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捷報傳來,已是兩日後的晌午。
李肇正伏在書案上處理軍報。
墨跡未乾的冊子堆得足有半尺來高,案頭的濃茶早已涼透,他卻顧不上抿一口。
薛綏坐在一旁,安靜地用那日從鎮上帶回的絲線打着絡子。
她很久沒有做這些細緻活計,手法略微生疏,絲線在指間繞來繞去,好半天才尋回章法,將一朵梅花的輪廓勾出來……
黑十八趴在她的腳邊,啃着一塊沒肉的筒骨,尾巴時不時地掃一下地面,一副懶洋洋的滿足模樣。
二人一狗,相安無事。
陽光從窗隙漏進來,靜得讓人忘了身在戰場。
“啓稟殿下,雲嶺急報!”
帳外傳來腳步聲,傳令兵的聲音帶着一種抑制不住的激動。
李肇筆尖未停,沉聲道:“進。”
傳令兵大步進來,單膝跪地,雙手高舉軍報。
“稟殿下。戚將軍已肅清西線殘敵。蕭琰副將謝大禹率死士負隅頑抗,力戰不敵,重傷後墜崖身亡。其麾下劉、孫等一干黨羽盡數伏誅。東線潰軍已被俞將軍截擊收編,繳獲兵甲糧草無算。餘者或死或降,蕭氏逆黨,徹底肅清——西疆已定!”
帳內靜了一瞬。
只聽得黑十八啃骨頭的細微聲響。
李肇緩緩擱下筆,臉上並無多少喜色,只有一種大局落定的沉靜。
“蕭琰雖伏誅,清算黨羽還得些時日。雲嶺之事要儘快了結,安撫好各寨,穩定邊疆。所有參與平叛的將士,不論職級高低,一律論功行賞。諸事妥當後,擇日班師回朝。”
“是!”傳令兵高聲應着,眉梢眼角都是喜色。
他利落地起身退了出去。
帳內剛靜下片刻,腳步聲又響起來。
“殿下——”
這次來的是元蒼。
他匆匆入內,低聲稟道:“多吉頭人沒了,少土司哈赤按着寨裡的祖制和長老們的推舉,承襲了土司之位。他遣人來問,殿下當日承諾,還算不算數?”
“當然作數。”
李肇答得沒有絲毫猶豫。
說罷,目光下意識轉向一旁的薛綏。
薛綏也恰好擡眸望來。
四目相對,他微微頷首。
“孤說話,從來一言九鼎。”
薛綏低頭,看着腳下懵懂搖尾的黑十八,脣角含着一縷若有似無的笑。
烽火連天后,終是偷得一縷人間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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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報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飛遞入京。
半月後,京中聖旨傳回西疆。
明黃的卷軸展開,字跡工整莊重,蓋着鮮紅的御寶,但並非崇昭帝病後的手書。
聖旨上,皇帝先盛讚一番太子肇平定蕭琰之亂、安定西疆有功,稱他勳業彪炳、昭然史冊,乃社稷之幸。
接着,嘉獎了戚明揚等一干將領,依軍功分授良田、宅院、布帛不等,恩賞列出長長一串,足見皇恩浩蕩。
末了,筆鋒卻陡然一轉。
“今西疆初定,匪患雖平,邊地豪強猶在。雲嶺三十六寨,世代踞險自守,素無臣服之心,久必爲患。着太子肇,乘此破竹之勢,一月內蕩平諸寨,收其兵甲,遷其部衆,消弭隱患於未萌。務使西疆邊陲永歸王化,長治久安,不令朝廷再爲邊鄙所擾。”
大帳內的燭火燃至半夜未熄。
李肇對着聖旨,沉默良久……
次日大早,薛綏帶着黑十八慢悠悠地進來,瞥見他眉間忽變的沉鬱,再掃過案上那捲明黃聖旨,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
“殿下犯難了?”
“不難。”李肇揉了揉額角,“只是寒心。”
薛綏爲他續了杯熱茶,將茶盞輕輕放在他手邊,聲音平靜。
“陛下這麼快就打起了三十六寨的主意。是怕土司坐大,還是怕殿下聲望太盛,蓋過君父?”
