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危機是機

這場雨,下到次日清晨方纔停歇。

東宮崇文殿,燭火燃了徹夜。

李肇站在輿圖前,未系玉帶,領口微敞,露出勁瘦的鎖骨……即使肩背挺得筆直,眼底的紅血絲,也藏不住通宵未歇的辛勞。

“殿下……”

俞千山大步入殿,躬身抱拳行禮,聲音帶着晨起的沙啞和焦急。

“末將剛接到線報,寧遠副將趙承宗率兩萬輕騎馳援定風關,卻在關外十里紮營,按兵不動,遲遲不肯入關佈防……”

李肇指尖猛地頓住:“他敢抗命?”

俞千山道:“趙副將遞了摺子,說是糧草不足,恐難禦敵……”

李肇問:“呂元呢?他幹什麼去了?”

俞千山面露難色,沉聲道:“呂大人稱病不出,說是舊傷復發,閉門謝客。兵部各司也是相互推諉,昨日送去的調兵文書,至今未回。”

李肇冷笑一聲,“養什麼病?等着看孤的笑話吶。”

正說着,梅如晦匆匆進來,手裡捧着一卷文書,躬身行了一禮。

“啓稟殿下,大理寺卿謝延展、禮部尚書何其峰,戶部侍郎田懷同,連同三位御史,聯名遞了摺子。”

“哦?”李肇挑眉。

梅如晦雙手將摺子呈上。

李肇接過。

摺子上字字尖銳,開篇便指薛綏身份卑賤,與舊陵沼牽連頗深,若立爲太子妃,恐動搖國本,引天下非議,請太子收回成命,同時,赦免天牢裡的丞相蕭嵩,平息衆怒,以安朝野,使大梁免於兵禍。

末了,他們更是放言:

“太子若一意孤行,恐寒將士之心,延誤軍機,悔之晚矣……”

“這是在要挾孤呢?”李肇將奏摺扔在案上,“謝延展這老狐狸,往日裡裝得清高,蕭琰的大軍未到,他便急不可耐地跳出來表忠心了?還是他以爲周正平的血,能嚇住孤?”

梅如晦急得額頭冒汗,低聲道:“殿下,不止謝大人。方纔探子急報,太后在慈安殿召集宗親元老議事,說是要請出太廟玉牒,重新議儲……”

“議儲?”李肇眸色一沉,周身氣壓降至冰點。

“關涯!”

“屬下在!”關涯單膝跪地。

“點齊左衛率,即刻圍了太廟。就說:太廟殿宇年久失修,需重兵看守修繕,以防不測。沒有孤的手諭,任何人不得擅入,違者……”李肇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彷彿帶着血腥氣。

“以通敵論處,夷滅九族,雞犬不留!”

梅如晦驚得臉色煞白,欲言又止。

關涯卻面無表情,躬身應諾,“屬下這就去辦。”

“等等。”李肇叫住他,目光掃過案上堆迭的奏報,“陸將軍可有消息?”

關涯搖了搖頭,“西疆三鎮盡落蕭琰之手,封鎖嚴密,上次傳回的消息,仍被囚禁在沙泉堡……”

李肇捏了捏眉心,聲音沉下。

“加派人手,再探。”

“喏!”

-

文嘉公主的別院在上京延興門外。

今日雨歇,風吹竹簾,帶着一股深秋的涼意。

薛綏坐在窗前,正捧着一本線裝書細看。

錦書從外面回來,見她看得入神,忍不住勸道:“姑娘這都看了一上午了,也不怕傷了眼睛。”

薛綏擡眸,淡然笑道:“閒着也是閒着。倒是你,一大早來回奔走,打探到什麼消息?”

錦書將一碟新蒸的栗子糕端上來,壓低聲音。

“姑娘,蕭琰叛軍攻破隴右門戶,逼近定風關……先鋒營……距永安城已不足三百里……”

她壓低聲音,“門內弟子從京畿大營得來的消息,京畿防禦使馬坤放言,除非殿下收回立妃的旨意,否則絕不出兵。”

薛綏擡眼,眸色清沉:“太子那邊如何?”

