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越發緊了。
薛綏馬不停蹄地領着小昭回宜園。
青篷馬車剛停下,黑十八便竄了下去。
這小夥子在西疆山林裡野慣了,到了新地界也不露怯,警惕地四處嗅嗅牆腳根兒,後腿一擡,便大大方方地標記了領地……
宜園的門房早得了信。
大門敞開着,廊下的燈籠透出暖黃的光,在這個大雪紛飛的傍晚,顯得格外溫暖。
“姑娘可算回來了。”
沒等邁入大門,錦書和如意便撐着傘急急地迎了出來。
“沒凍着吧?”
錦書接過薛綏手裡的包袱,眼圈微微泛紅,“姑娘這一去數月,見不着人,西疆又是打仗又是風雪的,真真叫人擔心……”
薛綏微笑,“我這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嗎?”
錦書這才收起愁容,把包袱遞給身後的小丫頭,又上前替薛綏攏了攏披風領口,笑着往屋裡引。
“回來就好,如意剛溫好薑茶,快進屋喝一碗祛祛寒。”
如意也挽住小昭的手臂,嘰嘰喳喳的說過不停。
“姑娘是不是又清減了些?小昭也是,瞧着瘦了。西疆的風沙果然厲害,竟能把我們小昭這樣壯實的人兒也磨礪秀氣了……”
小昭輕輕推她一下,笑罵道:“就你話多,看來是日子過得太舒坦,皮癢了不是?”
兩人笑着打鬧起來。
久別重逢的喜悅,混着葷素不忌的玩笑,比噓寒問暖更顯親密無間。
薛綏笑着捏了捏如意的臉,語氣帶着縱容。
“別鬧小昭了,先把東西拿回屋。”
衆人簇擁着薛綏進了暖閣,錦書和如意忙着倒熱茶。
薛綏坐下,讓小昭將行李裡的小包裹取出來。
“給你們帶了點小玩意兒,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圖個新鮮。”
她將一個小木盒遞給錦書。
“這是給你的。滇州老工匠打造的平安扣,水頭不算頂頂好,戴在身上圖個平安。”
錦書接過,忙福身道:“多謝姑娘惦記。”
薛綏又拿起一個小巧的木匣遞給如意,笑道:“滇州的耳璫。聽說那邊姑娘都喜歡這些。你瞧瞧喜不喜歡。”
如意好奇地打開,只見是一對碧色的玉耳璫,嵌在銀絲繞成的托子裡,玲瓏別緻。旁邊還有一枚紅紋石,雕成小兔模樣,眼睛用黑瑪瑙嵌的,憨態可掬。
“呀,這樣好的東西。”如意驚喜地低呼,“讓姑娘破費了。”
“順手帶的,不值什麼。”薛綏淡淡笑着,又讓小昭把其他一些小東西分給佩兒幾個小丫頭,人人有份,不曾遺漏。
錦書張羅着,不停地笑。
“姑娘每次出門,總記着府裡每個人,難怪大家都念着姑娘的好。”
薛綏端起熱茶抿了一口,目光投向正房的方向。
“我阿孃呢?近日如何?”
“娘子剛用了藥,正歇晌呢。”錦書壓低聲音,“大郎君前日來請過脈,說娘子身子骨好多了。只是心智……怕是回不到從前。”
薛綏指尖微微一頓,目光凝重。
錦書怕她擔憂,又笑道:“不過娘子不記得從前,也省了很多煩心事。平常吃藥、玩玩具,都不吵不鬧的,很是安穩開心……”
薛綏心下稍安,起身道:“我去瞧瞧她。”
她去到正房,放輕腳步走入內室。
雪姬擁着被子靠在窗邊的木榻上,手裡拿着一個九連環,竟是睡得正香。
聽見動靜,她倏地睜開眼睛,看着薛綏,視線清澈而茫然。
“你是……誰呀?”
薛綏心口微澀,走上前柔聲道:“阿孃,是我,我是綏綏啊,你還記得嗎?”
“綏綏……”雪姬歪着頭看她,努力想了半晌,忽然綻開一個天真的笑容:“綏綏回來啦?是那個去很遠很遠地方打仗的綏綏嗎?錦書說你去打壞人了,是不是把壞人都打跑了?”
看來錦書沒少在她跟前唸叨自己。
薛綏鼻尖一酸,握住她微涼的手,在榻邊坐下來。
“是,壞人都打跑了,我回來了。阿孃身子可好?吃得香嗎?”
