種手段——他們要的,只是世人眼裡不值錢的東西,加上反應速度又快,所以很難被人抓住馬腳。
但正是不分青紅皁白一股腦弄進手裡的東西多了,所以未必會有人細細地把每一樣都看過。
“而且我聽過一個都市傳說,有人在家讀過死亡獵人的手記之後,就出不來了。”柴司近乎平淡地說着,啜了一口咖啡。
“什麼意思?心裡一直惦記着內容?”
“不,字面意義。他在自己家裡迷路了,再也沒能走出來,活活困死在家裡了。”柴司朝她手中的日誌擡擡下巴,說:“不過這兩本,你可以放心看。我看過了,我沒出事。”
麥明河翻開了第一頁。
蘭傑森記於1966年1月12日,黑摩爾市
「……如今時過境遷,統治業已結束,我終於可以將這一段經歷整理下來,記錄留存。
我是在1960年11月5日,受到統治遊戲徵召的。
儘管是六年前的事,那一天,我至今卻記得清清楚楚。
我早上起牀後,煎了麪包片,坐下來一邊吃早餐,一邊準備看報紙。
報紙頭條標題在我眼前活生生地變成了,<無牽無掛的蘭傑森先生,你好>。
我當時把咖啡全灑身上了,報紙也因此浸透了,沒能留下來。我把溼報紙看了一遍後,呆呆坐了近十分鐘。」
麥明河知道,柴司一直在觀察她的反應,但她全副心神都被吸進筆記裡了,無暇他顧。
蘭傑森是1960年那一次統治遊戲徵召的第三個參賽選手;在他之後又有幾人參賽,他是在追尋僞像過程中,才逐漸摸索清楚的,卻也不敢說全都找出來了。
那一年的目標僞像只有六個,功效、畫像和名字,都與這次完全不同。
「……我認爲僞像本身是什麼,對於統治遊戲並無意義,只是‘遊戲’這一混沌力量隨機挑選出來的目標,也不是巢穴中哪個人有意識選擇的。
假如一件目標僞像正好已經落在某人手裡,那人就會受到徵召。」
這一點,跟現在似乎倒是一致的。
她繼續往下又讀了好一會兒,把蘭傑森對於爭鬥的細緻記錄都跳了過去,在第一本手記快結束、蘭傑森順利獲得一件目標僞像後,終於擡起了頭。
“怎麼回事?”
她迅速往前後都翻了幾頁,懷疑自己看漏了。“怎麼都看這麼久了,也沒有出現僞像報告?在後面嗎?”
“不,”柴司說,“我都看完了,沒有。1960年那一次統治遊戲裡,就沒有僞像報告這一設置。”
如果說巢穴與時俱進,更改遊戲運作方式,倒不是不可想象的事……但是這樣一來,上一輪的遊戲參賽者,怎麼知道自己該上哪兒去找僞像呢?
蘭傑森的目標僞像,也是從別人手裡搶來的;上一個人獲得僞像的方式,卻沒有說明。
“全部都在巢穴裡,”柴司示意了一下第二本手記。“僞像線索、爭鬥、追蹤……等等一系列過程,全都發生在巢穴裡。當年一部分劇本的通關獎勵,就是僞像線索。包括蘭傑森搶東西時,也是在巢穴裡搶的。”
確實……除了筆記一開頭說,他在家接到徵召之後,後面大篇大篇記錄,都是巢穴裡發生的事。
這一切,都是因爲當年統治遊戲裡,有一條如今沒有的規則——“不允許將目標僞像帶離巢穴”。
“六零年那一次,把競爭場地固定在巢穴內了。”麥明河一邊思考,一邊慢慢說道:“統治遊戲跟巢穴一樣,對人類都懷有莫大惡意,所以在巢穴內競爭線索、競爭僞像……是一種能給選手帶來最大風險的辦法。”
柴司點了點頭。
“那不就更符合我的猜測了嗎?爲什麼這一次巢穴對我們網開一面,讓我們做些沒有性命危險的事,就能輕輕鬆鬆拿到僞像報告?”
麥明河不理解,爲什麼以柴司的頭腦,他卻對這麼明顯的事實置若罔聞。“很顯然,巢穴是想通過我們對人世下手,對吧?”
“對,”柴司依然平靜地說,“現在看來,好像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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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過於平靜,以至於麥明河反倒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啊?”了一聲。
他們二人之間,是誰沒有搞懂情況?
“你繼續看吧,”柴司把第二本筆記推了過來。“都看完我再解釋。”
這一次,她看得更快了。
三十分鐘後,麥明河就擡起了頭。
她無法準確形容自己的震驚,腦中簡直一片空白,只能近乎無意識地把那一個事實重複了好幾次。
“怎麼可能?六零年那一次,有人成功了?”她結結巴巴地說,“有人成功……成功統治了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