“昨夜,殿下召集樞密院與兵部官員議事,直到丑時才散。”錦書遞過一張字條,小聲道:“御史臺的周大人醒了,大郎君說,這老大人性子執拗,雖已脫險,卻水米不進,一心求死……”

薛綏看罷,將紙條湊到燭火邊點燃,忽然笑開:“倒是熱鬧得緊……”

“姑娘還笑得出來?”錦書揚眉。

“放心,周正平不是不惜命,只是想借死逼迫李肇罷了……”薛綏轉眸一笑,“你回覆大師兄,就說,周正平要死,便由他死去,索性不要治了,他脾氣也就好了,肯吃東西了。”

錦書點點頭,語氣微微有些着急,“馬坤手握兵權,他鐵了心不出兵增援,定風關怕是撐不了幾日……”

薛綏語氣從容,“太子也不是不知輕重的人,事到臨頭,會有決斷。”

話音剛落,房門傳來輕叩聲。

小昭掀簾進來,臉上帶着一絲異樣。

“姑娘,文嘉公主來了,還領了一個人來……是那位西茲的胡商……阿力木老爺。”

錦書一怔:“他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薛綏擦了擦手:“是我的客人。錦書,你去將人請到東廂房,備些熱茶點心。”

錦書看一眼小昭,有些不解。

“阿力木是西茲的人,姑娘此時與他私會,怕是要落人口實……”

“橫豎,都會有人說的。”薛綏語氣平靜,“去吧,我自有分寸。”

錦書點點頭,依言下去了。

薛綏起身出門時,院外已有腳步聲。

文嘉公主披着一件素色披風,牽着妞妞進來,見到薛綏迎出來,眼圈便是一紅。

“雨後風涼,你出來做什麼?”

她快步上前,拉住薛綏的手,眉頭微微一蹙,“你身子還沒好利索,可不好冒這寒氣。太子若知道你這般耗神,怕是要拆了我這院子。”

“我無礙。公主不必擔心。”薛綏按住她的手背,脣邊漾開一絲淺淡笑意,將她和妞妞引至裡屋,吩咐如意。

“快上熱茶,再取些點心給妞妞……”

如意笑着應聲,轉頭去辦。

文嘉望着她蒼白的面容,神色微微變化,“平安,這些日子,可有陸將軍的消息?”

“尚未。”薛綏頓了頓,微微擡眉,“你去陸家,可有向陸老令公打聽過……”

“老令公身子抱恙,府裡都爲陸將軍的事情憂着心,我也不便多問,徒增傷感。”文嘉眼圈微微一紅,攥緊了手帕,沉聲道:“這兩日,叛軍逼近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說什麼的都有……也有人說……陸將軍已被蕭琰斬首祭旗了……”

薛綏指尖微顫,拍了拍她。

文嘉低頭,忽地聲音哽咽,“我是不肯信的。他答應過我會平安回來的……也答應了妞妞要帶小木馬回來給她……他不會食言的……”“吉人自有天相。”薛綏溫聲安慰,“公主保重自身,安心等候,便是對陸將軍最大的支持……”

“宮裡宮外亂成一團,我如何能安得了心?”文嘉搖搖頭,語氣低落,說道:“今日朝堂上鬧得厲害,那些人咬死了要太子收回立你爲妃的旨意,否則就不肯調兵平叛……”

薛綏輕笑,眼底掠過一抹冷芒。

“拿江山社稷,逼宮脅迫?他們就不怕病榻上的今上寒心?”

文嘉皺眉道:“聽說那些人私下撂了狠話,若太子執意不肯,他們就坐視蕭琰打入上京……”

薛綏沉默片刻,道:“朝堂的事,你我有心無力,急也沒用,只能靜觀其變,走一步看一步了。倒是我今日請你找來阿力木老爺,有一樁緊要事……”

她語氣鄭重。

文嘉微微點頭。

“那你去找阿力木說事,我回避一下……”

“公主不是外人。”薛綏按住她的手,“此事牽涉甚廣,有公主在場,也好做個見證。”

見證什麼?

