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關你的事,不要往心裡去。”
薛綏勸慰着,又把從鎮上帶回來的絲線給她,“閒着也是閒着,你拿去分分顏色,理一理,看着也舒心些。”
小昭立刻去水盆邊洗淨了手,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袱,拿起絲線在指尖繞着,“姑娘,這線顏色真好看,我給你繡個帕子吧?”
“我不用……”薛綏想了想又道:“你把它收起來,等戰事平息,咱們回到上京,有的是時間慢慢做這些……”
“嗯。”小昭用力點頭,“到時候我給姑娘繡個鴛鴦戲水的帕子……”又低下頭,小聲問:“要不給關侍衛也繡一個?就當是賠罪了。”
薛綏眉梢微挑,看着她,“給關侍衛的,也繡鴛鴦戲水嗎?”
小昭的臉唰地紅透,嗔道:“姑娘別這麼臊我,我就隨口一說。”
她手忙腳亂地把絲線攏好,彷彿會燙手。
薛綏輕笑一聲。
帳外恰好傳來腳步,她斂住神色,示意小昭去看看。
是李肇來了。
他撩簾而入,脫下沾着帳外寒氣的披氅,坐下來就着炭盆暖了暖手,對薛綏道:“身子可好些了?藥用了麼?”
“沒什麼事了。”薛綏指了指案几上的空藥碗,“幸虧蕭定山用的只是迷藥,要是換了別的毒物,此刻我怕是在同閻王下棋了……”
李肇指尖一頓,眸色沉了沉。
“快了。這些狗賊,蹦躂不了幾日。”
薛綏有些意外,“我以爲殿下會即刻點兵進剿?”
李肇道:“再等等。”
他沒有告訴她,在等什麼,但大營裡的氣氛,卻悄然繃緊。操練的號子比往日更爲嘹亮,糧草也在陸續調度,連巡營的士兵都添了一倍。
相應的,李肇來她帳中的時候也少了。
次日,賢王李劭便帶着王妃溫氏啓程,返回滇州,着手部署老熊溝的伏擊事宜。
臨行前,溫氏拉着薛綏的手說了好些體己話,並懇切地邀她,日後去滇州遊玩。
薛綏含笑謝過,互贈了禮物,才送到轅門外,看着他們的隊伍在覆雪的官道上漸行漸遠,消失在拐角盡頭。
日子平靜了幾日。
期間,李肇又帶薛綏去了一趟青石驛,尋到那家劉記老字號,嚐了一碗羊肉湯。
這日清晨,營外傳來馬蹄聲。
只見十數騎從官道上疾馳而來,直奔大營。
戰馬高大神駿,跑起來四蹄生風,透着一股子野性。馬上的騎士,一個個皆是彪形大漢,身上穿着翻毛皮襖,腰挎彎刀,背弓挎弩,面容粗獷,明顯是雲嶺一帶的異族人打扮。
一小隊人馬,竟顯氣勢懾人。
當頭的青年,穿着絳紅色的貂毛袍子,高大健碩,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光澤油亮,鼻樑高挺,眼窩深邃,一頭長髮用金環束在腦後,額前勒着一條鑲着綠松石的抹額,更添幾分桀驁不羈——
最令人側目的是,他馬鞍上掛着一個鐵籠,裡頭匍匐着一頭半大的獒犬,吐着舌頭,目光兇悍,見了人便低聲咆哮。
轅門守衛立刻警惕起來。
他們握緊手中長槍,隔着轅門厲聲長喝。
“來者何人?軍機要地,不得擅闖。速速止步——”
“黑石寨少主哈赤,求見大梁太子殿下。”青年朗聲,音量極大,震得人耳朵發麻。
“黑石寨?”守衛對視一眼,“快去稟報太子殿下。”
在雲嶺三十六寨裡,勢力最強,最不好招惹的便是黑石寨。老土司多吉輩分高,手下有三萬剽悍寨兵,是雲嶺實際上的頭人,各寨土司都要敬他三分。
這位哈赤,正是老土司的幼子。
大營裡的氣氛瞬間繃得極緊,如臨大敵。
薛綏正在看小昭整理帳中的零碎物品,得到消息,心中已有了幾分瞭然——李大公子的五十兩銀子,果然沒白花。
“姑娘怎麼一點都不好奇?”小昭問。