“好的呀。”雪姬點點頭,獻寶似的舉起手中的九連環,“這個,舒大夫給的,可好玩了……就是我太笨了,總是解不開……”
薛綏看着那個結構複雜的銀環,心裡明白,天樞給她這個,是爲了鍛鍊她的手指和腦力,有助於恢復。
“我來教你……”她接過九連環,極有耐心地一步步演示、講解。
鎖釦剛一鬆脫,雪姬的眼睛便亮了起來,露出孩童般的驚奇和崇拜。
“綏綏好厲害!比舒大夫還厲害。他說他也解不開呢……”
錦書在一旁輕笑:“娘子近來就愛琢磨這個,有時能自己坐着玩上好一會兒。舒大夫說這是心神漸凝,好兆頭……”
薛綏心中慰藉了幾分。
她陪着雪姬一遍遍地練習。
直到雪姬靠自己成功解開了一次,她立刻讚歎。
“阿孃真聰明,真厲害。”
雪姬得了誇獎,臉上笑開了花,滿足地靠回軟枕裡,又專心致志地擺弄起別的玩具去了。
彷彿渾然忘卻了,旁邊還有一個剛從西疆歸來的女兒。
如意端來熱茶點心,幾人圍坐在暖閣裡說話。
小昭將此去西疆的見聞,細細地道來。
從靜泊園遇襲到雲嶺擊殺蕭琰,說到驚險處,如意捂嘴驚呼,滿眼後怕。
聽到黑十八的趣事,她又忍不住去瞧趴在薛綏腳邊的黑狗。
“黑十八……這名隨性了些。但……姑娘,它看着好凶啊。”
“你可別被它騙了……”小昭笑着揉了揉黑十八的腦袋,“它就唬唬外人還行,對自己人可溫順着呢。關侍衛傷重,它都乖乖守在帳外不肯走……”
“關侍衛的傷如今好些了嗎?”如意眨着眼問小昭,“不過……爲什麼說起關侍衛,你的臉會紅呢?”
薛綏輕輕撩眼一笑。
小昭頓時窘迫,伸手就去拍如意。
“死丫頭,你在胡說什麼?關侍衛是殿下跟前得力的人,又曾拼死護衛姑娘。我關心一句,不是本分嗎?”
“再本分也不用守着他換藥,還特意熬了雞湯送過去吧?”如意笑嘻嘻地躲開,促狹地笑,“莫不是瞧着人家關侍衛英武,便動了心思?”
“我那是感念他忠心護主……”
“喏喏喏,我也忠心護主,沒見你給我燉雞湯啊?”
“再胡說,瞧我不撕爛你的嘴……”小昭漲紅了臉,傾身便要掐她。
“姑娘你快看她,惱羞得要動手了。再掐我,再掐我……你不承認是吧,回頭你家關侍衛娶了旁人,有得你哭的……”
“你還敢說?揍你信不信……”
兩個丫頭頓時在羅漢榻上笑鬧着扭成一團。
薛綏看着這一幕,和錦書相視一眼,搖了搖頭。
連日來的奔波,似乎也鬆弛下來。
說笑一陣,如意下去備膳,暖閣裡暫時安靜下來。
薛綏才朝小昭微微一笑。
“如意的話雖糙,理卻不糙……這次關侍衛立了功,回京定有賞賜,又得殿下重用,不知多少人想與他結親呢……便是他家裡長輩,也會催着張羅婚事……”
薛綏聲音溫和,認真看着她。
“你心裡如何想的,大可與我直言。”
小昭走過來,在薛綏腳邊的繡墩上坐下,微微垂着頭。
“姑娘就別打趣我了。關侍衛……是正經的東宮侍衛長,家世清白,前程似錦。我這樣的身份,怎好……怎好攀扯?”
薛綏放下茶盞,語氣鄭重:“你身份怎麼了?你哪裡比不上旁人?”
小昭低頭捏着衣角,聲音低了下去,“無父無母,舊陵沼的出身……終究是見不得光的。何況,我手上沾過多少血,尋常男子聽了,怕是半夜要做噩夢……關侍衛那樣的男子,合該配個家世清白,溫柔賢淑的大家閨秀……”
“他若介意這個,那便是他眼瞎心盲,不值得。”薛綏截斷她的話,聲音雖輕卻很有力量。
“舊陵沼養出的女子,比誰都懂得忠義,比誰都活得灑脫。小昭,你很好,你配得上這世上最好的男兒。你自己不要先看低了自己。”
小昭眼眶微紅,鼻尖也酸了。
女兒家常因情愛而患得患失,自降三分志氣。
只有姑娘活得通透坦蕩,還肯爲她撐腰……
她動了動嘴脣,還想說什麼,卻見簾子一動,錦書探身進來。
“姑娘,大郎君和七郎君來了。”
薛綏瞥了小昭一眼,將未盡的話暫且按下。
“知道了,請他們到小花廳稍坐,我換身衣裳就來。”