文嘉茫然地看着她。

“由你。”

-

東廂房裡,阿力木正揹着手踱來踱去,看到薛綏進來,連忙轉身行禮,略帶異域的口音裡,有幾分疑惑。

“見過公主,見過薛六姑娘,不知姑娘找鄙人前來,有何要事……”

薛綏頷首還禮。

“阿力木老爺,請坐。今日冒昧相請,是有要事相商。”

說罷,她望向侍立門簾下的錦書和小昭。

“你們帶妞妞去外面玩鬧,沒我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暖閣。”

“是。”二人肅然應聲,悄步退出。

室內只剩下薛綏、文嘉與阿力木三人。

薛綏端起溫熱的茶杯,輕飲一口,看着阿力木,開門見山地道:

“阿力木老爺,今日冒昧相邀,有兩件要事相商。一是上京局勢不穩,怕是會有大亂……上次我與老爺說過,要借貴國狼衛一用,怕是就在眼前了……”

阿力木瞥了文嘉一眼,毫不猶豫地右手撫胸,“西茲狼衛聽憑差遣,姑娘何時要人?”

“待我消息便可。”

“好說好說。”阿力木笑着捋一下鬍鬚,眯起眼問她:“不知第二樁,是爲何事?”

薛綏放下茶盞,正色看着阿力木,沉吟片刻,才道:“你一直託我尋找的人,有眉目了。”

阿力木渾身一震,聲音都有些緊張。

“姑娘找到阿依努爾公主了?”

薛綏沒有直接回答。

靜靜看着他激動的神色,緩緩地開口。

“若那位流落大梁、生死未卜的西茲公主,尚有血脈在世……於西茲王庭,於兩國邦交,於你等所謀之事,會有何等變數?”

阿力木眼神一凜,語氣極是嚴肅,道:“實不相瞞,阿依努爾公主是先王和先大妃唯一的骨血,大妃產後早逝,先王在世時,對公主視若珍寶,疼愛有加……公主若有後裔,那便是西茲王族最尊貴的血脈……我西茲上下,必將傾力護持……”

他說罷,緊緊盯着薛綏。

“姑娘此言……莫非……?”

薛綏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縮一下,慢慢靠回椅背,揚眉淺淺一笑。

“阿力木老爺不妨仔細瞧瞧,我這眉眼,可有一二分……西茲王族的風骨?”

-

一連數日。

定風關的急報雪片般飛入上京。

守將力戰殉國,援軍救援不力,殘部敗退至永定城。

蕭琰大軍攻破定風關,直逼永定城外的渭川河……

渭川河是拱衛上京的第二道防線,地勢險要。

若防線崩潰,叛軍渡過渭川河,將永定城收入囊中,沿途關隘必會望風而降,不攻自破……

到那時,京城將無險可守。

前線形勢危急,然增援遲遲未到,將士軍心渙散。

消息傳入上京城中,人心惶惶。

富戶開始往城外轉移家產,百姓扶老攜幼上山避禍。

街面蕭條,商賈閉戶。

坊市間的米價布價鹽價,一日三漲,黑市交易猖獗。

東宮理政壓力,陡然大增。

每日都有官員跪在紫宸殿外,逼着李肇收回立妃旨意,釋放被關押的蕭丞相,以解戰事之危。

慈安殿更是蠢蠢欲動,對東宮持續施壓。

傷勢剛剛好轉的魏王李炎,再不像從前那般遊手好閒,終日裡招貓逗狗,而是在太后的扶持下,收斂了心性,從幕後走到人前……

太后想借機廢黜李肇,扶持魏王李炎的野心,昭然若揭……

深宮裡,暗流涌動。

倒是蟄伏的平樂公主和端王李桓,安靜得半點風聲都無,透着一股子詭異……

辰時三刻,崇文殿中。

李肇端坐在監國大位上,面沉似水。

階下,文武百官分列,氣氛劍拔弩張。

戶部尚書周崇禮出列躬身,神色焦灼地道:“叛軍已過定風關……依行軍速度,最遲五日,主力大軍便可直抵渭川河。防線若失,京畿腹地將一馬平川,不出三月,便可直抵上京,兵臨城下……殿下,各鎮兵力捉襟見肘,關隘守軍人心浮動,急需強援啊……”

“強援?”他話音未落,一個威嚴的聲音便從殿外傳來,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字字誅心。

“太子不肯下旨誅殺妖孽,平息衆怒……寒了忠臣良將的心,誰還肯爲東宮賣命?”

話音剛落,承慶太后扶着崔尚宮的手,緩步而入。

身後,跟着面色沉肅的魏王李炎。

儀仗煊赫,氣勢洶洶。

李肇微微眯眼望去,脣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笑。

“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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