薛綏脣角勾起一抹淺笑,“該來的總會來。走,我們去瞧瞧雲嶺來的俊美兒郎,有沒有關侍衛英武。”
方纔傳消息的人說,那些兒郎個個高大英挺。
小昭臉一紅,“姑娘又取笑婢子……”
薛綏笑了笑,沒有搭話。
等她到達的時候,李肇已將人請進了大帳。
帳內,那位叫哈赤的少主,正是當日在青石驛羊肉湯店裡“沒錢吃飯”的異族青年。他換了一身袍子,洗去了風塵,整個人精神了很多,比那日多了幾分迫人的氣勢,少了幾分狼狽。
他對着李肇拱手道:“當日蒙殿下相助,哈赤一直記掛在心。回去後便着人四處打聽,昨日才知,恩公竟是大梁太子……來得遲了,還望殿下莫怪。”
雲嶺三十六寨向來桀驁,自認山高皇帝遠,從來不認爲自己是大梁的子民,哈赤的稱呼帶着敬意,卻未稱“臣”,可見其骨子裡的心高氣傲。
李肇並不介意他的冒犯,從容回了一禮,氣度雍容。
“那日見兄臺出手不凡,不料竟是黑石寨的少主。些許小事,不足掛齒,快快請起。”
他這般客氣,那莽漢也鬆了些拘謹,朗聲笑道:“那些不開眼的東西,狗眼看人低,我本想帶些人手去教訓教訓他們,可到了青石驛又懶得再計較了。哼,什麼身份?犯不着髒了我的刀!”
李肇失笑,“少土司心胸開闊,性情豪爽,令人佩服……請入座。”
哈赤也哈哈大笑。
坐下神色即是一正,揮手示意隨從。
“殿下援手之恩,哈赤無以爲報,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殿下莫要嫌棄。”
他話音落下,隨從立刻捧上幾個蓋着紅布的托盤,看形狀,應是些雲嶺特產的山珍、藥材和皮貨……
“殿下見多識廣,這些俗物,怕是入不得眼,但這個小傢伙,卻是我們寨中最好的東西……”
一名壯漢小心翼翼地牽進來一條獒犬。
通體烏黑,唯有四蹄踏雪,胸口一簇白毛,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緊盯着他,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威脅,顯得警惕不安。
帳內氣氛瞬間一凝。
李肇擡了擡眉,目光掠過那些禮物,最終落在那條獒犬身上,露出幾分興味。
“這小傢伙,倒是厲害。”
“讓殿下見笑了。”哈赤眼中閃過一絲得意,“它叫黑風,才三個月大,是寨子裡最好的獒種,能識人忠奸,護主也悍勇。別看它現在對着殿下吼,那是還不熟,多養幾日,便會認主了。”
李肇的目光轉向身側的薛綏,帶着詢問,“平安喜歡嗎?”
薛綏心知李肇就是喜愛這些貓貓狗狗的,只是礙於儲君身份和東宮規矩,在宮中豢養不便。
於是她微微一笑,得體應道:“少土司拳拳真心,赤誠可見。若是不收,豈非辜負了少土司一番美意?”
李肇聞言,眼底笑意加深,“少土司盛情,孤便卻之不恭了……黑風,過來。”
“殿下喜歡就好。”哈赤笑得極爲歡暢,拍了拍那狗子,臉上的線條柔和了許多,少了兇相。
“去,見見你新主子!”
李肇在黑風的頭上摸了摸。
“好獒犬。”
氣氛頓時融洽起來。
李肇命人奉上果點茶水,又添了些滷味燻肉之類的下酒物,並親自爲哈赤斟上一碗上京的狀元紅。
就着炭火,相談甚歡。
哈赤着實是一個性情爽朗的人,幾碗烈酒下肚,話匣子便徹底打開了,說起雲嶺的趣事,各寨之間的糾葛,豪邁直爽,毫無心機可言。
李肇耐心聽着,偶爾迴應幾句。
等哈赤喝得面紅耳赤,他才放下酒碗,話鋒一轉。
“孤尚有一事,想請教少土司。”
“殿下請講。”哈赤放下茶碗,坐直了身體。
“近來雲嶺地界,可是不太平?”李肇聲音低沉,道:“有一股潰兵流竄入雲嶺深處,燒殺搶掠,時而劫掠往來商隊,甚至波及附近的村寨。不知少土司可有耳聞?”
