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相差兩歲的二人,從紙面履歷來看,唯一一個共通點,就是都畢業於黑摩爾大學。
這裡是黑摩爾市,從黑摩爾大學畢業後留在本地的人,起碼也有一半,更何況二人並非同屆,僅靠這一點,實在不能說明什麼。
“因爲我非常討厭柴司,所以我仔細打聽過他的歷史。”
正所謂“與敵人的關係,要保持得比朋友更緊密”嘛。
“他很少去上課,延遲畢業了一年,幾乎不與學校裡的人來往。那時與他關係親密,如今又是獵人的人,我只知道有一個莫蘭道。”
那個人與府太藍幾乎毫無交集,後來好像也與柴司反目了,他就沒有花費多少精力去探究對方。
只不過在短暫查探過程中,他發現莫蘭道居然在Reddit上擁有一個粉絲頻道——爲什麼他總是不如女生受女生歡迎,真是一個世界未解之謎——在順手滑了幾下頁面時,無意間看到有人在八卦莫蘭道的畢業學校、來往朋友和所屬家派。
“……據說那時他們三人常常來往呢,不過第三個人似乎不打算做獵人,不知道後來哪去了……”
那時看過了,轉頭也就忘記了。天底下不肯做獵人的人實在太多,甚至沒必要往深裡想。
“真正叫我留心的,是那一次我追蹤韋西萊,一路跟到了他私人碼頭的時候。”
韋西萊那一晚,正在與人做一場隱秘而重要的交易,卻被府太藍機緣巧合下,聞見了隱約的氣味。
明明是臨時起意、隨機應變的行動,按理來說,不應該被任何人掌握風聲纔對。可是當府太藍在通往私人碼頭的路上守株待兔,等着交易另一方離開碼頭時,卻看見柴司緩緩把車開到了身旁。
……後方路段上負責調度人手布控的,正是攏珍。
“我那時以爲,他之所以會趕到,是因爲我犯了個錯,聯繫了皇鯉·羅斯林,由她通風報信,把消息泄露出去了。更何況,後來是你在關鍵時刻,搭直升機來救我……我也就把這一份懷疑壓下去了。”
府太藍閉着眼睛,對手機裡低聲說。他覺得自己好像仍處於半夢半醒時,正回憶着一個正迅速褪色的夢。僅僅是幾個月以前,卻好像已是另一段人生了。
“可是有一幕,我記得好清楚。你那時端着一柄機關槍,坐在直升機上。柴司背向着我們大步離開,彷彿絲毫不擔心,我會命令你對他開槍。明明他知道,那對我來說是一個多好的機會。”
攏珍聽得很安靜,一聲不出。
“那是因爲,就算我當時命令你開槍,你也會‘打不中’吧?”
府太藍嘆了一口氣。“更何況,那個名叫皇鯉的獵人,就算猜到我們當晚的行動,又怎麼知道我們的行動就一定對他們有價值?怎麼知道它值得柴司出馬?如果別的獵人家派一有點風吹草動,柴司就馬上湊過去吃屁,他要麼累死,要麼被屁撐死了。”
攏珍低聲笑了一下。
“所以,他跟摩根家派內的人有聯繫。”
府太藍也笑了笑。“我不怪你。給摩根家幹活,有什麼必要對他們忠心耿耿?可惜我當時不知道,也沒有找着機會。也不晚……我仍然可以把他們拆皮卸骨,論斤賣掉。”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咬着牙說的。
攏珍嘆了口氣。
府太藍以爲她要說,“你有證據嗎”或者“你覺得卡特會信嗎”一類的話;畢竟雙方博弈,無非就是這樣你來我往,互相試探着刺劍。
但他怎麼也沒料到攏珍下一句話,會讓自己呼吸一滯。
“……我很遺憾。你年紀還這麼小,”攏珍近乎溫柔地說,“卻不得不遭遇這麼多事,生出這麼多恨。”
有好幾秒鐘,府太藍一聲沒出。
他怕自己貿然說話,聲音會破裂,會被人聽出哭腔——那樣的話,全世界都會發現,他只不過是個軟塌塌、未成事的小孩,不足爲懼,不足爲患。
“俗話說疑心生暗鬼,生疑的時候,人是不需要證據的。更何況,卡特·摩根原本就是一個多疑的人。”攏珍竟然把他想說的話,先一步說了。“好吧,既然你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那我就把僞像給你吧。”
明明是靠自己推測分析後,用煙霧彈逼出來的結果,但府太藍卻始終擺脫不掉那一種感覺:彷彿他能拿到僞像,是因爲他接受了攏珍的溫柔與幫助。
……是爲了安撫我吧,他想。
就算給了他僞像,也依然害怕他會放出風聲去,所以纔想懷柔示弱,以善意安撫人。
無所謂。他對攏珍並沒有敵意,她多心了。
府太藍緊緊攥着淡藍色車票,站在人潮來往的馬路上,一動不動;偶爾肩膀被行人撞得一歪,偶爾聽見有人回頭喊一聲“別站在中間擋路”。
他按照約定,走在以遊客人潮出名的商業區人行道上時,忽然被迎面走來的人往手裡悄悄塞進一個東西——等他再回頭時,已分不清遠去的人羣裡,哪一個是攏珍了。
府太藍走到一家咖啡館前,把手放在玻璃門上。
一定會被看到的,他心想,自己突然消失的那一瞬間,一定會被人看到的。周圍人太多了,說不定還會被恰好拍下來,傳到網上。
更隱蔽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畢竟人類社會最不缺的東西之一就是門。
但是,有什麼關係。被發現了又怎樣,以後被人留意又怎樣?