“朝中總有人煽風點火,構陷挑撥。”李肇道。
“那也得陛下肯聽,火才燒得起來。”薛綏一針見血,不給他們父子間保留絲毫的溫情。
“陛下的心思,你何嘗不明白?”
李肇捏了捏眉心,將聖旨捲起,擱置案頭。
“三十六寨民風雖悍,卻並非全然不通情理。多吉新喪,哈赤立足未穩,正是人心浮動的時候,若朝廷強行動兵,輕則血流成河,重則逼反諸寨,將這西疆屏障變成心腹大患。更何況,孤親口許下的承諾,豈能出爾反爾?”
他提筆寫奏摺,鋪開奏本。
“孤不能奉詔。”
薛綏靜立一旁。
看着他落筆時緊繃的側臉輪廓,眉心微擰。
這個男人想要一言九鼎,只怕沒有那麼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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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到達的當日,太子李肇親自擬寫奏章,詳陳利弊。
“兒臣叩請父皇聖鑑:三十六寨地處雲嶺南麓,層巒迭嶂,瘴癘橫行,但寨中民風淳樸,多以狩獵墾荒爲生,雖性悍好鬥,偶有劫掠之舉,實則爲生存所迫……兒臣愚見,當下之勢,若以兵戈相加,恐激其反噬之心。不若暫息干戈,施以恩信,開通互市以惠其民,遣能吏教化以導其俗,使其漸歸王化,方爲長治久安之策……”
奏章送去,如石沉大海。
京中彷彿沒有收到這份懇切的奏報一般。
緊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措辭更爲嚴厲的聖旨接連而至。
斥李肇擁兵觀望,抗旨不遵,令其即刻出兵。
風雪拍打着帆布,發出嗚嗚的呼嘯……
天越發寒冷起來了……
李肇佇立帳前,遙望京師方向,淡然地一笑。
“他們,就快過年了。”
寒風捲起他衣氅一角,裹挾着雪沫打在臉上,生疼。
一人獨立良久,他猛地咳嗽起來,一聲接着一聲,似要將肺腑都咳出來……
當夜,西疆大營便傳出太子憂勞過度、舊傷復發的消息。
太子病重得都沒法理事了,又如何領兵征戰?
僵持了幾日後,一道太子的親筆手書,再度呈送到御前。
“兒臣沉痾復發,夜不能寐,每念及父皇母后慈顏,久未承歡左右,更是愧疚難安。爲免病體貽誤軍國要事,懇請罷兵休戰,存雲嶺萬民生機,積父皇無疆聖德。兒臣亦可回京調養,侍奉雙親,以全忠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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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宮闕深沉。
紫宸殿裡,崇昭帝好似還沒有從這一場纏綿病榻的噩夢中徹底醒來,臉色是久不見天日的枯白,手上捏着那份太子奏報,微微顫抖着,呼吸也跟着急促起來。
“陛下,該進藥了。”王承喜捧着藥盞,小心翼翼地躬身。
“咳咳……還喝什麼藥,這一碗碗地灌下去,也不過是吊着這口氣罷了。”崇昭帝推開藥盞,語氣裡有一股說不出的疲憊。
“舒大夫呢?爲何久未傳他入宮請脈?”
“回陛下,舒大夫……告病休養了。眼下是李院判總領着脈案,他一早便在殿外候着了……”
崇昭帝閉目喘息。
“一個個的,都趕着趟兒地生病……”
“宮裡這些庸醫,一羣人抵不過舒大夫一人。朕瞧着他們便心煩……”
殿內藥味瀰漫,薰得人頭昏腦漲。
王承喜屏息侍立,聽着皇帝抱怨,不敢多言。
片刻,崇昭帝才緩緩睜眼,冷笑地咳嗽起來,將那奏報輕輕擲在御榻邊,聲音沉啞。
“太子也病得……真是時候。”
他沉重喘息,倦意深重,沉喑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宇內低迴。
“傳旨……準太子所奏……即刻班師回京。”
李肇:孤病了,讀友們怎麼說?
薛綏: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