哈赤的臉,瞬間陰沉下來。
“那幫龜孫子,竄入雲嶺就像鑽進褲襠裡的蝨子,甩不脫、撓不着,又噁心人。搶水奪糧、偷牛順羊,見着什麼都薅上兩把。前日,他們還搶了白巖寨從山下運回來的鹽巴和過冬的糧食。要不是我阿父攔着,幾個老掉牙的長老也天天掛在嘴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早就帶人把那幫雜碎揪出來扒皮抽筋,腦袋掛寨門上示衆了……”
他胸膛起伏,顯然積憤已久。
李肇點頭,表示理解,“多吉頭人也是爲大局着想,不想引發衝突。”
“他就是軟蛋。”哈赤嗤笑一聲,帶着青年人的血性與不屑,“雲嶺是我們的根,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裡,容不得這些外來的豺狗撒野……”
“少土司豪氣干雲!”李肇連聲讚歎,不動聲色地與薛綏對視一眼,又道:“那蕭氏逆賊,是我大梁的通緝要犯,更是禍亂雲嶺的元兇,若你我合力,一舉肅清這些豺狼,還雲嶺清淨……豈非兩全其美?”
“那是再好不過了。”哈赤立刻接口,但轉眼,神色又黯淡了下去,無奈地一嘆。
“只是……我阿父顧慮多,不願與朝廷打交道,寨中幾位長老更是頑固不化,守着祖訓,視山外人爲洪水猛獸……唉,此事怕是難成。”
李肇一笑。
他當然知道三十六寨首鼠兩端,既不想得罪大梁,更不願輕易爲朝廷火中取栗……
畢竟蕭琰在此經營多年,多少有些牽連。若是有利可圖,安穩可得,誰會冒險?
他道:“少土司不必憂心!孤有誠意,想必多吉頭人,也不會拒絕。”
“哦?”哈赤眉峰一挑。
李肇目光清洌:“煩請少土司轉告多吉頭人及諸位寨老。就說孤此番進剿,只爲肅清蕭氏逆黨,絕無覬覦雲嶺之意。事成之後,孤即下令,開放雲嶺以東三處關隘,允許雲嶺三十六寨的商隊自由通行,與大梁互市貿易,且免予稅賦。”
哈赤猛地擡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李肇又道:“另外,孤還會奏請陛下,正式冊封令尊爲雲嶺宣慰使,統轄諸寨,朝廷會賜印信文書,雲嶺事務,皆可自行處置。往後,只要三十六寨安守本分,孤擔保,朝廷永不徵賦,永不加派。”
哈赤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份“薄禮”可不薄,遠勝過黃金美玉的分量,是將雲嶺三十六寨生存和發展的命脈,實實在在地送到他黑石寨,乃至整個雲嶺三十六寨的心坎上……
“殿下……你當真的?”哈赤的聲音微微激動。
“君子一諾,天地爲鑑。”李肇起身,神色肅穆,“孤行事向來磊落,言出必踐。”
“好!”哈赤深吸一口氣,他猛地踏前兩步,右手以拳撫胸,對着李肇深深一躬,滿是折服,“太子殿下快人快語,夠意思。這份誠意,哈赤領受了。這個朋友,哈赤也交下了。殿下放心,我這就快馬回寨,一定會說服我阿父。來日掃蕩蕭賊之時,我哈赤願爲殿下先鋒!刀山火海,皺下眉頭便是狗孃養的……”
李肇微笑頷首。
“有少土司這句話,孤便放心了。”
他親手爲哈赤續滿酒,又高舉酒碗,“雲嶺安寧,指日可待!來,滿飲此杯,靜候佳音。”
“滿飲!敬殿下——”哈赤朗聲應和,仰頭將碗中的烈酒一飲而盡,酒水順着他的下頜流淌,隨意一抹,更添狂放不羈。
“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