世界上哪有那麼多大不了的事。
連巢穴都不怕了,這個人世又有多少事,能叫他畏縮?
府太藍站在人流絡繹不絕的鬧市馬路上,站在咖啡館門口,透過門上玻璃,甚至還能看見裡頭咖啡師時不時投來的目光——背對人來人往的街道,迎着店內一室客人,他面色平靜地把門開關了三次。
始發站,巢穴中央車站。
終點站,黑摩爾市中央車站。
日期,2026年11月16日。
……一開始會以爲這張車票,是讓人在11月16日搭車前往黑摩爾市的,實在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誤會,也難怪他會一直不往心裡去。
但是這樣一來,這張車票不就等於是毫無作用的廢物了嗎?
它只允許人類使用;人也只能用它坐一次車。
能夠進入巢穴、並從巢穴中央車站上車的人類,都有通路;獵人要去黑摩爾市中央車站,有什麼必要用僞像?
府太藍輕輕搖頭笑了一笑——自己也有這麼傻的時候。
早上十點才從巢穴返回人世,沒想到下午三點時,他就又進來了。
解離症會發展到什麼地步,已經不是他願意費心思去考慮的事了;除了平白擔憂,想了也沒有任何意義。
有時候,府太藍會生出小孩子似的白日夢:比如他從來沒有接過“巢穴統治遊戲”徵召;比如突然有一天,府漢決定洗手不幹,與一個溫柔阿姨結婚,他們自己去鄉下過安穩日子,把府太藍一個人留在城市裡上學。
他會像同齡人一樣考試,入學,在大學裡參加新生派對,因爲喝酒太多,睡過頭而上課遲到了。哦,派對上他還認識了一個大他幾歲的姐姐,就這樣順利地交到了女朋友。
……我未免也有點太幼稚了,府太藍心想。
他走進了巢穴中央車站的大門,天光驀然一暗,退潮似的撤回了身後。
與黑摩爾市中央車站幾乎別無二致的大廳裡,卻空空蕩蕩、寂寥清冷,彷彿被末日荒棄,每一聲腳步,都會捂着耳朵,遠遠地逃向虛空深處。
通往黑摩爾市中央車站的車次,從12號月臺發車;並沒有寫發車時間。
11號月臺的車,是通往“洛城中央車站”的——但究竟是不是人世間、西海岸上那一個洛城,就不好說了;再往前,只有6號月臺有一列已發列車,通往“第四面牆牆後站”。
那會是什麼樣的地方,府太藍想不出來;總之與他無關。
一個看起來與人類完全沒有任何區別的女人,衝府太藍招呼了一聲——假如她能控制住自己,她一定會叫人誤以爲她其實是個獵人。
“坐、坐車嗎?”她抽抽噎噎、斷斷續續地說,兩隻眼睛泛着血紅色水光。“你應該有車票……請、請給我檢查一下……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人的眼睛裡,不可能洶涌噴流出這麼大量的淚水吧?面部肌肉扭曲着,拉伸着,整個臉都漲紅了,與脖子成了兩個顏色。
“對不起,我纔剛死不久。我好痛苦,好後悔,我好想回家……”
檢票員的眼淚,並不僅僅從淚腺裡往外冒;仔細一看,每根睫毛根部、上下眼皮內部、眼尾皮膚裡,都在一齊冒一顆顆珠子似的油膩眼淚。“可以帶我一起走嗎?”
府太藍沉默地搖了搖頭,點了點車票上的乘車須知。
“車票,你知、知道,你知道你的車票是16號嗎?”
府太藍低聲說:“我知道。”
檢票員一邊尖聲嚎哭,一邊抽動肩膀,一邊爲他打開了閘門。
“要、要是我也能回去,就好了……爲什麼呢,我長得不像人嗎,不是很相似嗎,爲什麼不能讓我也上車呢……”
府太藍坐在列車座位上,看着檢票員趴伏在月臺上,隨着列車開動,仍舊四肢着地跟着車往前爬,隱隱還能聽見她的嚎哭。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下了一個正確決定。
還有許許多多的疑惑不解與問題,但他沒有人可以商量,也沒有人能給他答案。他只能用自己,去試一試命運。
府太藍事後怎麼想,也回憶不起來他到底在車上待了多久,又在車窗外看見了什麼——從巢穴到人世的這一趟車,在記憶裡,好像只是玻璃上一小片混沌灰濛的污漬,恰好處於視線水平上,矇矓了視野。
他只知道,當他回過神時,廣播里正在通報終點站已到站。
“您已到達2026年11月16日的黑摩爾市中央車站。本站爲終點站,請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